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奉小满
宁铮暗暗吸口气,没搭理他,转头叮嘱大妹二妹晚上带她们一起去美国领事馆的事,就陪老夫人进了里屋,祖孙俩说体己话儿去了。
奉九冲老祖宗笑了笑,很识趣地出去跟女眷们说话了。
老祖宗看着心爱的孙子,怎么看怎么得意。
“有没有给奉九买什么东西?她年纪轻轻的,动不动就被你扔家里,难得她安安分分地守在宅子里,是个好丫头。”
宁铮说买了件开司米的大披肩,长可及地,英国产的,图案也很特别,是钩针织就的一朵朵的桔梗花图案。因为只剩一件了,等下次再给奶奶买,颜色很好,是酒红色的,会很衬她的肤色。
老太太很高兴,不过又像个骄傲的老奶奶那样说了句:“我们奉九的肤色,穿什么会不好看?”,接着叮嘱他下次一定要让奉九披着给自己看看。
宁铮的两位妹妹,一个是宁铮过世的母亲张氏亲生的,叫宁巧稚,四五岁上母亲就去世了,一直养在宁老夫人身边,容貌清雅身段窈窕,剪着俏丽的短发,蓬松松的刘海儿,看起来的确人如其名,稚气十足,性格最是活泼。长相跟宁铮很相像,今年十七岁,比奉九小两岁,在北平协和医学院攻读医学学位,刚刚放了寒假,以后打算再去美国深造,她一直对西医感兴趣。
另一位庶出的妹妹宁巧心,是四姨太生的,个子高挑,跟奉九差不多,姿容艳丽,一边一条麻花辫,一双大眼未说先笑,颇有当年天津大鼓名角儿四姨太的风采,也是十七岁,比巧稚小几个月,高中毕业后随便找了奉天一所大学读书,对继续学业倒是没那么大执念。
两个妹妹一左一右围过来,跟奉九说话。
听说奉九要穿白色的晚礼服,她们嗤嗤笑着说一定要避免跟嫂子穿一个颜色,没的就被比下去一大截。
三个女孩子头凑到一起低低商议了一会儿,巧稚巧心就兴高采烈地相携回自己房间准备去了。
她们的房间就在二楼,望着这两个少女青春纤细的身影,听着她们轻快上楼的脚步声,奉九心里升腾起一小股混杂的心思,不知不觉叹了口气。
“奉九。”一道清亮的嗓音喊着她的名字。
奉九一转身,宁鸿司正冲着她微笑。
宁铮大嫂李娟静听到儿子喊奉九的声音,身子似乎僵了一下,她本来正起身要回到自己的院落。
回过头,她定定地看了一眼奉九,奉九似有察觉,转头看到大嫂正看着她,有点不明所以,下意识地就冲大嫂一笑。
这个笑简直称得上光风霁月坦坦荡荡,李娟静就也回了她一个淡淡的笑,又扶着丫头月桂的手走了。
月桂轻声说:“三少奶奶笑起来也太好看了。”
她偷眼瞅瞅大少奶奶,大少奶奶没吭声,主仆二人悄没声息地离开了。
“鸿司,你定了要去哪儿读大学了么?”
“我还是想去北平。”
宁鸿司也奇怪,明明两年前高中毕业就应该考大学的,结果不知怎么想的进了东北讲武堂读了快两年的军校;军校毕业后,名正言顺进入宁军帮衬家里人了,结果他又要考大学了。
“看来是不想出国了。那读什么专业呢?”
“大概机械工程吧。我还挺喜欢军械那些东西。”
“真好,你成绩那么优异,一定心想事成。”奉九看着眼前沉稳又充满朝气的男人,小声说,低下去的声音里一丝艳羡也泄了出来。
“那你呢?你就这么心甘情愿当你的司令夫人么,你的哈佛梦呢,三少奶奶?”
面对鸿司罕见的咄咄逼人,奉九不禁心里一颤。
鸿司的话唤起了她原本刻意忽略的心思。
“三叔。”忽然奉九发现原本笑着的鸿司收了笑,人也变得一本正经,这才后知后觉,不知何时,宁铮已经跟奶奶唠完家常,站到了她身边。
“鸿司,我知道你和你三婶以前是学姐学弟的关系,但,该叫三婶还是叫三婶儿吧。”
鸿司抿了唇,眼睛也变得幽深,他看了一眼奉九,规规矩矩地应了是。
奉九本想说点什么,想想还是忍住了。
奉九在同泽女中读书时,隔壁就是同泽男中,那个时候,她还不认识宁家的什么人,除了宁鸿司。
鸿司低她一年级,但年纪比她还要大上一年,据说从小有早慧的名声。
概因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老夫人不放心,足足观察了一整年,顺带着在家里的私塾跟着奉天的大儒学了很多诸子古籍,西席发现他口齿清楚,说话逻辑条理清晰,没什么异样,这才在他十二三岁时放他上了新式学堂。
两所学校本就是系出同门,离得也近,所以经常会联合些活动,比如冬季长跑比赛和交际舞会、戏剧节什么的,奉九和鸿司分别是两个学校的文体部长,就这么慢慢熟识起来。
他们俩很谈得来,鸿司成绩好,人也长得帅气,在同泽女生里有很高的人气。
他们在一起跳过几次舞,也一起筹划过几次两校的大型联合活动,配合得很是默契,都觉得对方是个能做朋友的。
“时间差不多了,回去吧。”宁铮没什么必要的把手放在她后腰上,牢牢扶住她,跟其他人道了别,向门外走去。
奉九正跟鸿司谈得很是热络,听了宁诤的吩咐不免不明所以,但也不能折他面子,只好跟着走了,临走前回头,还不忘安抚地看了鸿司一眼。
鸿司原本负着手,皱着眉头,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待接触到她的目光,立刻脸色一展,唇边浮起一个释然的微笑。
奉九也是一笑,回头迈出了荣寿堂的门槛。
奉天的冬天漫长,日出的时间很晚,而日落却很早,奉九回想了一下日历,知道小年都快到了。
她看了一眼宁铮,有点纳闷他还保持着刚才跟鸿司说话时的表情,神情淡然,有点沉默。
“过一阵子就是小年了,你今年能在家里过么?”在民国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要在小年送财神,还是很得国人的重视。
宁铮没回应。
奉九不禁偏头瞅了他一眼,这是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忽然宁铮停下脚步,脸色看起来比满园厚积的白雪还要清冷。
“以后,离鸿司远点儿。”他薄唇一动,形状优美,但说出的话却是很不招人听。
“你这话什么意思?”奉九从刚才就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本想着跟鸿司好好说说话的,现在能偶尔接触到的同学也就只有鸿司一个人了,其他要好的同学,要不就是嫁到了外地,要不就是在上学,似乎人人都过上了梦想中的生活,只有她,她离她梦想中的哈佛似乎越来越远……怎么就连这也不行了?她只觉得一股子怒火从心底一下子烧到了嗓子眼儿。
两个人说话的当儿,吐出来的热气变成了蒸腾的白雾,萦绕着在两人的周遭。
宁铮斟酌了一下。
“我不是想责备你。不过,虽说你们差不多一般大,但毕竟你是长辈,他是晚辈,而且男女有别,如果走得近,府里会有人说闲话的。”
“我这都七八天了才见他一次,还都是给奶奶请安的时候才碰上的。这你都有的说?我行得正坐得直,还要怎么注意啊?要不以后我都不要去请安了。”
还能记得有多久没见面了?
宁铮的目光越发冷硬。
奉九完全不以为然。嘴巴也就不自觉地嘟了起来。
黑色小牛皮靴也恨恨地踢着雪,没一会儿就在雪地上踢出一个坑儿来。
宁铮按按太阳穴,没再火上浇油。
“你这么信不着我,下次再出去,干脆把我变小了拴你皮带上带过去算了。”奉九嘟囔着。
宁铮一挑眉,好像真看到缩小了的奉九像块老物件儿似的,被他拴在皮带上,一走一颠的,不禁笑了出来,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在落雪的樟子松和冰蓝的北方清空的映衬下,显得俊逸绝伦。
“这倒是个好主意。”
奉九看了一眼,干脆闭嘴。
“还想出国继续念书?”奉九猛地转身,一双眼睛睁得老大,那满满的憧憬都盛在里面了。
“那得看你的表现。”
奉九立刻垂了头,肩膀也没有刚才板正了。宁铮从侧面一看,原本翘着的嘴角都耷拉下来了。
宁铮想,她平时看起来就像只狡猾的小猫儿,如果现了原形,那现在的模样儿,应该是耳朵尾巴都耷拉下来了。
“先给我生个孩子,就考虑让你出国的事儿。”
奉九:“……”
宁铮回去后就进了书房,支长胜已经等在那儿,告诉他刚才黑龙江省督军和北平政府又来了几个电话,有几件事等着他回复,顺便等着奉九打扮好了就出发。
秋声已经等在门口,这丫头沉不住气,总希望主子赶紧打扮停当,她这心里才能安稳。
在她一叠声的催促下,奉九不情不愿地坐到梳妆台前面,虽然她一个月前刚剪了齐耳短发,当然宁铮看到后可是不乐意了好几天,不过谁管他?
但这可难不倒梳头小能手秋声,她还是游刃有余地给奉九挽了一个漂亮的发髻,再转到前面看了看,把刘海都拢上去,梳了个大光明,奉九的头发很是齐整,没什么碎发,就这么着露出饱满的额头,更衬得眉目如画高贵端正。
宁铮处理完事情,上楼来换了一套藏青色的西装,配了银灰色的领带,利落清爽的头发上随便打了点发蜡,想了想,又塞了条酒红色的手帕巾。
他走过来,正看到秋声拿着一朵百合花形状的红宝石发饰,说了句我来吧。
秋声赶忙知趣地走了出去。
宁铮拿过那朵宝石花,直直看着镜子里的奉九,把首饰缓缓地插在她脑后的一字发髻上,一朵空谷百合就这么斜斜地绽放在她浓黑的发上,真是简单又繁华。
脖子上还是空空的,他先拿了一对红宝石耳坠插入她扎的耳洞里。
这是宁铮的嗜好:只要他能参加的聚会,只要奉九陪同出席,他都会很耐心地给她选首饰、戴首饰,好象打扮她是他莫大的享受。
这套红宝石首饰的色调是偏深红色的,还有一条项链。
奉九看到宁铮又拿起了项链,赶紧拒绝,“别都戴了吧,太隆重了,压不住。”
宁铮没理她,自顾自拿起项链给她戴上,再往镜子里看去,奉九笑眯眯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宁铮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把刚戴上的项链给她摘了下来——的确,她毕竟太年轻,面庞又稍显稚嫩,气场还不够强大,戴这么一大套富丽高贵的首饰出去,就有种小孩子偷穿大人衣服的尴尬。
奉九撸了手腕子上的水绿翡翠镯子,自觉地伸着,宁铮把一金刚钻石手链给她扣上。
后退几步,看着站起来的奉九,点了点头。
两人走到府门处,外面,停了两辆乌黑锃亮的汽车。宁铮偏爱美国别克,所以府里的汽车大多是别克。不过奉九也知道,在宁铮的主导下,奉天也开了一个汽车厂,听说,中国历史上第一辆国产汽车就要诞生了。
两个妹妹盛装华服,一个一身鹅黄一个一身苹果绿的西式晚礼服,手里都拎着一个小小的颜色浓艳坠满珠子亮片的晚宴包,站在偏门处,正小声说着话,看起来很是愉悦。
看到奉九他们过来,都亲亲热热地招呼了一声,接着小跑过来一左一右挽住了奉九的胳膊。
奉九向左转头先夸巧稚的耳坠好看,再向右边转头夸巧心的口脂颜色衬脸色,三个女子一台戏,叽叽喳喳跟冬天还能常看到的小麻雀似的,这一方寒冷的天地都给搅得热乎起来了。
宁铮站下脚步,看着她们,若有所思。
他的贴身副官支长胜恭恭敬敬行了个军礼,给他们拉开车门。
巧稚促狭地说:“三哥!我们要跟三嫂坐一辆车!”
宁铮笑了一下点点头,也不说话,一转身向前面的车走去。
支长胜是将军府的老人儿,支老九的儿子,从小就陪在宁铮的身边儿,两人的关系比他跟哥哥弟弟们的关系还要亲密,他低笑一声:“三少奶奶真是得各位小姐太太喜欢。”
宁铮唇角浮起一个笑,身子舒适地往后座上一靠,支长胜迅速地坐到副座,吩咐一声:“开车。”
车子开了十几分钟,就到达了位于二经街的美国领事馆,这是一幢朴素的灰色砖瓦三层希腊式白色门柱建筑。
配合着节日,领事馆里里外外灯光璀璨,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毕竟东三省重要的人物来了不少,招人恨的更是不少。
偌大的停车场已停了许多各种牌子和颜色的汽车,每辆车门一开,走出来的都是身各色晚礼服的绅士,和盛装华服的女伴。
领事馆大门右侧,矗立着一棵高大的冷杉,上面缀满了五颜六色的小灯泡,一闪一闪的,隐隐地传来了悠扬的乐曲,与天上清冷的冬月形成鲜明的反差。
戴着白手套满身铜纽扣的听差肃立两旁,见到有客人来先验请柬,然后再开门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