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第109章 欲来
奉九早就发现了,如果宁铮去南京、上海开会,就会驾着“鹿微号”;如果是去其他地方,他往往只会开一驾没有任何标识的军用运输机,或让两个去年雇佣的美国飞行员替他开。
奉九正坐在书房整理账目,算算还有多少私产可以拿出来给正在西安已经复学的东北流亡学生们贴补日常开销之用,宁铮风尘仆仆地回来,脸上带笑,一脸邀功的模样,“九儿,看看是谁来看你了?”奉九疑惑地回头,立刻变得木呆呆的,她没看错吧?眼前这个穿着宁军蓝灰色军服,梳着齐耳短发的小个子战士,居然是她五年未见的姐姐唐奉琳!
她“呼”地站起身跑上前去,一把抱住姐姐。宁铮咧嘴而笑,满意地走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姐俩抱了好久,这才分开,奉九打量着姐姐:她头上的军帽压得低低的,素着脸,当她挽着姐姐向沙发走去时,发现她走路的步伐也变了,更加飒爽利落。
这样的姐姐,只怕迎面走在大街上也很难一眼认得出来。与五年前相比,她黑了,更瘦了,但那双秋水般明澈笃定的眼眸,和蓬勃雍容的气度却是丝毫没有走样。
奉九知道姐姐这样穿着的意图:西安看似是宁军和西北军的地盘,但实际上江对哪支地方武装放过心呢?直属于南京政府的山西省省部特务队、中央宪兵队,由军统控制的警察队……明的暗的,到处都是。
尤其随着“一二?九”运动的学生在全国遭到打压,只有在西北这一块握有军事实权的宁军将领宁铮对学生“停止内战,一致对外”的呼声表示了同情,并公开提供庇护,所以西安成为了当时广大爱国学生的避难所。因此,从南京派过来的苍蝇蚊子就更多了。
奉九没有与姐姐直接通信的渠道,但她一直通过宁铮了解姐姐的动向,此刻,听着大姐轻描淡写地说她参加了长征,和姐夫都熬过来了,不禁攥紧了她的手:长征路上极度艰苦和危险,更别提还得躲避中央军疯狂的围剿。
奉琳忽然提到:“真得感谢妹夫,要不然,姐都不知道此时还有没有命坐在你面前。”奉九一愣,奉琳接着解释道:“这大半年来,多亏了妹夫,给我们提供了大量的军需物资和现金,才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尤其是有钱也买不到、运不了的‘盘尼西林’,就是它,救了姐姐的命。”
奉九大惊,连连追问下才知道,今年春天,姐姐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身体被摧残的很厉害,又患上了严重的肺炎,而根据地缺医少药,众人束手无策,她差点因此而死去;幸亏宁铮及时慷慨解囊,将宁军已调入西北地区的药品、医疗设备和无线电器材等物资优先赠与处于极度困境中的红军,奉琳也因此捡回一条命。
奉九拍拍胸口,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早对宁铮私下里与红军接触有所察觉——当然,这也是奉九头一次听到姐姐提起宁铮心平气和,而且充满感激。
受不得姐姐的语气,奉九不好意思地摆手说那是他当妹夫的应该做的。奉琳刮刮她的鼻梁,说哪有什么应该应份——宁铮没有象大多数的军事将领那样,因为信仰不同而对红军白眼相待,反而伸出援手,这太难得了,“患难见真情”,红军全体上下,铭记于心。
奉琳又夸赞道:“九儿,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出色——从辽西赈灾,到你在奉天、武汉、西安做的这些慈善工作,就算在保安,大家也都对你大加赞赏呢,姐都跟着脸上有光。”
奉九更不好意思了:与能抛弃人上人的优渥生活,投身民族独立解放的姐姐相比,她觉得自己很渺小。
奉琳接着说:“这次是妹夫让我来的——见见我的妹妹,见见妹夫提了一百多遍的那两个‘并列天下第一可爱’的外甥、外甥女。”奉琳打趣儿地说。
奉九一听就知道宁铮自卖自夸自家孩子的老毛病在姐姐面前又犯了,不禁捂着脸“嗐”了一声;当然,原本一直水火不容的两人之间的关系突然变得如此融洽,她还没有适应过来。
“姐,你和姐夫也有孩子了吧?”
“……夭折了,才四岁……脑膜炎。”
“……姐,我很难过。等安定下来,和姐夫再要一个吧。”奉九憋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话,她也是母亲,实在无法想象如果芽芽和坦步尔出了事,她会如何自处。
奉琳微笑着摸摸妹妹的脸:长征路上她曾因流产而大出血,做手术摘除了子宫,再也无法生育了,但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正强忍着眼泪的妹妹吧。
“姐,要不你别走了,跟我们在一起吧,在这也能给抗日做贡献啊。爸爸和大哥他们都很想念你,每次我过去苏州,他们都要念叨起你。对了,还有奉灵!奉灵和鸿司好么?”
“他们都很好,各有各的忙,奉灵怀孕了,快生产了。”
“那可真好。”奉九高兴地说,忽又局促地看了一眼姐姐,无缘的小外甥她连见都没见过,奉九替姐姐难过,又替自己难过。
奉琳哈哈一笑,“你们的孩子,不都是我的孩子?还有不苦和不咸。可别这么小心翼翼的了,看着难受。”
奉九一看姐姐不领情,还笑话自己,立刻哼唧一声又往她身上赖,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那速度和响动,一听就不是属于大人的。
脚步声停下的同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门随即被推开,一高一矮两个孩子如风般卷了进来,“大姨!是不是我大姨来了?”
芽芽一马当先地冲到奉琳面前,看了妈妈一眼,先规规矩矩地给奉琳、妈妈分别问了好,接着就往奉琳身边一坐,好奇地托腮望着她。
奉琳一叠声“是是是”地应着,一边喜得把她抱起坐在膝上。
奉九注意到一向身小力大的姐姐的手臂颤抖了一下,才勉强把芽芽抱起来。
随后跟着的坦步尔没姐姐那么大胆,过来后跟着叫了一声不太标准的“大姨”,就绕妈妈那儿抱大腿去了。
奉琳见了坦步尔又是稀罕得够呛,想马上抱起他,又舍不得芽芽,正踌躇着,奉九赶紧把儿子抱起来,让他坐在奉琳身边。
奉琳仔细地描摹着两个孩子的眉眼儿,夸了又夸,说一个像妈妈和爸爸的混合体,一个完全像爸爸,看来还是老宁家的基因更强势,奉九哈哈一笑表示赞同。
姐姐抱着芽芽,又亲亲坦步尔,姐弟俩一个玉雪灵透,一个稚子娇憨,奉琳看着看着,忽然微微发怔,奉九小心地问:“姐?”
奉琳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原本在眼里打转的泪花不见了,“看着我们芽芽和坦步尔养得这么好,姐真高兴。”
又逗弄了好一阵儿,她才不好意思地说:“我们保安,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的见面礼给孩子们,所以我就只能带点今年刚下的大枣儿了。”说着把刚刚进门时就拎着的一个布袋子放在茶几上。
曾经,大姐的嫁妆不比自己少啊,泼天的富贵,说弃就弃了……奉九一下子垂了眼睛,耳边芽芽正好奇地发表感想:“大姨,你跟我妈妈长得不太像。”
奉琳爽快的笑声立刻又响起,过了好一会儿,奉九才按铃让宝瓶把孩子们带出去。
她拉过姐姐的手:这双即使在女人堆儿里也算娇小的手,以前也曾是柔细的,滑腻的,现在可好,树皮一样粗糙,黑铁一般刚硬,这不再是弹琴、画画、品茗的手,而是巾帼不让须眉,操枪,勒马,样样精通,但还是能写出锦绣文章。
奉九早就听宁铮说起过,姐姐于民国二十二年即开始担任中共中央局妇女部部长,主持全党妇女工作。她的大姐,不管走到哪里,都是人群中令人瞩目的那一个。
不顾奉琳的一再挣扎,她缓缓撸起姐姐右臂的袖管,看看,她现在比姐姐的力气大了。
一条斑驳的手臂露了出来,果然,接近手肘处,有一处明显的弹孔,曾穿透了她纤弱的小臂,缝针手艺很差,好得也不彻底,赖赖疤疤的。
她一下子把脸覆了上去,一动不动,只余奉琳哭笑不得地一遍遍摩挲她的头发:“早好啦,一点都不疼……是有点使不上劲儿,不过我也用不着使那么大劲儿,我又不举重……啧啧,熊样儿,跟小时候一个德性……啊哟不哭了哈,乖……”
宁铮通过秘密渠道送走了对自己满载而归倍感羞愧的奉琳——连说自己这样连吃带拿的太不像话,奉九虎着脸说我这是给奉灵鸿司和姐夫的,你赶紧都带走——一回屋,毫不意外地看到太太满脸泪痕。
他径直走上去拥住她,奉九反应过来后立刻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瑞卿,我都不知道……我真的很感激你。”
宁铮无声地笑了,把她抱起走到漆成赭色的窗边,放到窗台上坐好,点点她的鼻尖儿,促狭地说:“咱俩谁跟谁啊,客气。”奉九捶了他一下,瞪了他一眼——没正行。
这时走廊传来芽芽和坦步尔的声音,可她的心情还没有平复,这几年来头一次不想在此刻见到自己的孩子们:那个她永不会相见的小外甥,姐姐说,聪明伶俐极了,小名叫“米多”。姐姐怀表里嵌着张一家三口的全家福,说是两岁时照的,他小小一个人儿,就只占了那么小小一块地方,奉九尽力地瞧:他梳着油光水滑的二八分西装头,一双黑葡萄大眼像极了芽芽,直占了半张小脸,鼻梁挺直,唇角天生向上翘着,如果能长大成人,不知该如何颠倒众生……
陕北土大,一见父母回家,就知道巴巴儿地投手巾给他们擦脸,别提多懂事听话了,会自己洗衣服,还会按短萧铙歌原汁原味的汉乐府军乐调儿,用稚嫩的嗓音唱一曲豪迈的《将进酒》,在保安,一提起米多,谁不喜欢他……
层层叠叠的落地白纱帘和绣着鸢尾的酒红色丝绒厚帘将两人密密实实地笼罩其间。不用一词,宁铮早已明了奉九此刻心中所想,于是陪着她默不作声。奉九垂着两条小腿,静静地将脸贴在宁铮坚实的胸膛上,虔诚地聆听着里面传来的笃定沉稳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宁铮的下巴顶着她的发心,闭着眼,时不时在她散着栀子花香的乌发上一吻,默默享受着太太罕有的对自己全然的依赖。
窗外,几千只寒鸦“呱呱”叫着,如乌云般从结着一簇簇鲜红球果的火棘林升腾而起,又背着如血的夕阳缓缓飞过,遮天蔽日,宛如修罗场一般,似乎预期着血色将至;芽芽领着弟弟进来,看着空无一人的书房,稀奇地“咦”了一声,揸着小手没辙地转了几转,就又拉着坦步尔叽叽喳喳地出去了,说妈妈是不是又去厨房和吴姥姥一起琢磨给咱们做私房菜去了?可得瞧瞧去。
两道凌乱的小脚步声渐行渐远,宁铮抱着奉九从窗边转出来,径直上楼回了卧室,锁了门,今晚所幸别无它事,宁铮只想好好抚慰一下格外脆弱的爱人。
昨天和奉琳的见面,及晚上与宁铮的推心置腹,奉九才知道,从今年四月起,宁铮已经与那位传说中“最接近完人”的中共周先生在肤施见了几次面了。
当然,最开始要来的是红军的灵魂人物——毛先生,但几经思量,还是由最擅长谈判的周先生出面,与最有可能停止内战的宁军首领宁铮会面。
作为黄埔军校最优秀的第一期和第四期学生最崇拜的人物,曾任政治处教导主任的周先生,凭借文武双全的卓越能力和敏锐的洞察力,让人一见难忘的浓密长眉和睿智深秀的眼睛,及春风化雨般无与伦比的人格魅力,在血雨腥风的中国政坛及战场上纵横捭阖,早已成为传奇中的传奇。
多少人见了他与之畅谈后,开始以他为信仰,而不再是佛祖和上帝。
每一次宁铮与周先生见面都要彻夜长谈,通过周先生推心置腹的娓娓诉说,宁铮的联共抗日思想越来越坚定:之所以积极接触红军方面领导人,最主要的原因,是宁铮自己的判断,现在国内政治形势发展的势头让他有一个越来越深的恐惧——他看不出江真的会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剿共最后五分钟”的任务完成后,一心抗日。
毕竟,就在今年六月间,“两广事件”又爆发了——“南天王”陈济棠、广西军阀李德邻、白健生拒绝交还广东军政两权给南京,举兵反江。
此次闹了足足三个月的事变,最后虽被江以买通两广军政府内部一部分军官的手段而瓦解,但差一点又大打出手的局面让宁铮不得不得出一个让人丧气的结论:只要有内部动乱在,江的矛头,肯定是要优先指向妨碍他实现权力大一统的内部势力。
“宁赠友邦,毋予家奴”,“攘外安内”的主旨不可能改变。即使到了现在,地方军阀也照样熙来攘往,那么集结起全国力量一致对外全力抗日,何年何月才能实现?
通过“肤施会谈”,宁铮深深为周先生和他身后的共产党人的集体智慧而折服:的确,只要对抗日战争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就不怕无法胜利;而如果再不全面抗日,伪政权会越来越多,情况会越来越难以收拾。
宁铮记得谈判的最后,“美髯公”周先生忽然握住他的手,说:“毛先生让我转达对你的谢意。”
宁铮不解,周先生解释说:“还记得今年春天你出资从上海送到苏联的三个孤儿么?其中两个,就是主席的儿子。”
宁铮一听,爽快地笑了起来,“无心插柳,可见有缘。”
宁铮变得越来越忙,经常一星期才回一次家,其余时间,经常是在位于西安郊外的王曲镇,那里,他办起了“长安宁军军官训练营”,第一期选出无恶习、军事文化素质高的一百零八名年轻军官,和吉松龄一起,与大家同吃同住在砖房和窑洞,生活素朴到了极点,为培养抗日军官积聚有生力量。
宁铮号召大家一起畅所欲言,并发言说,希望大家对抗日有信心,我们很快就会打回去,中国必定胜,就像当年他曾受到南开校长张伯苓的演讲启迪一样,因为——“有我在,中国不会亡!”
被赶到西北“剿共”第一线的东北军士兵,有仇不能报,有家归不得,愤懑难当,郁结于心;听了司令的表态,都欢欣鼓舞,士气大振。
宁铮这个人,“言而有信”是其性格中最显著的特点,这是即使他的政敌也无法挑剔的宝贵品质。
八月二十九日晚,西安“西北剿总”情报处处长江雄风密电江先生,通报宁铮通过自己办的报纸宣传抗日,吸收平津学生成立军练团等情报的批复回来了,他立刻逮捕了在宁铮身边工作的北平学联代表宋黎。
宁铮毫不迟疑派出卫队营抢回宋黎,遵守了他当初对赶来西安的平津学生做出的保证其安全的承诺,并于当晚派兵包围陕西省国民党党部,查抄了全部特务档案。
因当晚电报代码为“艳”,又发生在晚间,所以被称作“艳晚事件”。三个月后,又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大事件,人们这才回想起来,“艳晚事件”倒像是一场惊天事变的预演。
彼时江正亲自坐镇武汉处理“两广事变”,无暇分心,所以对宁铮的所作所为除了电报申饬,并未有其他动作。但待广东那边的事情一解决,他打算立刻飞赴西安,与宁铮摊牌。
其实,宁铮这边联合同样想保卫家园抗日求生的西北军与红军止戈休战,对着南京虚与委蛇,政治嗅觉异常敏锐的江早觉出不对劲,他遍布西安的“军统”、“中统”两大特务队和宪兵队更不是吃素的。
刚刚消除了原本有可能爆发的一场大战的他志得意满,于十月中旬威风赫赫降临西安,当面训诫宁铮和杨钟祥,给他们两条路,要么全力以赴剿共,要么离开西北,把地方让出来:宁军和西北军,福建和广东,两个新去处。
自己决定。
形势急转直下。宁铮和杨钟祥分别出门后又秘密会面于郊外一处僻静的破庙里,两人都沉默了许久,也争论了许久。
宁铮回家后,神色间颇多了几分沉重和悲痛: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底里的某些最坏的打算,此时终于不得不浮出水面。有些事,必须得动手做了……
奉九此时刚刚从上海归来:中华民族的“民族魂”鲁迅先生去世了,她得去送敬爱的大先生最后一程。她亲眼看到了巴金、肖乾、张天翼、萧军等十六位文坛顶尖作家抬棺,孙夫人、蔡元培、大先生挚友内山完造、矛盾、胡风等人扶灵。从殡仪馆到万国公墓,自发前来送别的人群绵延十几公里,挤得水泄不通,在国统区强压各方舆论,对抗日不置一词的氛围下,越发让人感慨。
媚兰早就跟着吉松龄到了西安,两家走动愈见亲密。刚进入十一月,西安已经很冷了,媚兰带着龙生过来,娘俩都穿得不少,早就等着来来哥的芽芽立刻一个眼神儿,于是兄妹俩就一起跑去带坦步尔玩儿了,三个孩子一天到晚乐呵呵的。
不过一向爽快的媚兰却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什么事儿?说。”奉九也不看她,正翻看着手里的几份补品单子,上次听大姐说奉灵有点瘦弱,她已怀了身孕,奉九就琢磨着怎么运些又补人、又方便食用的好东西给送去。
“我怎么听说,宁司令最近不怎么回来呢?”
“是,他忙。”
“你可长点心吧,毕竟年轻有为,位高权重,别再被人勾走了。”
奉九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我们早过了那个阶段了,我信他。再说了,他现在还年轻?老帮菜了都,也就我凑和他吧。”
媚兰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和她说起了娃娃经,这个话题就这么揭了过去。
一向健壮活泼的坦步尔在咳了几日,发了几天低烧后,被奉九带到医院看病来了——吴大夫正好去了苏州给唐度一家子诊脉去了,奉九觉着看个西医也行,虽说西安的医疗设施肯定比不得上海,但坦步尔这毛病也不像什么疑难杂症,所以奉九预约了医生,想给他拍个肺片看看,先排除肺炎再说。
奉九没走什么特殊渠道,和宝瓶一起老老实实按着约定的时间来了,她身后隔着几个人的地方站着一对母子,一个跟坦步尔差不多大的男孩咳嗽得比他可厉害多了,两眼无神,小脸通红,一看就是发着高烧,而且没有预约,在年轻的妈妈怀里病歪歪的,也是巧了,这位妈妈穿着一件跟奉九很相似的梅红色呢子大衣,身量也差不多,也梳着年轻母亲常见的发式,满脸焦急之色。
奉九没有犹豫地把自己的预约号让了出来,说他们先进去看,待娘俩感激地进去后,又让宝瓶等在她们原来排队的位置。抬起手腕看看表,估计好歹还得有三十分钟才能看上,她又嫌这个地方的消毒药水味道太浓,干脆抱着儿子走到后面与住院部相通的连廊处,隔着一层玻璃窗,指给他看冬天树枝上的小鸟。这些颜色黯淡的小鸟缩着脖子,好像很怕冷的样子,但照样啾鸣不已,活泼喜兴,坦步尔一双黑眼珠跟着溜来溜去的,看得直乐。
忽然里面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响动,奉九只觉得头皮都发麻,两耳跟着嗡嗡作响,坦步尔惊恐地举起小手捂住了耳朵,哇哇大哭起来,奉九赶忙把他紧紧护在怀里。
接着,很多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都慌慌张张地跑起来,有的向外跑,有的往里跑,乱成一团,奉九心里甚至想着,难道是日本人打过来了?!
正在这时,从住院部和内科诊区两个方向迅速冲进来几个宁家侍卫。他们原本想着,夫人在里面带着小公子看病,他们在外面守着就行,哪成想里面还能出了事。
他们正满头大汗地到处寻找,忽然看到一身红衣服很显眼的夫人正冲他们挥手,大喜之下三个人赶紧冲了过来,剩下的一个去了爆炸发生处探听消息。
没一会儿,这个侍卫搀着浑身直哆嗦的宝瓶一起回来了,奉九赶忙拉过她检查,所幸毫发无损。宝瓶哆嗦着嘴唇低声说,刚刚里面的 X 光机突然爆炸,正在作肺部检查的那个小男孩,被炸死了……
奉九听后略一思索,突然变得面无人色,随即更紧地抱住了儿子,不由自主地抖成一团,宝瓶赶紧伸臂护住她们娘俩。宁军侍卫个个神情紧张,其中的王副官头一摆,四人立刻护卫在奉九和坦步尔周围,王副官低声说:“夫人,我们马上离开这里!”
宁铮听说了此事,大为震怒,立即责令西安警察局长彻查此事:医院关张,当值的日本医生已被抓了起来……整个宁军和西北军都听说了此事,不免人心惶惶,难道小日本的手已经伸到抗日军人的家眷身上了么?
原本正常上学的芽芽和龙生也无限期休学了,平日里由专门请的各科目的老师教学——因为没有切实的证据,当时操作机器的日本医生没几日就被遣送回国,调查也随之不了了之;死去的小男孩的家里得了医院的巨额赔偿,也无声无息了。但奉九还是派人又送去了一笔巨款,好在他们家没有拒绝。她知道,这么做于事无补,只是,她实在不知道,怎么才能表达她对这个无辜的小男孩,和他的母亲的愧疚之情。
坦步尔也是奇怪,大概那天的爆炸声实在太大了,把他的咳嗽都吓回去了,精神也是见好。宁铮还是找来西安一位久负盛名的儿科圣手给他看病,连喝了几副一点都不苦的中药后,就又是精精神神的样子了。
只有奉九,从那天起,一直让坦步尔睡在自己身边。宁铮偶尔回来,就看到她会在半夜遽然无声坐起,强迫自己瞬间清醒,接着一脸惊恐地低头下去,借着地灯的微弱灯光,审视枕畔的坦步尔是否安好;在颤抖着的手指触摸到了小孩子特有的湿润的呼吸后,这才颓然地躺了下去,这样的情形,足足持续了半个月,才恢复正常。
宁铮很想想亲亲抱抱这样让人心疼的她,但每每伸出手去,却还是又缩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