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李白银眉头一紧,先寻思了一会儿,心想着既然是年轻女士,而且“一位”,看来不是什么家庭纠葛,因为一般正头太太来示威,怎么也得拉上几个亲朋好友助阵。
毕竟,小彩红从天津到了奉天,除了奉天的钱好赚,也是因为她刚刚出道甫一走红,就在天津惹出了点“纠纷”:刚闯出点名堂就急吼吼地傍上了一位人到中年的王老板,倒是家大业大,不过,事先没打听清楚,家有一只河东狮,据说王老板发家也是靠的丈人家,没几日就闹得很是难看。
现在到奉天拢共没几日,李白银也一直将她看得紧紧的,至少应该还没来得及惹出什么丑闻,李白银先出去看了一眼,见来人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容貌极美,学生气十足,虽然心里诧异,但还是很放心地让小彩红出去了。
小彩红看到来人,不禁眼前一亮……
奉九也看着眼前的小彩红,身段妖娆,五官艳丽浓烈,跟她的师傅倒有点像,真真一个美人坯子,假以时日,肯定会更加吸引人。
奉九有点不知如何称呼,小彩红热情地说:“这位小姐,您叫我彩红就好。不知您的来意是……”
“彩红老板您好。”奉九端着架子,回想着以前遇到的那些矜持的贵小姐们的做派,摆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儿,“是这样的,我一位年轻的男性朋友,英俊潇洒,身家丰厚,前些日子看了您的演出,对您一见钟情,魂牵梦萦,但不好意思开口,所以,我就自告奋勇,替他约您出去。”
小彩红看着奉九一身价值不菲的洋装,和通身的气派,再加上对自己容貌的极度自信,心里已是信了七八分,眼里不免带出了七八分的热切。
奉九在心里笑了:不枉她七拐八拐,打听了若干人等,才结结实实地证实了小彩红虽然在天津出道不过一年,但风评欠佳的原因……跟她浪荡的未婚夫可不正是绝配。
小彩红内心喜悦,但还心存疑惑,“不知您的朋友……”
奉九随手抓过身后的辫梢,在手里随意摆弄着,“他叫宁瑞卿,是个留过洋的,个子特别高。”看着小彩红上下打量自己将信将疑的样儿,又再接再厉地接了一句:“您放心,我们都是正经人。我姓唐,叫唐奉九,如果两位能成就好事,别忘了我的谢媒钱。”说完,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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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铮接到奉九的一张帖子,约他在初七晚上七点在北市场的“云麟”茶社见面,宁铮有些奇怪,奉九一般约自己都是打电话,而且是突如其来,这样自己有事不能成行的可能性就大增,她那点小心眼儿很容易揣测。
宁铮又回想起前天她刚刚打过电话,问了一下自己的行程,倒是没说什么就放下电话了。没想到紧接着来了个帖子,到底什么事情值得这么正式?
不过,未婚妻能主动在晚上约自己喝茶,而不是在白天逛动物园,也不是去听闹闹腾腾的皮影戏,已实属难得。
宁铮不疑有他,也许是上次和自己听戏听得挺满意?所以一到了日子他就欣然赴约了。
等他已经喝光了满满一壶茶,早过了约定时间,奉九还未出现,宁铮有些狐疑,难道奉九终于向别的小姐们看齐,打算跟男士约会要晚上一段时间才显得矜持有身价了么?这风格不像她,奉九年纪虽小,但很有些特立独行,不为世俗的条条框框所限制。
等过了约定时间足足两刻钟,终于,茶房引着一位女士出现了。
宁铮微笑着起身抬头,准备迎接自己的未婚妻:如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么他们足足有九秋没有见面了啊……
直到看到来人那式样张扬的白狐裘,脸上浓重的妆容,一脸的惊喜与痴迷,他的脸不禁微微一沉……
奉九正在家画画,今天宁鸿司和其他几位高中同学约她去喇嘛庙看雪景,喇嘛庙在镇守奉天四大塔之一的西塔附近,离她家不算近,学校里的同学出游,家里有汽车的也很默契地不坐,而是选择奉天城里四通八达的摩电。
宁鸿司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三叔与奉九定亲而与她有所疏远,该联系还联系,见了面也是如常,其他大部分同学也是如此,让她心生温暖。
进去一看,建筑风格明显不是东北的风格,而是黑瓦白墙月亮门,看起来倒有几分江南水乡的意味;而旁边干枯的树枝上停着几只蜡嘴麻雀,简直就是现成的工笔水墨画一般,直到她们痛痛快快地打了半天雪仗,这幅情景仍然就好像在她眼前挥之不去,一回来,她索性铺开宣纸,画起了画。
墙上新挂着她这一段时间以来画的鸳鸯枯荷图和芦苇仙鹤图,都是反反复复画了几十遍才满意的,不是自夸,她自觉自己的笔力见长,奉九其实最爱画鸟,工笔画也特别适合画鸟羽那种丰富的色彩和细密的质感。
她不禁想着,如果虎头看到了,会不会说自己有进益了呢?
要不要拿相机拍下来邮给他?虽然只是黑白照片,但虎头应该也能看出些门道。
奉九当年师从吴门画派大家的李道林先生,硬拉虎头作陪,实际上奉九知道虎头特别喜欢画画,只是没钱请师傅罢了。
虎头跟着蹭学,但还是坚持用自己的颜料、宣纸和各种画笔,奉九也只好由着他。
李先生倒是品质高洁,对两个学生一视同仁,不假辞色,待相处了一段时日,他惊喜地发现,这两个学生都是好苗子:奉九偏爱写意花鸟,气韵明净,格调秀逸,颇得唐寅的风骨;而虎头则更中意山水,兼有粗细两种面貌,于粗简中见层次韵味,于精熟中见稚拙,多得文征明的意趣。
遗憾的是,虎头实在太穷,买不起画青绿山水画需要的颜料,因为这种颜料需要用到赭石、孔雀石、蓝铜矿、砗磲什么的昂贵矿石,要不,以他的白描和设色功力,未尝画不出一位不知名宋代画家留下的那幅云光翠影、峰峦挺秀的《江天春色图》。
他们大概学了能有三年的时间,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师生三人经常在一起说说笑笑,一起鉴赏唐家古董店收上来的字画,有时兴致一来,师生合作一幅画,都是让人回想起来就不免会心一笑的雅事。
后来李先生的母亲病重,不得不辞了教席回杭州老家照顾母亲,家庭住址几经变更,时间一长就慢慢断了音信,但有奉天去杭州偶然遇到老先生的人回来对父亲说,李先生对你们家俩孩子真是念念不忘啊,他说奉天唐家那两个孩子,都是难遇的可造之材。
…………
忽然秋声匆匆忙忙跑进来,不安地扭着手,低声说宁三少来了。
奉九思绪回笼,手上一顿:有点对不上,按浪荡子的套路,此刻不是应该去旅馆了么……
奉九不以为意,在小麻雀的眼睛上,又添了一笔,瞬间,小麻雀好像活了起来,漆黑溜圆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整幅画看起来细腻灵动,工而不板,研而不甜。
一身灰格子西装的宁铮大步走了进来,一眼看到奉九还安安稳稳站在书桌后面,手里捏着一支狼毫,他几步走过去,双手撑住桌子,脸色冰冷,身子前倾,紧紧地盯着奉九,一边头也不回地说:“秋声,出去,把门关上。”
小小的秋声吓得够呛,但还是勇敢地杵在门边儿,不肯放姑娘自己在这面对这个明显生着气的男人。
奉九神色如常,同样也不看秋声,轻声道,“出去吧,别担心。”
秋声只好出去了,还松松地带上了门,然后就一脸担心地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奉九坦坦荡荡地回望,过了好半晌,宁铮脸色忽然一松,闲闲开口道:“我倒是不知道贵府的教养是这个样子的,这还没成亲呢,就想着给丈夫的房里塞人,贤惠到了这个地步的,不知是哪里学来的规矩。”
……这可过分了嘿,吵架祸不及祖先,怎么还扯到唐府的教养上了,这是对自己母亲的不敬,更是对自己这个没妈的孩子的挑衅。
奉九“嗒”地一声把毛笔扔到桌子上,溅起的墨汁瞬间污染了整幅画,宁铮即使是发怒,也还不忘看了一眼画,笔触颇见功力,野逸旷达,一笔一划都稳得很,看来心情极好,瞬间深幽幽的眼睛里晦暗未名。
他抬头与奉九对视,这才发现奉九一向微蓝的眼白沾染了几丝猩红,这让一向清雅美丽的她看起来有几分陌生的暴戾,他不动声色地继续盯着她。
奉九站起身,绕过书桌慢慢地一步一步踱到他面前,宁铮顺势直起身,逼视着她。
奉九个子虽高,但在宁铮面前并不占优势,不过,气势绝对不输半分,她挺直腰杆,负手而立,因为是在内室,冬天屋里地龙烧得正旺,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月白色的苎麻道袍,以往总是梳成一根油松大辫的头发因为回来后洗过澡而披散着,黑长的发丝每隔一段就带着一个波浪样的发弯儿,像一匹上好的黑色绉纱披在身上,宽袍大袖,一身的清风明月,佳人皎皎如斯,宁铮心里猛地一痛……
她仰头直视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的确,我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对我一向疏于管教。本人资质愚钝,实难堪宁府少帅夫人大任,现在,我就正式麻烦您另聘高门,你我二人,自此刻起解除婚约。”
宁铮听了这话,眼角明显一缩,冷厉之色扑面而来,双手也瞬间捏握成拳,鼻翼起伏鼻息咻咻,一双墨黑的眼睛如暴雨将至前压城欲摧的漫天乌云般充满了威胁感,情绪仿佛瞬间沸腾到了极点。
这是奉九第一次看到宁铮有如此之大的情绪起伏:自打两人相识,宁铮大部分时间都是言笑晏晏,当然,也有冷脸相对的时候,而现在这神态,称得上是暴怒了,呵呵,也是一种进化。
不过她唐奉九也不是好相与的:本来就是一门赶鸭子上架不情不愿的婚约,两人之间就别粉饰太平了,装什么郎情妾意。
不就是投其所好给他找了个美人儿么?这要是搁别人的未婚夫身上,指不定对未来太太的贤惠怎么感激涕零呢;就算没有笑纳,至少也应该有种“一切尽在不言中”的小小感动吧。
这可好,作为一名劣迹斑斑的著名花花公子,他还恼羞成怒上了,还指责起自己了,怎么着,能做不能说?
其实母亲早逝的孩子,内心深处很容易有深藏的自卑,对这样的诛心之论本就极易敏感,如果这指责又来自本就不待见的人,那就更是罪加一等。
凭什么母亲都去世了还要受这等腌臜气。
宁铮怎么会想得到指责一句 “没家教”,奉九就会一根筋地往她亡母身上联想呢?她爹唐度才占大头儿不是?所以这大概也是欲加之罪了。
奉九不闪不避,直视着宁铮,线条优美的双肩直直挺着,大姐乃至整个唐府的安危她也顾不得了,此刻誓要与他断个干净。
宁铮紧抿着唇不说话,忽然猛地转身,奉九从他身后,只看到他微微起伏的肩膀,和僵硬挺直的身躯。
奉九等了一会儿:“没话说了?很好,我这就……”她算是豁出去了,正在气头上,完全无所畏惧,言必行,行必果,不做枝枝连连的小女人状。
她边说边一个转身向门口走去,没走几步,后背就贴上来一具高大坚硬的身躯,身子也被箍进了一个宽阔温暖的怀抱。
宁铮搂住了她,头也顺势沉重地垂在她的左肩上,双臂如铁,交叉在她的小腹前,又紧了紧。
“你真的不怕把我气死吗?”宁铮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刚才凌厉的声势都烟消云散了。他把脸埋在奉九丰泽的长发里,又闻了闻她的发香:不知用的什么洗的头发,冷香幽幽的,跟她这个人似的,捂都捂不热……
奉九很想回个“嗯”,不过想了想还是没说。
嘴是痛快了,可能就要遭别的罪:此刻他都贴上来了,万一又强行亲她可怎么办?不能落人口实。
“你个小丫头,真是狠心,不过……”不过,谁让我中意你呢?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寂静无声。
奉九蓦地有点了然,有点悲戚,甚至有点心软,但还是开始掰他的手,想脱离他的掌控,却只是徒劳地换他抱得更紧。
忽然,宁铮的声音又响起,只不过,声调变了,变得低哑阴沉,隐着一股子的寒气:“唐奉九,收起你那点小心思,只要我还活着,你这辈子,就只能是我宁铮的太太……”
你是我从未起过的执念。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奉九的眼睛忽地失了焦点,变得氤氤氲氲的,透出心下的迷惘,她无法理解这种感情,就算当初虎头离去,她也不过是失去一个好友的心痛,一种空荡的不习惯,一种莫名的怅然若失。
那她和宁铮之间,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到底算是什么呢?
奉九美人没送出去,还落了一身埋怨。除了恶心了宁铮一下,再没什么别的收获,而且不知怎的又被父亲知道了,真是无妄之灾。
父亲那一天回来已经很晚了,但还是特意赶到她的院子,难得严词厉色地斥责了几句。
还没怎么样呢,奉九的嘴巴就撅得可以挂油瓶子了,满脸郁色,眼睛里还翻腾出几个小泪花。
这是奉九跟小不苦学的,这样的确容易让人心生怜爱,进而从轻发落,从而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对着一出生身体就不大好的奉九,从来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唐度很快败下阵来,只能笨拙地掏手绢给女儿拭泪,奉九当时心里就“嘿嘿嘿”地笑出来。
不过,父亲到底是怎么知道的,难道……看不出来啊,堂堂宁少帅居然还学人告状?真好意思。
唐度瞅了气鼓鼓的奉九一眼,“别瞎赖了,不是宁铮告的状,是……那个小彩红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儿,回去告诉了她师傅;她师傅么……恰好跟我的一个老朋友认识,就这么拐弯抹角地告诉我了。”
其实呢,李白银有个奉天老相好,恰巧是唐度的生意伙伴,现在奉天城谁不知道宁唐两家联姻的事情;而随着宁铮进入宁系,深入主持各种日常工作,他的照片也开始频见报端,所以小彩红一眼就把他认出来了。
结果后续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宁铮一发现不是奉九,大失所望下自然要向小彩红问个明白,小彩红羞人答答地说了,没想到宁铮听完就虎着脸拂袖而去,可把原本一照面发现是宁军少帅从而臆想了从此之后会有多少好事儿的小彩红吓坏了。
她想着,这可是宁少帅啊,是不是自己捅了娄子还不知道?于是立刻回了戏园子,遮遮掩掩地跟师傅说了。
李白银听完,两手一拍,吓出了满脑瓜子汗:那天那位漂亮小姐来找小彩红说话,走后她也问了问,得知就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小姐表示了下对徒弟的欣赏,这种事稀松平常,她听完就过,也没放在心上。
结果哪里想得到小彩红说一半留一半。这丫头是说了当天晚上要出去,不过,居然不是去她在奉天的姨妈家留宿,而是去私会了这位小姐的什么朋友?!
普通的男性也就罢了,偏偏是宁铮。
事已至此,李白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定是那位小姐促狭,乱点了鸳鸯谱,这就是个恶作剧。倒是年轻气盛的小姐们的做事风格。
她又逼问小彩红,看看还密下什么有用的消息没?到了此时小彩红哪敢隐瞒,赶紧竹筒倒豆子地全招了——那位小姐还说了自己叫唐奉九。
对于一个天津人来说,谁知道她奉天唐奉九是哪棵葱?
唐度唐老板她倒是如雷贯耳——北方首富,不过,跟这个唐小姐应该没那么巧有什么关联吧?
再有,这唐小姐看起来跟宁少帅关系非同一般啊,才能开这种玩笑。
可不管怎么样,宁家少帅是摔门而去的,这……
在奉天她一外地的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于是赶紧摇电话找老相好想办法,万一宁少帅一急眼,把她们扫地出门那还不是时时刻刻的事儿。
老相好一听,也有点头痛,不过,当听到那位小姐叫唐奉九时,立刻来了主意。
正好当天晚上他和唐度就在一个共同的老友攒的局儿上见了面,这位李白银金主赶紧把唐度拉到一边,细细地说了前因后果,盼着唐度能跟宁铮求个情,话音刚落,他眼睁睁看着面前一向以儒雅白净出名的唐度的一张脸慢慢变得跟猪肝一个颜色……
“……”原来如此,奉九不免咋舌,怪不得西方有人说,哪怕是身处世界两极的两个陌生人,最多通过任意六个认识的人,就能互相联系上。
唐度一看女儿关注的重点完全跑偏,再度气得敲桌子告诫她收敛:自己未婚夫都找上门兴师问罪了,以后这种蠢事还能干么?
“那小彩红那边呢?”奉九倒是没想到小彩红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心里不免有些歉意,暗自打定主意多买点她演出场子的贵宾席票聊表补偿。
唐度只能跟她报告,说跟李白银的金主说了,这不算什么事儿,自己准姑爷那里,自有他去安抚,至于小彩红,只要安生点,就不会有事。
奉九觉得安抚宁铮的事儿还不容易:就是下次他约自己时,去就是了。
唐度看看奉九不以为然的样儿,也只能扶额而叹,苦口婆心地劝道:“奉九,你不了解男人,还未成婚,这样打脸的事儿,如何能做?宁铮也是要面子的。”
奉九似懂非懂,一双剪水双瞳眨也不眨地望着他,跟亡妻一模一样……
唐度的心一哆嗦,忽然失了气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