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绝歌
裴略朝坐在身旁的发妻示意。
陆敏抬手, 便有近仆捧着十几个锦盒过来, 每个锦盒下面都压了张写有名字的字条。
裴略示意陆敏把他扶起来, 他靠在靠枕上半躺在床头,对跪在跟前的三兄弟说:“按照礼法,我当由裴昶为我养老送终,财产也当由裴昶继承。镇武侯府的爵位家业,早在多年前就分了,你们兄弟三人也是分家多年。后来我们上京,蒙天子待厚,三郎有出息,拉扯着全家上下,又挣了不少家业。”他力气不继,喘了喘,才继续说。
他说道:“我快不成了,陆敏也老了,干不动了。趁着我现在脑子还清楚,便把这些都安排了。”
兄弟三人谁都没说话,安静听着。他们兄弟都攒下丰厚的家业,对父母老年赚的这些钱财没有想法,但父母名下都还有产业在经营,且牵涉也多,父母交待明白,他们也有个处置章程,省得一片忙乱。
裴略说道:“我在海镇经营的度假山庄、作坊、庄园等产业都是三郎张罗安排的,经营什么买卖、怎么做,是他定的,钱、人,也都是他出的,我和夫人捎带着替他看管一二,这些年赚了不少分成红利。”他对裴曦说:“我代你看管的买卖产业,账目都已经整理出来,总管事和账房那些都已经核实清楚,你回头再看着安排。”
裴曦很是过意不去,说:“儿子让父亲受累了。”
裴略笑道:“一辈子忙活的人,闲不住,干着活才浑身有劲,我活到六十四,已经知足了。”他顿了顿,又说:“这座宅子是南疆王赏赐的,属可传儿孙的永久居住权,将来怎么处置,由你们母亲安排。府中的钱财分作四份,一份留给你们母亲做体己钱,另外三分则由你们三兄弟平分。还有一些商铺、作坊、庄园,便给孙辈们都分了分。裴贞虽然不在了,他还有儿女在世,裴昶,你先替他收着。”他说完,轻轻抬了抬手。
管家上前,按照盒子上贴的名字,把盒子分下去,在场的孙子、孙女们都有份,没来的孙子、孙女则由他们的父亲代领。羽九玄、羽焦明包括刚出生的不久的羽金翅都有一份。
裴略明白不能强求,可心里着实惦念朝城和裴贞的儿女们,终究没忍住,对裴曦轻声说:“裴贞。”
裴曦明白裴略的担心,他宽慰道:“父亲安心,越王已经再无实力攻打朝城,我们的接应已经安排过去,能把他们接回来。”
羽青鸾处理完朝政要务,带着羽金翅来探望裴略。她将刚送达没两天的一份密报递给裴略。
裴略知道能让南疆王在这时候给他看的东西,一定同朝城有关。他颤抖着双手展开,果然是。
朝城撤到草原,先在囤粮点过了冬,担心再起战事,等到开春变暖,便继续往草原深处迁徙。
草原多野兽,带着粮草、赶着牧群走不快,再加上奔波劳累,路上折损了不少人,但距消息传出来时,朝城还存活有十八万之众。最好的消息就是三百骑兵已经找到朝城的人,且留下来保护镇武侯夫人和世子。
裴贞有两子一女,密报中只提了世子,没提嫡次子和嫡幼女,这让裴略有了几分期盼地看向羽青鸾。
羽青鸾说:“接出来了,如今路不好走,要多花些周折。”
裴略心头的大石落定,大笑着连声说道:“好,好,好。”他激动地说道:“死也瞑目了,瞑目了。”
裴曦满心难受。这是他的爹,亲爹。他掏心掏肺地对儿孙们好,给了他父子亲情,给他各种支撑帮助,像根大梁般撑在他们的身后,如今确是……
裴略交待完事情,便又倦了,笑着说,“我要睡会儿。”
屋子里的人退了出去,只留下陆敏和裴昶、裴曙、裴曦三兄弟在病床前侯着。
羽青鸾因身份地位的缘故,不便久留,探望完裴略便回了王府。
羽九玄和羽焦明自小常在爷爷奶奶身边,感情亲厚,不愿走,都留了下来。
羽青鸾收到两份密折,一份是两天前送达的,一份是刚才送达的。刚才送达的那份密报,只有羽青鸾自己看过,密报上说裴贞的嫡幼女身染恶疾,病逝在路上。裴贞的嫡次子则原本打算先去他的外公惠世侯的封地,可惠世侯的封地已被攻破,全家老小正四散逃蹿。
裴昶三兄弟轮流给裴略侍疾守夜。
陆敏的年岁大了,生老病死看得多,也看得开了,可一辈子的夫妻,她舍不得。
她舍不得他走,舍不得他走在她的前头,又想他走在前头也好,不会伤心,还有她替他操持后事。他照顾她、敬着她,与她感情和睦。哪怕他有点花花肠子,也都自己擦干净嘴抹干净屁股不到她跟前添堵。虽然他的小妾庶子庶女都不少,但从来不让那些人到她跟前来碍她的眼,把他们也都教得挺好,一家子嫡庶兄弟姐妹相互扶持帮衬。
深夜,熟睡中的陆敏忽然醒了。
她披着衣服,去到裴略的病床前。
这个时辰是裴昶守夜,裴曦睡不着,索性也到了床前,跟大哥低声说说话。
陆敏见两个儿子还没睡,对他们说:“你们到榻上歇会儿,我来守着。”她到床边坐下,替裴略掖了掖被子,又摸摸他那已经不太暖和的手,轻叹口气。她伸手抚着他的脸,轻声感慨道:“我俩这辈子荣华富贵儿孙满堂都占了。”她说话间,瞥见盖在他胸前的被子一点皮伏都没有,也听不到喘气声,慢慢地把手指伸到裴略的鼻息和颈间,摸不到任何呼吸和脉搏。
她将耳朵紧紧的贴到他的胸膛心脏处,听不到半点心跳声。她伸手去摸他的手,还是温软的,被子里也暖和的,可呼吸和心跳都已经没有了。
陆敏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看开了,不难受了,可忽然间悲恸宛若江海决堤般瞬间将她掩没,喊出了一声不似人音的叫唤:“裴略……”
坐在旁边的两兄弟几乎同时起身蹿到他们父亲身边,发现父亲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走了。
裴曦跪在床边,满脸呆滞地看着自己父亲。他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父亲教自己上武课、给他金子、带着他上京的情形,一转眼,父亲老了,没了。
他不敢相信地拍拍自己的脸,心说:“做梦吧。”怎么感觉这么不真实呢。
裴昶嗷地一声大喊:“父亲——”扑倒裴略身上,大声地嚎哭出声。
裴曦被他大哥吓了一大跳,对于他的哭嚎气得想一脚踹过去,想说人没死呢,你哭个毛线,却又骗不了自己。他的母亲也在痛哭,睡在外间的二哥也进来了,医匠也来了,确定他的父亲没了。
没多久,他的侄子侄女们都赶来了,跪在病床前,哭声混成片。
裴曦的脑子乱成一团浆糊,踉踉跄跄地出去,又派人把府里的管家召来,准备操办丧事。他在南疆的身份地位极高,他的父亲过世,也算是半个朝堂上的事,于是又派人连夜去通报礼部,让他们准备张罗起来,明天就该有朝臣们来吊唁了,到时候又是一通忙碌。
他把事情一项项交办下去,浑浑噩噩地骑马回了南疆王府。
他只是心里有点难受,想找羽青鸾陪陪她,又担心吵到她,毕竟这时候正是深夜,一天里睡眠正好的时候。
他放轻脚步回到他俩居住的宫殿,刚到大门口就见寝宫里已是灯火通明。
他去到寝殿,羽青鸾已经穿戴整齐,正在吩咐女官安排为他父亲操持后事。
羽青鸾见到裴曦失魂落魄地进来,朝女官和侍从们挥挥手,把他们遣退下去,起身去到裴曦的身边。
裴曦紧紧地抱住羽青鸾,难受地哽咽道:“青鸾,我爹没了。”那么疼爱他的爹,没了。
羽青鸾的父母都没了,深知这种事没有言语可以劝解,唯有紧紧地回抱住裴曦的腰,给予无声地安慰。
裴略的丧事是由礼部主持的,操办得极为隆重。
大凤朝的丧事,通常是一天、三天、五天、七天,家资贫穷没钱的良民通常只办一天,豪商小士族们一般是办三到五天,王公贵族包括天子家都是办七天。没有丁忧守孝的说法,子孙只在办丧事期间守孝,人死入土即为安,人葬了,子孙便出了孝期,日子该怎么过,便继续怎么过,往后就是每年祭祀的事了。
裴昶公务繁忙,他的夫人带着人手离开南疆去找裴贞的嫡次子去了。他的次子已经成亲分府另住,家里只有剩下幼女。芽芽年满十五,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对成亲生子没兴趣,考进了军需部任职,成天蹲在军械作坊里盯着武械生产。
裴曙在沿海地带经营多年,开盐场、海产作坊、造船等都是干熟的了,便去了海镇干老本行,顺便接手管理起裴略之前替裴曦打理的产业。他的儿女们当差的当差,忙学业的忙学业,每天在府里的时候也不多。
裴曦担心母亲,把她接到了王府中。她有几个太妃作陪,还能帮着管带下孩子,以免寂寞伤心。
他把家里安顿好,便带着羽九玄和羽焦明前去四通城。
鸾城有羽青鸾坐镇,老三有羽青鸾和家里的长辈子照看,自是无忧。
出门在外,不比在鸾城舒服,会有很多舟车劳顿和奔波,但很多东西不是待在家里坐下来给讲孩子们听就会懂的。他带着孩子出门多看看、去亲自经历,他们才能更有体会,才能真正学到手。
第225章
裴曦带着两个孩子坐在鸾驾中, 鸾驾外是一眼看不到尽头的沃野良田。
七月时节的稻谷还没熟,一片青绿色, 比修剪过的草皮还要平整,长势极是喜人。
羽九玄和羽焦明没受过父母拘束, 经常跑到田间野地庄园里淘气, 对地里的作物如数家珍, 又因从小接触朝堂, 耳濡目染之下, 对于粮食作物收成说起来头头是道。
南疆从海镇到花丘的道路宽阔平整, 沿途全是村庄、农田、庄园, 路旁每隔三十里就是一个驿站不说, 沿路两侧不时有茶棚小摊卖些茶水吃食,商队、行人络绎不绝很是热闹繁华。
裴曦没了父亲,情绪还没有缓和过来。
他自己是死过一次又再活一世的人, 原以为对生死已经很看得开, 可这是他两辈子第一次体会到失去血肉至亲是什么滋味, 也让他意识到上辈子的世界离他真的已经很远了,他是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界, 并且也在经历着生老病死。
他的父亲已经老去,兄长们也都不再年轻, 自己和羽青鸾也都到了而立之年, 孩子们也在一天天长大。
各种感慨各种情绪弥漫在心头, 也只能自己体会, 或者是跟羽青鸾说上几句。她公务繁忙, 每天为天下大事劳心劳力,那点情绪感慨也不好拿到她跟前总跟她叨叨。
裴曦不喜欢把负面情绪带给家人,趁着出门,出来多走走、骑骑马,顺便看看沿途的庄稼、行商,多了解些经济民生等各方面消息,顺便能给两个孩子上上课。
从鸾城到花丘都还算安稳富庶,出了花丘又是另一副景象。
宽阔的官道变成了坑坑洼洼的丈余宽的农村土路,到处都在修路、扩路,苦奴们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
原本的路太窄,不符合南疆官道的要求,正在扩路。
没有挖掘机,最多就是有点运土的斗车,修路全靠人力,再加上苦奴便宜,修路的路段上全是干活的苦奴。他们穿着粗麻布衣服,打着赤脚,光着膀子,满身淌着大汗,肤色晒到黑得发亮。
新来的苦奴通常都是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模样,干活久了的苦奴则是手臂、胸部全是肌肉,皮肤在太阳下黑到发亮滋滋地泛着油光。
苦奴们正在吃饭,见到被羽翎军拱卫的鸾驾驶来,立即全部放下碗趴在地上伏地叩首。
裴曦见到有送饭菜的骡车,叫停鸾驾,去看了看他们的饭菜吃食。
饭是稻米混着碎玉米蒸的干饭,羊骨青菜汤,菜是剁碎的坨坨菜。坨坨菜是一种巴掌大的长得七圆八不扁的青色菜坨子,腌制后味道有点像榨菜,炒菜其实不怎么好吃,但是产量高、种植季节短,从初春一直能种到入冬,又耐储存,放上一年最多就是脱水发皱,切成丝照样能够炒来吃,还不怕坏,被他拿来作为苦奴的常用主菜。
苦奴们吃饭用的大粗碗,是那种堪比汤碗的大碗,都能装满。大凤朝的人饭量都很大,碗小了是真吃不饱。
裴曦估计道路工程从他和羽青鸾开始干,到羽九玄这一代都未必能干完。
他在检查道路建设的同时,顺便给两个孩子普及了下道路工程的事,包括一些超前的高速路,虽然造不起水泥,还没有沥青,让他们多了解些,等到将来社会生产力上来了,总会有用的。
羽九玄和羽焦明从小就听裴曦讲这些,他俩在很长一段时间以为父亲说的是已有的,直到他俩上了文课和参政,才发现很多东西都是大凤朝原本没有的,姐弟俩又一度以为是他们的爹爹在哄着他们玩或者是瞎胡说。后来羽青鸾发现他俩对裴曦的态度有点微妙,跟他们讲了些裴曦的事,这两小只才知道那些关于他们的爹爹是天神转世、颇有神异之名是怎么回事。
羽九玄和羽焦明现在的态度就是爹爹说,他们就听,爹爹教,他们就学,但其实很多东西知道了也没用,造不起、办不到,只能听听就算了。
高速公路跑汽车这种事,姐弟俩听完了,向往一下,继续在晃晃悠悠的土路上颠簸。
裴曦行至大野城,住进刚建好的驿站中。
大野城是投降的十三城之一,地形平坦,良田极多,封地颇为富庶,人口也多,有三十多万人。它没有经过战乱,城墙都是完好的,但比起裴曦过来时路上遇到的其它城池显得有些冷清,街上的商铺关了很多,行人也少。
按照正常情况来说,大野城归入南疆之后,不再受到通商限制,像棉花、机械、以及一些铁器都可以运来了,很多新兴行业在大野城的市场还没有被人占领,正是商人们涌跃进驻争抢市场的时候,开荒改进耕作一直是大项目,也应该到处都在招工,还有各庄园、村民大力购进新式耕作工具的时候。
在别的城,裴曦都能看见那些买了新式耕作工具抬回去的人,也能看到有从鸾城运来的货物和商队,但在这里……他只看到自己名下连锁队的商队在运货,各店铺也是门可罗雀。
事出反常,必有妖,大野城冷清得不正常。
搞经济这一块属于商务部和当地县令的事。
随着南疆疆域的扩张,在原本的村镇之上,又设了县、府,县相当于地级市,府则相当于省。
海镇、南疆、边林、密林、上隅、花丘都属于南疆府,府城和驻军都设在南疆城,一把手叫太府,相当于知府、省长。
鸾城是王都,定为直辖,虽然只是一座城,但跟府是平级的。
新收的环抱、鹿角、四通等十六城划成一个府,叫通元府,府城和驻军都在四通城,太府的位置现在还空着,十六城的县令也没配齐,目前还处在各地自理、直接听令鸾城调派的阶段。
裴曦刚到驿站,下了鸾驾,就见到了他的庶出二哥裴昌,也是新上任的大野县令。
他的那些庶出兄姐们,除了裴六、裴七,他都不太熟,上头的三个哥哥两个姐姐都不是有大本事的人,都由他爹安排,从来不往他的跟前凑合。父亲过世,除了安家在鸾城的两个庶姐,几位庶兄在外谋前程,都没能赶得回去。
裴曦对这个庶出二哥是第一次见。
四十多岁的汉子,养得白白胖胖的,五官轮廓像他爹裴略,眼睛和眉毛估计是长得像妈,有点眯眯眼,笑起来有点猥琐。
裴曦刚没了爹,哪怕是个没什么往来的庶出二哥,见到也觉得亲切,笑呵呵地招呼裴昌和一众随同官员入内说话。
他转身往里去的时候,瞥见裴昌身后的两个官员互相使了个眼神,不知道私底下在嘀咕些什么。
裴曦带着羽九玄和羽焦明出行,且不说仪仗,护卫的羽翎军都有三千人,再加上贴身随从、近侍及各路人员,足有五千人。这么大支队伍,行踪隐秘不了,因此每到一城,几乎都等到全城官员的恭候。
也方便,至少各部的职能部门有没有安排齐全,一、二把手长什么样子也算是一目了然。
裴曦进入室内,落座后,问起大野县的治理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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