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那道伤疤横亘在腕骨之上,如同雪白象牙上的一条狰狞划痕,带了浅浅血色,显得格外骇人。
裴寂目光稍黯,左手按住她手腕,右手拇指则轻轻落在伤口边缘。
药膏沁入血肉,像把尖刀割过皮肤,宁宁的手指颤了颤。
他自小就学会了给自己上药,后来年纪大一些,反倒觉得疗伤一事可有可无,若是不那么严重的伤口,便省去了擦药的步骤,等着它自行愈合留疤。
——无论如何,他应该很习惯这件事情的。
可当手指触碰到宁宁的皮肤,却突然生出了几分犹豫。
在一阵短暂的停顿后,裴寂缓缓移动拇指,极轻极慢地掠过她伤痕。
他的手指不似宁宁,虽则纤长,却生了好几道旧伤与老茧,经过少女白嫩手腕时,带来一阵隐隐约约、不甚明晰的摩挲感。
这是童年生活天差地别的映射,无比残酷地展露着两人之间身份的悬殊,她从不在意这种细节,裴寂却心下烦闷。
他们之间的差距终究还是太大太大,他不知何时才能追上她。
宁宁坐在床上不敢动弹,偶尔好奇地抬起眼睛,望一望裴寂的模样,又很快把视线移开。
他生得极为好看,眼尾细长、瞳仁漆黑,垂下眼睫为她擦药时,长长的睫毛悄无声息地轻轻颤动,让她想起蝴蝶的翅膀。
眼底的红映衬着眼角泪痣,在冷白肌肤下格外突出,凌乱的额发轻飘飘下坠,少了几分冷冽凶戾,平添温顺无害的病弱气息。
这个样子,好像,似乎,还挺顺眼的。
“你干嘛这么小心啊裴小寂。”
承影在心底笑话他:“你这不是擦药,像是打算典当传家宝,和它进行最后的道别——你给自己上药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好家伙,眼睛一闭嘴巴一抿,那药水哐哐哐就往伤口上倒,简直能听到血花飙出来的声音,啧啧啧,现在舍不得啊?”
裴寂眉心微拧,听它继续出主意:“我跟你讲啊,像这样光涂药绝对不行,咱们得来一招更有杀伤力的手段——等你擦完药膏,就低头在她伤口上吹一吹气。哇,这一吹!绝对吹出柔情蜜意的小火花,吹出举案齐眉的小树苗!太浪漫啦!”
裴寂在心里默默记下:第一千零八十二次想把这中年大叔干掉。
他对承影的馊主意置若罔闻,宁宁手上的疤痕并不长,不消多时便全部抹上了药膏,当手指从她手臂离开时,指尖仍然残存着女孩身上温温柔柔的热度。
“谢谢你啊。”
宁宁不明白他淡漠目光下的层层思绪,轻笑着打算收回右臂,没想到裴寂扶在她手腕上的左手并未松开。
甚至在她即将抽离时用力一按。
宁宁心头一跳,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裴寂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会下意识这样做,颇为难堪地咬了咬牙,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一紧,迟疑好一会儿才开口出声,语气低沉得不像话:“师姐。”
“嗯?”
宁宁没做多想地回应,看见裴寂抬起仍然微红着的双眼,看也不看她一眼,飞快低头。
然后在她手背上,正对伤口的地方轻轻吹了一下。
承影呆了一刹。
承影翻来滚去,灵体犹如一只醉酒的蝴蝶,原地升天:“噫嘻嘻嘻哈哈哈嚯嚯嚯嘿嘿嘿,乖孩子乖孩子——”
这个动作结束得很快,宁宁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指尖就条件反射地一动。
……有些痒。
这道气息被压得很低,在闷热的盛夏里宛如一股清幽微风,带了点凉丝丝的气儿,在她被灼伤的地方悠悠拂过。
俄顷之后,又像一缕倏然而落的醴泉,悄无声息渗进骨血里头,不久前灼热的痛意消弭大半,只留下回旋在血液与神经的冰凉触感,若有似无。
这实在不像是裴寂会做出的动作,而且他做得实在笨拙,整个身体都在那一瞬间肉眼可见地紧紧绷住,腮帮子鼓起来的模样像只青蛙——
不对不对,不是青蛙,宁宁在心里给他道了个歉,应该是又圆又白的棉花糖。
裴寂吹完气便面无表情放下她的手,由于刻意板着脸,生生做出了一副拔剑砍人的架势。
“你这是……”
眼前的人好像比她更加无措慌张,宁宁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停了一下,嘴角的笑意更深:“给我渡仙气儿啊?”
小师姐非但没脸红害羞,还毫不留情将他打趣了一番。
原来这就是承影口中“柔情蜜意的花,举案齐眉的苗”,可真是太浪漫了。
裴寂觉得耳根后面像有团火在烧,眉心咚咚直跳。
他开始很认真地思考,应该如何把不会死的人杀掉。
“我听说,这样能让你不那么疼。凉气可以——”
他本打算胡诌解释,然而越说越心烦,耳朵的热气几乎要漫到脸上,干脆不再狡辩,直接冷冰冰地转移话题:“你脸上还有伤,继续擦药。”
宁宁不知道裴寂是从谁嘴里听到的这个法子,一眼便看出他此时的难堪,于是顺着对方的意思点点头,没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那就多谢师弟啦。”
承影大概担心裴寂被它坑得暴走,奸计得逞后一直没再说话。他好不容易得了清净,等手指触碰到宁宁脸上的伤口,却又变得更加难以清净。
侧脸与手腕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之前裴寂在擦药时,还能刻意避开她的目光不去对视,但如今……
他的几缕乌发散落向下,几乎与宁宁的黑发交叠在一起。
视线所及之处是她的莹白脸颊与微微勾起的红唇,轻柔花香覆盖了大半药香,拇指只需一动,便能感受到柔软如棉花的温热触感。
她脸上的疤痕要更深一些,擦药时也就更痛,宁宁一时间没适应过来,下意识往后一缩。
裴寂本在全神贯注地擦药,瞥见她皱着眉脑袋一晃,没来得及念及其它,本能伸出左手,稳稳按住她另一侧的脸颊。
这个动作猝不及防,在冰凉修长的手指触碰到宁宁侧脸时,两个人同时愣住。
那只手冰冰凉凉,瘦得厉害,像块冷硬的寒铁,没有太多柔软的触觉。
宁宁像极了上课睡觉被老师当场抓包,顷刻之间屏住呼吸挺直身子,在意识到他这样做的原因后匆忙开口:“抱歉抱歉……!我不会再乱动了。”
她理所当然且十分笃定地觉得,以裴寂的性格,理应会很快松开。
然而他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这样做,而是低低“嗯”了一声,拇指微微下移到下巴,调整好姿势,将她的整边脸颊拢在掌中。
裴寂的动作毫无侵略性,仿佛是极度顺理成章的反应,在触碰到宁宁惊讶的目光时,眼底幽暗如潮,声线亦要比平日僵硬低沉许多:“别动。”
她当然……不会乱动啊。
无比贴近,无法动弹。
脸上是少年人指尖冰凉的触感,近在咫尺的,则是裴寂棱角分明的侧颜。
宁宁被迫望着他的眼睛,表面安静如鸡,实则心跳如鼓擂,悬在半空摇晃个不停:“好。”
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身体也定定僵在原地动不了分毫,只能用右手抓了把床单又很快松开,脑海里闪过许许多多的思绪。
比如裴寂上药的模样称得上是“温柔”,这个词看上去和他格外不搭,但很少有谁知道,他骨子里的确是个温柔的人。
又比如,裴寂的手指是冷的,身体却是温温热热的,当俯身靠近她的时候——
呸呸呸,她在胡思乱想什么东西。
宁宁沉默了好一会儿,为打破无人出声的寂静氛围,试探性出声:“裴寂,等我们出了秘境,你想吃什么?”
裴寂绷着脸:“你定。”
“那等会儿,你打算去做什么?”
“你定。”
“不如,”宁宁轻轻吸了吸气,望着地面眨眨眼睛,“我们一起去看看乔颜和灵狐族,你觉得怎么样?”
裴寂没犹豫,大概连她说了些什么都尚未反应完毕,当即应道:“好。”
停了会儿,又沉声开口:“若是以后受了伤,不要瞒着我,我可以……”
他说到一半,语气里带了点迟疑的意思,声音小了许多:“帮你上药。”
第69章
灵狐一族元气大伤, 哪怕魔气入体变成镜鬼,也并不具备太大攻击力。
在宁宁白日里还在呼呼大睡的时候,贺知洲、许曳与叶宗衡便陪着乔颜满秘境四处搜寻,将不少狐族聚集到村落里, 只等秘境开启时一并送离至外界。
开门见到宁宁与裴寂时, 乔颜微微一愣, 随即柔和笑笑,侧过身去让出一条通道:“进来坐坐吧。”
在大战里幸存的灵狐族本来就不多, 更何况持续几年魔气缠身, 能在恶劣环境里挺到今日的, 便更加少见。
他们一共找到了二十多个, 分别安置在不同院落中。
乔颜的隔壁房间里,也有一位。
“我与裴寂方才碰见叶宗衡师兄,听说乔姑娘找到了真正的娘亲。”
宁宁坐在木椅上, 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不知琴娘如何了?”
乔颜与裴寂一样,双眼下同样布满了黑墨般的暗色, 显而易见睡眠不足。
她神情憔悴, 眼眶红肿得厉害,应该在不久之前狠狠哭过,此时却从嘴角勾起一抹柔和弧度,不再像从前那样刻意板着脸, 做出老成的模样。
“万幸并无大碍。”
她语气很轻, 少有地不设防备,露出了与同龄小女孩相仿的稚嫩目光:
“我的同族们虽然失了记忆与神智,却似乎还保留着一些曾经的本能,绝大多数都在村落附近活动——找到娘亲的时候,她正在距此不远的日落洼旁, 那是她曾经最常带我去的地方。”
虽说族胞们样貌大变,可毕竟骨肉情深,那么多蛛丝马迹,她怎么可能辨认不出。
乔颜说着顿了顿,望向宁宁的视线里满是倾佩:“宁宁姑娘,灵狐一脉能重见天光,多亏你识明阵眼、破开水镜。我不知应该如何报答……”
“不用不用!”
宁宁脸皮薄,尤其不习惯被人直白地夸奖,听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摆手道:“乔姑娘能与族人们一同离开此地,我便已十分高兴,不需要什么报酬。”
她说罢想到什么,正色继续问:“我听闻晏清公子受了伤,不知如今可还无恙?”
听见他的名字,乔颜又是一笑:“多亏许小道长送给我的药材,才将他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现今晏清已然恢复大半,在另一处房屋里睡着了。”
秘境里发生了那样多曲折坎坷的事儿,好在结局并不算太差。
灵狐族重见天光,终于等到了离开秘境的机会,只要能就此摆脱魔气侵袭,再以天地灵气与适当的药材细细调养,想必终有一日能恢复成原本的模样;而魔修们深受重创,魔君祁寒亦被关押在村落,无法逃身。
宁宁松了口气,想起那位魔族女修临死前说过的“善恶有报”,莫名地,也想起浮屠塔里见过的陈露白。
她与乔颜很像,曾经都是天真无忧、被父母宠大的小女孩,后来一点点长大,不得不经历苦难与离别,在一夜之间被迫成熟,承担起常人难以想象的重任。
而同样地,她们都做得很好。
上一篇:穿书后我替反派养儿子
下一篇:虐文女配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