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寒江雪
“我既是东方鸢灵,也是沈柏,无需否认。”沈柏大大方方的承认,赵彻唇角压下,眸色加深,帝王的威严无声的弥漫开来,他拍了下桌,棋盘上的棋子跟着抖了抖,揾怒的开口:“沈柏,你好大的胆子!”
候在亭外的宫人吓得跪下,沈柏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上一世赵彻气得瞪眼的时候多了去了,要是回回都要摘沈柏的脑袋,沈柏只怕早就死八百回了。
沈柏眉眼未动,直视赵彻的眼睛,柔声道:“我不止胆子大,能力也大,陛下也知道,东方家是南襄国的第一世家,他们的家主很多时候甚至能左右国君的决定,现在我得到东方家的重视,对昭陵和南襄今后几十年的友好相处也是极大的保障,陛下难道不应该高兴吗?”
东方鸢灵的身份是慕容轩说出来的,严格意义上说,也不是沈柏故意要骗赵彻,这欺君之罪扣得也不严实。
而且承认她东方鸢灵的身份,能给昭陵带来的利益实在是太多了。
瀚京这些世家大族依仗的无非是祖辈百年来积累的财富和人脉,赵彻才刚登基三年,改革力度太大,引起反感是很正常的事,他想要坐稳帝位,让昭陵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通过沈柏向南襄借力是最快捷有效的方式。
赵彻不可能想不通这一点。
他绝不会杀了沈柏。
凉亭陷入一片死寂,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彻轻笑起来,他眼眸微弯,帝王的威压悉数散去,眸底染上暖融的笑意,如三月春风。
如果孙越海在里面伺候着就会惊讶的发现,昭陵这位年轻的帝王,登基三年以来,这是他笑得最开心的一次。
赵彻转身拿了煨好的酒,亲自斟了两杯,递了一杯到沈柏面前。
酒是上好的梨花白,不知道在国窖里放了多久,酒香浓郁,沈柏刚刚下棋的时候就偷偷咽了好几口口水。
不过记着自己现在一沾酒就倒,沈柏艰难地移开目光,克制的说:“我身体不如以前了,不能喝酒。”
赵彻动作一顿,上下打量着她,没看出她哪儿不好,半是关切半是试探的问:“怎么了?”
沈柏如实说:“三年前受了点伤,遗留了心疾,昨日还犯了一次心绞痛,难受的很。”
“待会儿朕让张太医来帮你看看,太医院又招收了不少新的太医,医术都很不错,那么多人在,总能治好的。”
到底是当了皇帝,赵彻说话的语气又和上一世一样,不自觉的有些强势,不允许别人拒绝,也不觉得有什么事能阻拦他。
沈柏暗暗叹了口气。
也不跟赵彻过多辩解,端起那杯酒,恭恭敬敬的跟赵彻碰了杯,仰头一饮而尽。
赵彻的眉心重新舒展开来,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沈柏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有种与挚交好友重逢、把酒言欢的错觉。
梨花白醇香浓厚,入口绵韧,穿肠入腹,热辣的暖意便从胃里漫向四肢八骸,连指尖都很快发起烫来。
太久没这么大口的喝过酒,沈柏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细细品味。
好酒。
沈柏的表情极为享受,赵彻本来已经习惯了这些珍馐美酒,这会儿竟也觉得今日的梨花白比往日要香浓许多。
赵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还想给沈柏添酒,沈柏用手挡住杯口,趁着酒劲儿还没上涌,理智的说:“陛下乃九五至尊,为我斟酒实在是不合礼数,我有病在身,确实不能再喝,陛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
赵彻把酒壶放下,觉得过了三年,沈柏变得怪没劲的,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他还想叙叙旧,她却偏偏要破坏气氛谈正事。
不过气氛已经破坏了,再想拉回去也是不行的。
赵彻喝了第二杯酒,敛了情绪,沉沉道:“昨日相府的小少爷没了,这事你怎么看?”
沈柏犯懒,撑着脑袋悠悠的说:“大理寺的仵作已经验过尸了,尸体里有毒,证实是中毒而亡,必然是背后有人蓄意下毒,该怎么查就怎么查,大理寺的大人有几十年的断案经验,相信绝对不会放过幕后真凶。”
她现在五官完全长开,三年没怎么晒太阳,皮肤越发白嫩,少年气息变得很淡,骨子里的柔美随着酒意散发出来,没有刻意的矫揉造作,却叫人移不开眼,心窝都被戳得发软。
赵彻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眸色变深,说出来的话却很理智:“幕后之人既然敢往相府下毒,必然早就准备好了替死鬼,大理寺的人再怎么查也查不出真正的凶手。”
沈柏掀眸看向赵彻,语气变冷:“所以依陛下之意,我弟弟活该被人毒死,我爹也活该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如果朕想这么做,你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赵彻微微坐直身子,这是他要谈正事专有的姿势。
沈柏到底是活过两世又在鬼门关走了三年的人,她没那么多精力搞那些算计心机,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陛下,我一直觉得你这样活得怪累的。”
她的语气有些无奈又有些同情,若是放在一般人身上,这是对九五之尊极大的冒犯,是会立马被人拖出去砍头的,但放在她身上,赵彻却只觉得心头发软,好像有一个人看穿了他所有的强撑、伪装,了解到了最最真实的他。
“我怎么累了?”
赵彻温声问,因为喝了酒,声音比平时低磁,柔和了许多,仿佛又回到做太子的时候。
沈柏抓着棋盘上的棋子把玩,酒劲儿上涌,眼神有点迷离,她说:“自从先皇后死后,陛下你就再也没有相信过任何人了吧?”
恒德帝死后,已经很久没人敢在他面前提先皇后三个字了,赵彻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沈柏恍若未觉,继续说:“世家大族的势力在瀚京盘根错节,那个时候卫家没落,国舅被送到云山寺做了出家弟子,你一个人在瀚京孤立无援,你害怕陛下会因为局势改变废了你的太子之位,也害怕宫中有人会谋害你,所以你对所有人都抱有敌意,你想做一代明君,但前提是你要活下去。”
沈柏其实很能理解赵彻,他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如果没有足够的心机算计,只怕早就命丧黄泉了。
赵彻捏着酒杯的手慢慢收紧,用力到骨节泛白,那些根植于骨髓里的恨意和恐惧再度浮上心头。
就算李德仁已死,姜家也慢慢没落,他也还是会愤怒恼恨。
“可是你现在已经登基了,昭陵的万里河山都在你的脚下,殿下你现在还在害怕什么呀?”
沈柏轻声问,眼神懵懂的看着赵彻,“沈家在昭陵只是书香门第,我爹一生为官两袖清风,名下连多余的房产地契都没有,他一心都扑在昭陵的黎民社稷上,陛下既然要重用他,为什么又要防备他呢?他明明只是一个马上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啊。”
啪。
赵彻手里的酒杯被捏出碎痕,他的眸底浮起戾气,闪过杀机,因为心底最阴暗丑陋的一面被沈柏毫不留情的揭穿。
沈柏感受到了危险,却并不觉得害怕,她看着赵彻,神情变得悲悯,喃喃道:“陛下有那么多影卫死士,也明知道会有人要伺机谋害肱骨之臣,为什么不肯护他的家眷周全呢?”
上一世沈柏给赵彻做了十年的臣子,当然知道帝王术最重要的就是赏罚分明,恩威并重,沈孺修对赵彻是很忠心,但他太刻板仁善了,所以他不能像沈柏那样,对世家大族做出赶紧杀绝的事。
赵彻放任世家大族那些人杀了沈珀,是想挑起沈孺修的仇恨,这样才能更好的为他卖命。
这是皇家常用的手段,赵彻能走到今天,自然深谙此道,但这手段付出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的命。
因为是骨肉至亲,沈柏才能更加深切的感受到痛意。
沈柏喉咙发哽,眼眶也发热发红,和上一世很多时候一样,她感觉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像是没有心没有感情的怪物。
他明明坐在万人之上,掌握着无数人的性命,享受着无数尊贵荣华,但他孤寂至极,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信赖倾诉。
酒杯碎裂,赵彻的手掌被划伤,有殷红的血顺着手掌流下来。
沈柏下意识的起身,掰开赵彻的手,用自己随身带的绢帕帮他把伤口缠上,然后她蹲在赵彻面前,抓着他的手一字一句的说:“陛下,沈家和顾家永远都会是你忠心不二的臣,我爹已经老了,经不起折腾,如果陛下愿意的话,请给我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我会替陛下肃清幕后那些有异心的人。”
酒劲儿正上头,沈柏浑身都在发热,掌心甚至沁出薄汗,烫得惊人。
已经太久没人这样抓过他的手对他说话了,赵彻一颗心也滚烫,连血液都沸腾起来。
深吸两口气,他回握住沈柏的手,心脏不知被什么撞了一下,呼吸都停滞。
他觉得他应该说点什么或者做点什么的,外面却不合时宜的响起孙越海的声音:“陛下,顾大统领求见。”
第223章 元宵
凉亭一片死寂,赵彻定定的看着沈柏没有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这触手可及的温暖实在是太美好了,不管是以前还是以后,他都绝对不会再碰到这样一个人,敢在他面前这样无所顾忌的说实话,戳破他所有的伪装面具。
他是想留住这温暖的。
沈柏脑袋有点晕,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提到顾恒舟,下意识的想站起来,手被抓得更紧,赵彻微微用力拉了她一下,沈柏失了平衡,跌坐在他腿上,腰肢被环住。
帝王寝宫皆是用的龙涎香,味道破浓,厚重深沉,威压十足,沈柏有点愣,撑着赵彻的胸膛,睁大眼睛愕然的看着他。
她的眼眸澄澈如水,这般看人的时候,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烂漫,倒映出赵彻晦暗深沉的脸,像两个极端。
莫名的,赵彻心底有暗黑的欲念蔓延开来,很想染指她。
让这双眼睛变得不再澄澈,为他哭为他情动、为他陷落深渊……
无数暗黑的联想延展,孙越海又在外面说:“陛下,顾大统领求见!”
沈柏这下听清楚了,眨眨眼睛,想推开赵彻,但她现在手脚没什么力气,身子也发着软,赵彻稍稍用力一点,便把她禁锢在怀里动弹不得。
“让他进来.”
赵彻沉声命令,余光瞥见挡在凉亭正面的凉席被掀起,低头要覆上沈柏的唇,耳畔刮来冷风,男人粗粝的布满薄茧的手挡在他面前。
顾恒舟说:“陛下,你越矩了。”
赵彻抱着沈柏,仰头看向顾恒舟,坦然而平静的问:“爱卿怎么能肯定是朕越了矩,而不是她为了达成什么目的故意勾引朕?”
酒意完全上涌,沈柏不知道发生了沈柏,被赵彻禁锢着很不舒服,轻轻哼了一声,顾恒舟没看她,只盯着赵彻说:“陛下,不管她如何,臣都只要她。”
言下之意是,就算沈柏为了某种目的勾引赵彻,他也还是会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得了这句话,赵彻终于松手放开沈柏,沈柏身子软软的往下倒,顾恒舟先伸手托出她的脑袋,然后将她拦腰抱起。
身上一空,冷意便趁虚而入,赵彻低头看着自己被白色绢帕缠着的手,薄凉的问:“刚刚行远一出手,朕还以为你想杀了朕呢。”
顾恒舟紧绷着脸,冷声道:“顾家世代忠良,绝不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但陛下若是不相信顾家有这样的忠心,微臣愿交出手中的兵权。”
赵彻握紧拳头,诚恳的说:“放眼朝堂,顾家和沈家是朕最能相信的,昨日相府小少爷被人下毒害死,朕方才情绪有些失控,若有失仪之举,行远莫要太放在心上。”
“微臣不敢。”
一君一臣打着太极,赵彻整体上还是满意的,又说了几句话便放顾恒舟和沈柏离开。
两人离了凉亭,孙越海准备让宫人进来收拾东西,抬眼见赵彻手上带伤见了血,神色大变,赵彻抢在他大喊大叫之前开口:“只是一点小伤,不必大惊小怪。”
孙越海噗通一下跪在地上,急切道:“陛下乃万金之躯,便是一点小伤也不能大意,奴才这就让人去太医院宣太医……”
“朕说了不必大惊小怪。”赵彻不耐烦的打断,孙越海立刻一头磕在地上,赵彻沉着脸说,“让人拿点金疮药来。”
“是。”孙越海应着退出凉亭。
赵彻把手上的绢帕解下来,绢帕本来是白色的,一角绣了一只小兔子,绣帕子的人技艺并不纯熟,这兔子绣得歪歪扭扭,一点没有京中那些贵女用的绢帕精致好看,丑萌丑萌的。
现在绢帕染了血,兔子看上去就更不可爱了。
赵彻把绢帕放到煨酒的炉子上方,受炉子的热气影响,绢帕轻轻晃动起来。
赵彻松手,帕子坠向炉子,在要碰到火苗的时候,赵彻又一把将帕子抓住。
到底还是舍不得。
就当……留个念想吧。
赵彻把帕子揣进怀里,恢复帝王的冷肃,面无表情的走出凉亭。
顾恒舟直接抱着沈柏去了南辰宫,他神情冷肃,周身散发着强大的低气压,一路走来,路上的宫人皆不敢直视他。
进了南辰宫,慕容轩迎出来,见沈柏被抱回来,立刻瞪着顾恒舟问:“发生什么事了?鸢儿刚刚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被抱回来了?”
顾恒舟不理他,直接把沈柏抱回房间,慕容轩跟进来,闻到沈柏身上有酒味,责备道:“鸢儿身体不好,不能沾酒,你怎么还给她喝酒?”
顾恒舟一声不吭,把沈柏放到床上,帮她脱了鞋子盖好被子。
做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动作都很温柔,慕容轩在旁边看着,后面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