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纪婴
她屏了气息,没敢看裴寂,径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瞧。
深夜的林间幽寂无声,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被乌云遮挡,只淌出几缕黯淡银灰。
幻境之中凶险万分,宁宁与裴寂皆收敛了周身灵力,而竹树环合的尽头倏然一动,竟从中走出一名白裙女子。
宁宁愕然愣住。
这个妹妹,她曾见过的。
皓齿蛾眉、娉婷秀雅,眼底一滴泪痣盈盈低垂,正是周家小姐周倚眉。
周倚眉哪曾想过会在这里撞见他们,被夜里的冷风一吹,不自觉掩唇轻咳几声。
三双视线在恍如停滞的空气里骤然相撞,虽无任何言语,却于无形之中滋生出暗潮汹涌。
宁宁实在想不通。
听说谢逾带领魔族攻破崇岭后,周家人除了她以外无一幸存,而周倚眉虽然侥幸逃过一劫,处境却是生不如死、蒙受百般屈辱。
那男人怨恨她当年的背叛与绝情,不但将周倚眉安置在废弃别院居住,令其人人可欺,还将她的右手手骨折断,堪称身心并虐,连追妻火葬场都不用,把狗男人的骨灰扬掉也不足以弥补。
——如果按照古早虐文的狗血走向,周倚眉莫非还要真爱上谢逾不成?适合他的唯一结局,不应该是被做成人肉叉烧包喂狗么?
不对不对,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三更半夜的,周倚眉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竹林?
宁宁正兀自纳闷,身旁的裴寂神色淡淡开了口:“周小姐。”
周倚眉掩去眼底慌乱,向二人微微颔首:“裴公子、宁姑娘。”
以她的身份,谢逾不可能有耐心为之详细介绍修士里的每一位,她却在用餐时细细记住了两人的名字,修养可见一斑。
竹林中再无旁人,四野阒然之下,白裙女子稍作停顿,压低声音道:“还请二位对今夜之事保密……竹马见我此般处境,于心不忍送来伤药,如若被他知晓,恐怕又有无辜之人丧命。”
哦豁,出现了!总会在危难之际伸出援手,却只能得到一句“你是个好人”的痴情男二!
宁宁注意到,她连谢逾的名字都没提,用了一个“他”来代替。
“二位乃仙门弟子,定然怀存怜悯之心,还请怜恤我等——”
周倚眉话音未尽,便又皱了眉咳嗽起来,宁宁露出同情的神色顺势接话:“周小姐放心,我们定会保密。”
她这才抿唇一笑,面色苍白地致谢:“时候不早了,我得尽快回房歇息,二位也趁早归府吧。”
这位显然没有与他们继续攀谈的打算,宁宁却挑眉唤了声:“周小姐。”
周倚眉神色淡淡地扭头看她,听那剑修小姑娘情真意切道:“我也曾被师尊伤过,懂得你如今的心情——当年赠予谢逾伤药与功法的人并非顾昭昭,是你对不对?”
她略微怔住,眼底显出哀切之色:“陈年旧事,再提又有何用?无论我如何辩解,他都不会相信。”
这便是承认了。
这盆狗血真是纯正入味,宁宁拼拼凑凑,根据看过的古早虐恋话本子,很容易就能还原出当年的整个故事。
出身娇贵的大小姐与家养奴仆坠入爱河,由于家族管教甚严,哪怕寻得了伤药与饱腹食物,也只能托付身边的侍女带给他。
属于她的喜欢青涩又羞怯,好在少年与她情投意合。
后来便是二人约定出逃,却不成想被侍女走漏风声,周倚眉被下令禁足,谢逾则在家丁的棍棒之下只剩下半条命。
他自以为受了背叛,其实什么也不知道。
例如那位小姐曾多么小心翼翼地为他挑选药材,再红着脸交给侍女;例如她总会在擦肩而过之时偷偷瞧他,哪怕有时相距甚远,羞怯的目光也总会兜兜转转落在谢逾身上。
想来打从最开始送药的时候,顾昭昭就冒领了所有功劳,如今的周倚眉哪怕想要解释,也全然找不出证据和理由。
真叫人搞不懂,一个魔君,一个妖族大小姐,生生用阿凡达的人设,活出了阿凡提的剧情。
这误会一层套着一层,不知道的还以为在玩俄罗斯套娃,连宁宁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心累,何必呢。
“我与他注定无缘,如今命如浮萍,也不知该往何处去。”
周倚眉思忖片刻,缓声道:“以我如今的身子,大概活不了多久了。也不知在我殒命之后,能否引出他的半滴眼泪。”
“周小姐莫要伤心,此事说不定仍有转机。”
宁宁颇为感同身受地安慰,言罢忽然话锋一转:“我听闻周家乃世代传承的妖修望族,谢逾功法皆是由此而来——想必周小姐的修为,应该也不低吧?”
满月的莹辉自云层透射而出,女人眼中的凄怆与悲恸瞬间顿住。
而宁宁仍在面色不改继续问:“不知小姐修于何道?符修、法修、亦或是……剑修?”
周倚眉站在竹林的阴影里,双目之间阴翳层叠,一言不发地与她对视。
良久,女人自唇角露出自嘲的浅笑,扬起被折断的右手:“我已是一介废人了,宁姑娘。”
他们之间的对话到此戛然而止,周倚眉神色哀哀地与两人道了别。
眼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宁宁眸中的同情浑然消散,涌上些许玩味笑意:“你察觉到了吧?”
裴寂应得很快:“嗯。”
他们两人都是剑修,对于剑气格外敏感。因而当周倚眉最初现身之时,宁宁立马就捕捉到了她身侧即将消逝的一缕剑意。
冷冽清绝,幽邃无形。
周倚眉夜半出现在竹林里的原因,恐怕绝非“竹马送药”这么简单。
宁宁意识到这一点,因此后来与对方的谈话,两人都在拼演技。
她装傻充愣,周倚眉则全程哀切不已,似是对来日已没了希冀,唯有在临别转身之时,才终于露出一点破绽。
有个问题困扰了宁宁很久。
既然无人知晓魔君谢逾的去向,说明他并非是为宗门长老降伏。这样一来,倘若此地真是属于他的幻境——
那将他击败并送入炼妖塔里的人,究竟是谁?
察觉到那道剑气时,答案便已经呼之欲出了。
身为一个正常人,家人尽失、自己被毫无尊严地囚禁在一方天地,真能抛却前尘旧事,与仇人展开轰轰烈烈的爱恨纠葛吗?
怕不是脑袋有什么问题,建议左转医院脑科。
更何况周倚眉生而为妖,家族存有世代相承的秘籍功法,谢逾有的她都有,谢逾得不到的,她也能轻而易举得到。
无论种族、天资还是后天教育,这位大小姐都要远胜于他。
至于周倚眉浑身上下那么多地方,谢逾之所以独独要折断那只右手……
宁宁眼皮一跳。
折断剑客握剑的手,无疑是对她最大的羞辱。
够狠。
虐恋情深,真是一个神奇的领域。
好端端的姑娘被百般折磨羞辱,沦为谁都能砍上一刀的拼多多,却仍旧执着于爱与不爱,只要听见一声所谓“浪子回头”的“爱你”,就能将前尘往事付诸东流。
要说整个故事存在的意义,或许只有展示人类拥有多么顽强的生命力,以及圣母光辉如何照大地。
可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在垃圾堆里捡男朋友?凭他蠢钝如猪、凭他后宫三千,凭他那颗三级残废的小脑瓜萎缩得可怜,心头一软想去扶贫?
——才怪嘞。
何苦把人生全绑在无聊的情与爱,这种时候唯一想要做的,铁定是为自己、为家人报仇啊。
宁宁把视线停留在白影消逝的方向,笑着踮了踮脚:“接下来或许有场好戏看啰。”
方才所见历历在目。
她仿佛仍能看见周倚眉转身离去时,眼底涌动的一缕微光。
既不低微也不愁怨,在那双黑瞳里映着的,是一道决然剑气。
以及毫不留情的凛冽杀机。
第100章
“谢逾此人, 在魔君中虽然称不上强,却因容貌俊美,于仙魔大战之际很是出名。”
孟诀悠然道:“他知晓这一点, 倒也懂得因利乘便,凭借那张脸得了不少好处。”
午时阳光亮得晃眼,永归正在抚摸自己电灯泡一样的后脑勺,闻言抬了眼睫:“好处?”
他们几人中, 唯有孟诀亲身经历过仙魔大战。休憩一夜后, 一伙人特意聚在周府后院交换信息。
“修真界多的是名门小姐与女修, 谢逾一手美男计玩得出神入化, 最为拿手的伎俩, 便是与她们展开一段刻骨铭心爱情故事。”
孟诀对此番行径颇为不屑,嘴角挂了懒洋洋的嗤笑:“继而趁虚而入,要么强夺功法秘籍, 要么谋取战事情报,还因此得了称谓,唤作‘多情君’。”
说是多情,实则最是无情。
谢逾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而被他染指的姑娘们, 轻则修为尽失, 重则家破人亡、死无葬身之地。
比如裴寂的母亲。
那女人为他搭上了自己的后半生, 却不成想错信贼子, 引得魔族大肆攻城、民生凋敝,她一个曾经的贵女辗转流离,最终只能龟缩于破败村落苟延残喘。
而对于谢逾来说,她与许许多多被他欺骗的女人们一样, 都不过是用以消遣的工具。哪里来的多情或真心,当她丧失利用价值,鼎鼎大名的魔君大人恐怕连裴寂生母的名姓都记不起来。
她就是这样一种可悲的存在。
在谢逾的人生里,唯有他与周倚眉轰轰烈烈的爱恨情仇,后人感兴趣的,也只会是这段浸满狗血的过往。
就像话本子永远只是属于男女主角两个人的聚光灯,其他人无论经历过怎样的故事,都注定不会被知晓。
宁宁莫名感到了稍许怅然,用力揉一揉两侧的脸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精神。不远处有鸟雀在叽叽喳喳叫,她在刺目阳光下眯了眯眼,心里忽然有道念头一闪而过。
宁宁抬头好奇看向孟诀:“大师兄,你之前说觉得周小姐很面熟,不知今日是否有了眉目?”
自从孟诀下意识说出那句话,宁宁便在周倚眉身上多放了几个心眼。
她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在这个处处充斥着狗血的浮屠境里,或许和众多家庭伦理剧的走向一样,周倚眉与在场某人有血缘关系。
后来左思右想,差点把认亲大会玩成一起来找茬,可除了她与裴寂的一颗泪痣极为相似,便再也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
若是排除这个原因,而周倚眉又很可能是把谢逾送进炼妖塔的人……
那她会不会在什么时候,曾与孟诀打过照面?
脑海中陡然划过这个设想时,宁宁心头一跳。
这样就说得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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