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那这位定是郑道长、宁道长、孟道长、裴道长——”
和尚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圈,见到江肆时,音量显而易见地大了许多,眼睛瞪得跟脑门一样圆:“天羡长老!”
啊什么天羡长老他当然不是。
江肆刚要出言反驳,却听身旁的孟诀正色道:“正是。小师傅好眼力。”
江肆:……?
“小僧悟静,天羡长老,我一直想亲眼见见你!”
和尚激动地上前一步:“你就是正道的曙光,剑道的代言人。能与天羡长老会面,是小僧一直以来的愿望!”
江肆:“我——”
“师尊,你也不必如此受宠若惊吧!”
郑薇绮一把捏住他手臂,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传音入密:“我们今日能不能上玉霞山,就全靠你了!”
江肆:……
江肆嘴角一抽:“哦。”
宁宁亦是笑道:“既然小师傅如此崇拜师尊,不如同他多说些话吧?”
悟静得了应允,更是开心:“真的?天羡长老生平所有事迹里,让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在同行之人皆身受重伤的情况下,于风渡岭一剑斩杀九头巨蛟——不知长老可否详细告知那日的情景?”
风渡岭是啥?九头巨蛟又是个啥?
江肆好想回答一句“不能”。
可周围几人阴毒狠辣的视线直勾勾盯在他身上,如芒在背,痛苦至极。他只觉得自己好可怜,这群剑修都不是人的。
“那一日,我永生难忘。”
他深吸一口气,悄悄给身边几人打眼色,试图寻求支援。却见郑薇绮吹着口哨玩手指甲,宁宁把手背在身后低头看脚脚,其余几个虽然活着,其实已经死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一言不发。
靠北啊,这群没用的废物东西。
“那条巨蛟来势汹汹,我的同门像挂面一样倒在地上,个个口吐白沫,玉体横陈,云鬟斜坠,娇声阵阵,我见犹怜……”
江肆调动了所有词汇储备量,却突然意识到某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他近期的所有读物,都是来自郑薇绮的不可描述小话本。
“身为一名剑修,怎能让同伴遭此劫难!我好心痛!我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往外冲,我疯狂挥剑,我大吼大叫,我像一匹发疯的野狼撕扯着自己的头发直到一毛不拔,我要杀了它!呃啊——!”
他编着编着,居然编出了感情,面目狰狞地疯狂猛锤身旁一棵大树,气喘如牛:
“我与它颠鸾倒凤大战三百回合,将我的利剑毫不留情刺入它体内,它呻吟、它大叫、它在我身下摇尾乞怜,而我笑得好癫狂!哈哈哈哈哈!我的剑是不可多得的名器,它小小一条恶蛟岂能挣脱!我狠狠地挥剑冲刺,发出一声无比畅快的低吼——!”
救命啊!这故事已经越来越不对劲了!
宁宁听得目瞪口呆,想来想去,原来不是风动,是她心动;不是江肆言辞脏污,而是她的心已经脏掉。
江肆说罢,仍然保持着以手锤树的姿势,忍着通红眼角再度深吸一口气。
耳边传来啪啪鼓掌声,正是向来温润儒雅、光风霁月的孟诀:“不愧是师尊,当真讲得活灵活现,令人几欲落泪。”
悟静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也只得懵懵跟着鼓掌:“画面感极强,不愧是天羡长老!”
江肆嘴角斜勾,一甩凌乱鬓发,从嗓子里发出一声冷笑。
“对了,我还有个问题!”
悟静听得酣畅淋漓,又好奇道:“天羡长老天生剑骨,年纪轻轻便名动天下,不知可有什么修炼诀窍?”
他知道个蛇皮棒棒锤。
江肆笑容凝固。
“这个我知道!”
没用的废物一号郑薇绮抢先传音:“师尊每日修炼六个时辰,时时刻刻都在揣摩剑谱,听说为了节省时间,洗澡水都是直接用的河水——”
她话没说完,江肆脑袋里又响起另一道声音。
没用的废物二号宁宁讲话飞快:“我知道我知道!他饿了就吃隔夜的馒头,后来干脆辟谷吸收天地灵气,剑谱买了一本又一本,为赚取钱财,甚至不惜卖掉裤子,差点就去了花楼。”
然后是没用的废物三号贺知洲:“师叔修炼时不吃饭也不睡觉,整天在浮屠塔里拿着剑砍,如果是我,一定累到当场自杀。”
以及没用的废物四号孟诀:“你就说没日没夜地练剑罢。师尊每日苦修剑意,险些走火入魔,直至后来成为玄虚剑派长老,也从未停下修炼。”
由于是单独传给江肆,他们听不见彼此的传音。
单独拎开来看,或许个个都有理有据,然而一股脑汇聚在同一人的耳朵里,就跟群魔乱舞的乱码没什么两样。
“呃,我……”
江肆想逃,跟前小和尚的视线却明亮如炬,无声催促他尽快开口。那些词汇无比混乱地搭配在一起,他浑浑噩噩思考半晌,最终选择了放弃思考。
“我饿了就吃隔夜洗澡水,整天在花楼拿着裤子砍,累到走火入魔。为赚取钱财,甚至不惜当场自杀,直至后来成为玄虚剑派长老,也未曾停下去花楼。”
这是个啥。
场面一片寂静。
玄虚剑派几人一起扭头转身,四处看风景。
唯有悟静听得满目惊悚,瞳孔地震,眼睛嘴巴和鼻孔都变为浑然天成的圆,看上去异常和谐,像极了摆好盘的甜甜圈。
——难道这就是当代最强剑修!恐怖!究极之恐怖!
江肆努力忍住眼角的热泪:“那个,大概,也许,就是这样了。”
说罢尴尬哈哈几声,似是为了补救般继续道:“其实我还会看书。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呵呵呵哈哈哈。”
悟静迟疑一瞬:“不知天羡长老所读,都是些什么书?”
江肆刚要张口,立马被郑薇绮捂住嘴:“《剑术通则》!”
其实是《修真风月录》。
宁宁认真补充:“《孤光剑法》!”
其实是《蚀骨危情:我的霸道师尊》。
林浔听得快哭了,为挽救师尊风评,怯怯地尽一点绵薄之力:“还、还有《剑经十二篇》。”
其实是《天才儿子迷糊娘亲》。
江肆发不出声音,只得唔唔唔点头。
“原来是这样!”
悟静不知想到什么,很是不好意思地垂首挠了挠光头,满脸的横肉上浮起一抹绯红:“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其实我一直很想同天羡长老一起练练剑,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命运是公平的。
在为某些人打开一扇门的同时,也会为另一些人关上一扇窗。
江肆已经预见了他的未来。
今天的风吹到眼睛里,为什么会觉得有些辣呢。
=====
江肆与悟静练剑去了。
没了小和尚的阻拦,上山就显得格外容易。宁宁顺着山道一直往上,穿过层层叠叠的树林,很快就抵达了山巅。
玉霞山不算最高,视野却是最为开阔,立于山顶往下看去,万家灯火尽数跌入眼中。
深夜霓光混杂着龙吟河边的滚滚烟霭,氤氲出泛了浅浅微光的层叠雾气,好似薄纱随风荡漾,盖住明珠般连缀成片的灯光。
至于龙吟河里盛满了摇曳不定的火光,从高处向下看,当真如同一条盘旋的巨龙,身侧烟浪滔天,气势非凡。
宁宁看得眼花缭乱,耳边循环播放着郑薇绮的侃大山,等无意之间一扭头,视线所及之处,赫然在角落里发现林浔的影子。
小白龙与所有人都隔开着一段小小的距离,整个山巅都映了微光,唯有他所在的地方被树丛阴影笼罩,覆下浓郁如乌云的影子。
他本来也在聚精会神看着山下景色,大概察觉到宁宁的视线,仓促扭过脑袋。
“怎么啦,为什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宁宁不动声色走到他身旁,眼前的灯光黯淡下去,只留下朦胧影子。
“我——”
他没想过会有人过来,往后稍稍退了一步。即便与宁宁相识了好一段日子,与她单独相处时,林浔还是会觉得紧张:“我觉得这里就很好。”
准确来说,他很少与谁单独相处和说话。
宁宁靠在树干上,双手背在身后,抬眸轻声问他:“你在门派里的这段日子,感觉怎么样?”
林浔不敢与她对视,低低“嗯”了声。
他与裴寂一样,都是在门派里独来独往、格格不入的那一类。
但与后者不同的是,裴寂刻意将自己与其他人隔开,厌烦与旁人不必要的接触;而林浔虽然有心认识更多的人,却向来因为恐惧止步不前,把自己裹进绝对安全的茧。
他讨厌这样的自己,却对此无能为力。
这里的场景让林浔想起童年时的那起意外。
他独自坠入深渊,身旁是形如鬼魅的巨兽邪灵,而在下落的过程中,能见到远处城市的火光。
那些光亮绚烂灼目,看上去近在咫尺,可当他伸出手,却只能触碰到虚无的泡影。
就像此时一样。
鸾城里灯火处处,连带着玉霞山也染上点点亮色,可山林本身,其实是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光芒的。
他不善言辞,似乎与宁宁之间形成了尴尬的沉默。
林浔一阵心焦,正努力思考应该如何与她搭话,忽然听见宁宁的声音。
她一直在笑:“对了,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
林浔茫然抬眸。
他们两人站在寂静昏沉的树荫之下,仿佛与外界的喧嚣全然隔绝开。
身旁的女孩半低了头,在储物袋里搜寻着什么,一些光线从树枝缝隙里漏进来,落在她小巧的鼻尖。
旋即宁宁扬起嘴角,一缕幽光照亮她白皙的指节。
龙族少年愕然睁大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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