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四周没有杂音,只有狂风惨烈的呼啸不间断划过耳边,在骨傀环绕、九死一生的处境里,莫名让宁宁想起重病之人临死前的呜咽。
影魔巨大的影子蠢蠢欲动,似是有所察觉,蠕动着发出一声低咽。
——旋即凛风乍起,在极为短促的静默后,满山骨傀应声而动!
浩荡大军狂奔而来,周照满脸黑线地一抽嘴角,从腰间拔出长剑。
瞬间剑光四溢,如刀刃撕裂无边暗色。
“这群家伙尽管交给我们。”
他的言语间带了笑意,剑气狂烈似火,迸发出滚滚热气,将好几个试图靠近的骨傀用力击退:“影魔就拜托二位了。”
宁宁仓促应了声好,亦是拔剑出鞘,在剑刃与骨骼的锃然撞击声里,与贺知洲一起飞速往前。
他们借助龟息丹来到这里,距离影魔已是格外靠近,身后汹涌骨潮被万剑宗二人死死拦下,宁宁没了后顾之忧,周身剑气更盛。
影魔对气息尤为敏感,庞然身躯挣扎着转向她所在的方位,浑浊如淤泥的巨影兀地一动,竟有数道细长影子挣脱铁链束缚,向她疾袭而来!
那些影子好似毒蛇吐信,满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郁魔气,经过山腰时掀起连绵雪浪,夹杂了狂风与飞沙。
宁宁将灵气尽数汇于剑上,出剑格挡之时,黑影被雪白剑光倏然斩落。
半悬于空的邪魔发狂一样剧烈颤动,挣得锁链清响阵阵,宁宁咬紧牙关,打了个寒战。
“影魔发怒了。”
纪云开道:“接下来温度会越来越低……如果不能趁早将其击败,恐怕他们都会冻死在炼妖塔里。”
他所言不假。
在影魔发出怒吼的刹那,琼山之上急剧降温。密集的雪花几乎填满整片天空,在茫茫黑暗里,点缀出幽异诡谲的白。
不消多时,气温就会降至她所能承受的限度之下。
——可是还不够。
“奇怪,她究竟打算怎么做?”
隔壁霓光岛的曲妃卿也来串场子,见状蹙起眉头:“我看她的姿势,似乎一直在被动格挡。这样下去可不妙。”
天羡子摸摸下巴:“她应该在等。”
“等什么?”
连万剑宗长老也忍不住插嘴发问:“等大雪封山、冷得能把人冻死?”
纪云开趴在桌上看得全神贯注,闻言呼呼笑了声:“说不定真是这样哦。”
炼妖塔内,宁宁仍在与层层黑影缠斗,本应陪在身旁的贺知洲却不见了身影。
贺知洲之前说过,这魔物不具备实体,寻常方式难以将其斩杀。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即便伸出的影子被切碎一条又一条,它始终能很快生出新的暗影作为填充。
真是有够难缠。
身边已经越来越冷,她能感受到嘴唇不自觉的颤抖,一阵席卷了狂风的魔息汹涌而来,竟如同千仞飓风,将她一举掀飞到半空。
忽然耳边响起贺知洲的声音:“宁宁!”
她冷得厉害,嗓音前所未有地沙哑,闻声拔剑而起,浅浅吸了口气:“知道啦!”
飞雪连天,暗夜茫茫。
在一望无垠的黑暗里,宁宁聚气凝神,磅礴灵力势如破竹,剑光骤涨之间,不过须臾转瞬,便掀起澎湃如浪的白光。
——长剑嗡鸣如龙吟,以风樯阵马之势,于暴雪中聚成数道冰墙。冰浪腾空,剑影如虹,身形纤细的少女挥剑而起。
一把巨剑在她身后的雪空里骤然浮现。
紧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
真霄罕见地出了声:“万剑诀。莫非她想……”
镜中已有三把长剑横亘于半空之上,剑光粲然如星,而宁宁屏息蹙眉,星痕剑划出一道细微弧度——
那三把巨剑竟爆发出灼目之势,在天际尽头,再度凝出数道恍如星河的白茫!
“这是……”
林浅一愣:“万剑诀和剑光分化?!以她的修为单单使出一种都很吃力,怎会——”
“她这是倾尽全力在斗。”
天羡子敛了神色:“但还是不够。”
剑光分化讲究离合分光之法,剑影重重、白光纵横,然而即便如此,要想对付影魔,也还是不够。
气温已经到了承受能力的尽头。
宁宁咽下涌上喉头的腥甜,哑声道:“贺知洲!”
话音刚落,玄镜里竟响起一道毫无征兆的巨响——
影魔身旁的两座雪山被巨力猛击,刹那间雪花纷落。
“是贺知洲。”
曲妃卿的一颗心也随之提起:“他的手里……好像握了张风符。”
方才贺知洲以剑气攻山,却不似之前对付骨魔那样引发剧烈雪崩。
由于剑上贴了风符,纷纷而下的大雪尽数凌空飞起,回旋在疾风之中。
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在琼山上,形成了极其奇异的场面。
温度持续降低,从天降下的暴雪几乎填满整个空间,放眼望去一片雪白,细细端详,则是飞扬在狂风里的点点雪粒。
整个视野里都是纯白。
忽有一道亮光穿过层叠雾气与茫茫雪花,好似一把利剑,刺透混沌暗潮。
第二道、第三道……
无数纷乱剑光倾泻淌下,一并刺入影魔庞然身躯,而在雪浪之间——
“咦。”
饶是天羡子也微微愣住,被玄镜里的画面吸引所有注意力:“这是怎么回事?”
长老们自然不会明白,何为“光的漫反射”。
为什么雪会是白色。
并非由于所谓的“忘记了自己原本的颜色”,而是因为雪花由众多晶粒组成,光线难以穿透,只能被反射。当它反射所有颜色的光,也就自然成了最为纯粹的白。
因此在茫茫雪天,天空相当于飘荡着数量众多的反光体,各个方向、各个角度都存在入射光线和出射光线,犹如一面面镜子,将光线漫反射到四面八方。
而当气温骤降、空中遍布雪花之时,也正是漫反射最为强烈的时机。
同样地,天空中用来遮掩阳光的重重乌云,更是加剧了光线反射,将剑光凝聚在一方天地之下。
——影魔用来制约对手的力量,到头来反而作茧自缚,成为了它最为脆弱的把柄。
于是大雪纷扬,寒流狂涌,剑气激荡中,白光大作。
整个天空的雪花都笼上一层温柔莹白,随即光芒逐渐扩散,来到昏暗无光的山巅、辽阔无垠的雪原,以及被暗云吞噬的天边。
细碎白光一串连着一串,自少女剑身升腾而起,琼山之上,一时竟恍如白昼。
阔别了太多太多年的白昼。
宁宁暗自凝神,脑海里无端浮现起来到这里之前,在雪中见到的那几抹士兵念灵。
他们仍保留着生前的模样,年龄各异、身份千差万别,却在琼山上一起穿上了军装,抱着酒坛促膝长谈。
“我这人,生来没什么抱负,活了三十多年,也只是个杀猪的。”
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说:“我就住在这山脚下,家里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肉嘟嘟的,特可爱。说了也不怕你们笑话,其实我来这儿存了私心。那俩熊孩子整天听些侠义话本子,我窝囊了一辈子,如果有人问起他们,他们亲爹是个怎样的人——就说杀猪?不成,没面子。”
他说着喝了口酒,看不透心里在想些什么:“现在好了!他们能堂堂正正拍着胸脯说,嘿,我爹是个大英雄!”
“我、我只是个读书的,前年考上了秀才。”
汉子身旁文文弱弱的青年接过话茬:“其实我不爱念书,一心想要参军,今日来这里,就是想为天下做些事儿……虽然好像没什么用。”
有人起哄:“秀才可有娶妻?”
那人的脸一下就红了:“尚未。我我我……我打算战争结束后,亲自去她家提亲。”
“听说是他的青梅竹马!”
他旁边的汉子笑道:“秀才还给那姑娘写了封信——诶,你给我们念念呗?”
于是年轻人抓耳挠腮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往嘴里灌了口壮胆的酒,被呛得直咳嗽。
他说:“叶姑娘,虽然从小在对门一起长大,我却从未与你说过几句话。你总说我胆小,今日所言句句属实,还请不要笑话。
你一定不会想到,有人偷偷喜欢你好多年。每回看到你,我都忍不住脸红红。”
他原本是脸庞通红地笑着在念。
笑着笑着,眼泪却情不自禁落下来,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
宁宁知道他接下来会说什么。
他将说起天边的月亮,房前的花香,那女孩就像春天落在他窗口的第一只燕子,他有那么那么喜欢她。
他也会说起天下之大,凡人有如沧海蜉蝣,请原谅他的不告而别,恐怕再无相见的时候。
这个向来胆小的年轻人懦弱了一辈子,在生命尽头的时候,终于勇敢了一回。
若是那女孩当真听见,一定会笑着打趣:“嗳,好肉麻。”
可这群将士注定没有生还的机会。
这封情书,也不会有送达到姑娘手里的时候。
“你们说,”不知是谁问了句,“咱们今日在琼山做的这事儿,其他人能知道吗?今后……还有谁会记得我们的名字吗?”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与我们无甚关联。”
玄衣女郎朗声一笑,擦拭着手里的剑刹令牌:“琼山一战,无愧于天地,无愧于本心,那便足矣。我泱泱世间,岂是魔族肆虐之地。”
无愧天地,无愧本心。
宁宁垂眸望去,只见得骨傀浩荡,魔气涌动。
当年那群壮志凌云的人,怎就变成这般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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