作者:蜜语心言
看到孝严寺黄色的围墙时,周娥回头看着李苒,“走过去?”
李苒一个怔神,看着周娥,点头嗯了一声。
周娥从来没对她的行程,发表过任何意见,现在,她要走过去,肯定有要走过去的原因。
李苒下了车,和周娥一前一后,沿着孝严寺的围墙,往寺门过去。
车夫赶着车,径直先往寺门外,找地方等着去了。
“这孝严寺,十二三年前,还是一片破败,说破败都是抬举了,差不多就是一片废墟了,只有大雄宝殿还算完好,也就是不怎么漏而已,还有旁边那座藏经楼,至少没倒。
只有两个老和尚,带着三四个小沙弥守在这里,饥一顿饱一顿的过日子。
两个老和尚,后来都说佛法高深、修行有成,不为世俗所动什么什么的,嘿。”
周娥极不屑的一声嘿笑。
李苒看了她一眼,周娥对僧佛全无好感,对大相国寺,更是连山门都不进,她这一声明显带着讥讽的嘿笑,李苒淡然听着。
“后来,谢将军到这里,让两个老和尚做了场法事,施了银子,不过三五年,这座孝严寺,就重新建起来了。
建到一半,这孝严寺的香火,就兴旺得不得了了。
这兴旺,照他们的说法,一半是因为,这孝严寺再怎么也是历经几百年的大寺,大家眼瞧着,又一天天建起来,佛法不灭啊,什么什么。二来,你看这孝严寺,修的多好看,又热闹又好看,这京城多的是闲人,以及哪儿热闹往哪儿奔的信男善女。
另一半,是因为谢将军常来。
可是,谢将军好静。”
周娥的话顿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没热闹几个月,这孝严寺就寺门紧闭,说是寺内僧众须要安静清修,一个月里头,也就那么几天,寺门半开,许人进去上香。
这有小十年了,一直都是这样,这孝严寺也施不进银子,不接法事,一个月就那么几天,寺门半开,是哪几天还不一定。
这座寺,就这样,整整齐齐,富丽堂皇的闲着,满寺的僧人,都关着门,安安静静的念经清修。
以后,只怕要一直这样下去,在皇上手里这样,在太子手里,更得这样。”
李苒看着周娥,周娥迎着她的目光,斜睨着她,不说话了。
“你是提醒我,别象这座孝严寺一样?”李苒抬手拍了拍孝严寺的围墙。
周娥没说话。
“要是修这座孝严寺的银子,都是谢将军拿出来的,那这座孝严寺,被谢将军视作私产,那也没什么不对吧?
这寺里现在不接施银,连寺门都不开,这满寺的僧人,以什么为生?是靠谢将军的供养么?
要是全靠谢将军的供养,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对么?”
“不是谢将军,是皇上,谢将军常到这里来,谢将军不喜欢热闹,皇上就封了这座寺,银子也不全是谢将军的,太子施了不少,娘娘也施了不少,还有太子妃,太子妃娘家还施了两座大庄子给寺里。
谢将军没要这座孝严寺!”
最后一句,周娥一字一句咬得很重,斜着李苒,一脸的你怎么能这么笨。
“谢将军要是把这孝严寺收成他谢家家庙,就用不着我再跟你废话这么多,可他没要,没要!
你怎么不想想,谢将军今年都多大了?三十啦……”
“二十八!”李苒立刻纠正道。
“跟三十有什么分别?他那个人,冷情冷性,人味儿有,可就那么一星半点儿,少的可怜。
前几天,我以为你大约能成家庙,可从回来到现在,外头一丝儿风都没有,你去哪儿了,都没人知道,不是,是你那几天不在京城,根本没人知道。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就跟这孝严寺一样,谢将军是经常来,可他半点没有收到自己手里的意思。
可皇上,还有太子呢?他们就能封了这座孝严寺,那你呢?能让你嫁人?
谢将军一天不娶,你就一天不能嫁,哪一天太阳从西边出来,谢将军娶了人了,除非娶你,不然,我瞧着,你还是嫁不了人。
那你怎么办?”
“那就不嫁,我本来就没打算嫁人。”李苒看着周娥,声调愉快。
周娥猛抽了一口气,“行!行行行,我多管闲事,我就知道我又多管闲事了。
不是我要多管闲事,我这个人,早就无情无义了,谁的闲事我都不管,我这是……因为桃浓!”
李苒站住,看着周娥,片刻,伸手在她胳膊上抚了下,带着笑,低低道:“我知道,你说这些,我没想到,也没想过。不过,我不在乎,要是能一辈子不嫁人,像你这样,像桃浓那样,那是大福气。
要是……”
李苒顿了顿,垂下眼帘,“现在这样,就已经很好了。谢谢你。”
周娥背着手,好半天,长长叹了口气。
孝严寺寺门虚掩,在李苒离寺门十来步时,寺门从里面推开,石南站出来,垂手侍立,等李苒和周娥一前一后进了寺门,忙跟进去。
两个小沙弥在石南身后,关上了寺门。
石南紧几步走到李苒前面,穿过天王殿,就不再往前,只指着大雄宝殿,示意李苒自己进去。
周娥和石南一起停住步,一前一后,拐弯往旁边厢房过去。
李苒径直往前。
在寺外就隐隐约约听到的诵经声,是从大雄宝殿传出去的。
李苒跨过门槛,眼睛微眯,适应了从阳光灿烂到大殿内的烛光,就看到谢泽盘膝坐在佛像侧面,在他身后,和隔着一片空白的对面,盘膝坐着二三十个僧人,正在专心致志的诵念佛经。
一个小沙弥飞快的送了只蒲团在谢泽身边,李苒过去,坐到谢泽身边。
谢泽仿佛没发觉李苒的到来,只微微仰头,看着满眼悲悯俯看着人间的佛祖,神情哀伤。
诵经声低沉悠扬,透着股说不出的感觉,渗满了苦难,却又充满了温和之意,仿佛老到极致、饱经风霜的老妪的脸,粗糙若树皮,两只眼睛却清澈若少女。
李苒渐渐沉入诵经声中,如同沉入温暖而安祥的水中。
“走吧。”谢泽站起来,弯腰拍了拍还在怔忡之中的李苒。
李苒噢了一声,急忙站起来。
法事已经结束了,外面,夕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之下,只余了几道灿烂的晚霞。
李苒跟着谢泽出了孝严寺,穿过大庆殿的废墟,到了对着湖的那家小饭铺门口。
谢泽没进院子,石南带着几个小厮,搬了桌子椅子出来,谢泽吩咐了石南,要了一碗面,两样小菜给李苒,自己却只喝酒。
李苒吃了半碗面就放下了,拿了只杯子,放到谢泽面前。
谢泽倒了酒在李苒那只杯子里,石南上前,收走了碗筷和小菜。
一壶酒喝完,又喝了一壶,谢泽有了几分酒意,仰头喝完一杯酒,低低叹气道:“今天是阿润的忌日,就是这会儿。”
李苒端着酒杯的手僵住。
阿润的忌日。谢润,他唯一的弟弟。
“那天也像现在这样,这样的残月。”
谢泽大口大口喝着酒。
李苒挪了挪椅子,几乎挨着谢泽,从谢泽手里接过酒壶,给谢泽倒上酒,也给自己倒上。
“每年这个时候,我都要细细想一遍那一天,我到底做错了几件事,要是那几件事没做错,阿润是不是就不用……”
谢泽的喉咙哽住,好一会儿,才缓缓透过口气。
“越想越多吗?”李苒低低叹了口气。
“我不该说那句:阿润会掉下来的。要是没说,说不定,他就能带上我们了。”
谢泽声音极低。
李苒凝神听着,他说的他,是他父亲谢岭么?
“我不该松开手,不松手,阿润就不会哭出声,他们就不会发现我们。”
谢泽一字一句,声调沉缓沉重,听的李苒心头如同有巨石缓缓压过,压得她有些透不过气。
“我不该晕过去,也不该醒过来,醒过来,也不该往外滚,不该弃阿润而走。”
“你逃走的时候,阿润醒了吗?”李苒低低问道。
“阿润在锅里。”好半天,谢泽低低说了句。
李苒只觉得后背汗毛根根竖起,下意识的问了句,“在哪里?”
“锅里,阿润的头,挨着我,他睁着眼,看着我,我辜负了他。”谢泽每一个字,都吐的极其艰难。
“他被人……你还没醒。”
“嗯,阿润胆子小,最怕疼,他一个人上路时,肯定看着我,喊着哥哥,我却不能回应他,黄泉路上,也是他一个人,他胆子小,怕黑,我该去陪着他,我害怕了……”
谢泽嘴唇抖动,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是黄宁部吗?”李苒放下杯子,伸手按在谢泽微微抖动的胳膊上。
“嗯。”好一会儿,谢泽低低应了一声。
“我们都是普通人,没办法让自己做到完美,阿润怕极了,会哭出声,你怕极了,会逃,我们是人。要是神,大约不会犯这样错,不会软弱,不会害怕,也不会悔恨。”
李苒声音低低,沉默片刻,低低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刚才祈祷,让我死在你前面。我不怕死,可我害怕一个人孤苦伶仃,以前不怕,现在,很怕。我不知道你怎么样,我没想你,我只想到我自己。”
谢泽抬起手,在李苒头上拍了拍,片刻,沉沉叹了口气。
谢泽不说话了,李苒也不说话了,两个人又喝完了一壶酒,谢泽晃晃悠悠站起来,伸手拉起李苒,“我送你回去,走那条巷子?”
“好。”李苒没松开谢泽的手。
谢泽脚步有些踉跄,走进那条横巷子,谢泽脚步顿住,看着李苒,“阿润最喜欢听我唱一首词。是有一回,我带着他溜出去玩时,听到的,她们不让我唱,可阿润最喜欢听,我唱给你听听?”
“好!”李苒仰头看着谢泽。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谢泽声音清透而富有磁性,悦耳极了。
李苒听他唱完,用力拍着巴掌,“真是太好听了,这个词,我学过的,多好啊,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唱?多好听呢,是因为好听吗?因为太好听了?”
“不知道,她的讲究太多,让人厌恶,呸!
你也觉得好听?那我再给你唱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