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衮衮
帘子换成金丝篾的卷帘,屋子当中摆一座青铜冰鉴解暑, 案头再切一碟沙瓤西瓜,拿冰湃着,这才是夏天该有的味道。
沈黛坐在凉榻上, 捻着竹签子咬了口西瓜。
风从冰鉴上拂来, 去了热气, 只余清爽,轻轻撩拨她额上轻薄的刘海,她不由舒服地眯起了眼,重新又新扎一块西瓜, 递给对面抱膝而坐的人,“雪藻这个名儿,是人牙子给你取的?”
雪藻“嗯”了声,从双膝间怯怯抬起眼,盯着西瓜咽了咽口水,局促地低下头,不敢接,“那些达官贵人喜欢玩这些风花雪月,取个好听的名儿,能卖个好价钱。”
“那你可知自己的真名叫什么?”
雪藻摇头,“不知,打从记事起,我就跟着人牙子。他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还喂我吃会变成女孩子的药。我要是反抗,就得挨打。”
他声音细细的,边说边习惯性地往下扯袖子,遮掩手臂上的伤。虽已梳洗干净,换回男子装束,但因多年药物催化,他容貌仍旧偏异域女相,身形更是比她还纤瘦娇小。
沈黛托着雪腮静静打量,视线从他手腕慢慢移到他肩膀,定住。
那夜,戚展白就是瞧见他肩头的胎记,方才改主意留下他——
暗红的一个半弧,一头尖,一头圆,像一条跃出水面的小红鱼,同戚展白那被掳走的同胞弟弟一模一样。当初戚母命人打造那枚鱼形玉佩,也是为解自己的思子之苦。
戚家世代驻守西境,祖籍并非帝京,而是万里之外的碎叶城,与西凉接壤。戚展白生在那,长在那,也是近年立了功勋,方才在帝京建府。
两厢一对比,雪藻被拐去西凉,倒也合情合理......
可沈黛总觉得哪里古怪,具体古怪在哪儿?她又说不上来,只捧着盏鹿梨浆兀自喝着。
恰好此时,春纤来报:“姑娘,王爷下朝回来了。”
沈黛欢喜地跳下凉榻,往花厅外头跑。到了门前又停下来,诧异地回头,“你不过去吗?”
雪藻摇着头,脑袋垂得更低,还是不敢看他,“王爷......哥哥......我还是算了吧。”想是还未习惯新的身份。
沈黛垂着眼深看了他许久,也没说什么,只眉眼弯弯地道:“这会子西瓜的冰还在,赶紧吃吧。若是不够,就同春纤和春信说,别客气。”说完便提着裙子,花蝴蝶般翩翩飞走了。
雪藻这才抬起头,目光追着她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月洞门外。低下头,迟疑着拿起适才沈黛递给他的那块西瓜,指尖捻转竹签子,抿了抿嘴,又放回去,重新将脸埋回两膝间。
*
做过一辈子湘东王妃,王府里的路,沈黛闭着眼走都不会丢。无需人指引,她很快就到了戚展白居卧的门口。
因王府里没有婢女,戚展白的生活一直是关山越在照料。这会子,他正帮戚展白摘帽换官服。
沈黛站在门外等,低着头,手抓着裙绦,若无其事地绕着纤细的食指卷起,缠满之后又松开,时不时往屋里偷睇两眼。同戚展白视线相接,她又似受惊的兔子,慌忙缩回去,躲在门后头。
戚展白冷峻的面容染了笑,朝关山越抬下巴,“你先退下吧。”
关山越自然明白里头的门道,拱手道了声:“是。”便躬身退出屋子。
行过沈黛身边时,他还是忍不住轻声咋舌。
两人的婚期安排在来年开春,虽说三媒六聘已过得差不多,可别家人成亲前,都尽量避着不见,这俩倒好,分开一会儿就舍不得。
就拿每日上下朝说事。
从前王府里没人等着的时候,王爷下了朝就去校场,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晚膳也跟将士们凑合对付了。现在可好,校场是不去了,一下朝就往家赶。同僚们唤他去吃酒,他都当耳旁风,最近甚至都嫌弃上自己那匹万里挑一的坐骑,念叨着要换一匹更快的千里马。
为了下朝后能快些赶回家,特特换一匹千里马?
叫人说他什么好?
关山越前脚刚走,沈黛后脚就迫不及待跑进来,钻进戚展白怀里,小脑袋蹭啊蹭啊蹭。边蹭边娇声抱怨:“你今儿怎么比昨天晚回来半个多时辰啊。”
说完,扬起一张芙蓉娇面,撅着嘴,有些哀怨地望住他。
戚展白脸上笑容变大,抚着她头发道:“陛下今日留我说了些事,所以晚了。倒是你,每日都往我这里跑,就不怕伯父伯母不高兴?”
“他们才没有不高兴呢。”沈黛哼道。
才怪。
他们可不高兴了,尤其是爹爹,整天拉着张脸朝她吹胡子,一副好不容易养大的白菜就这么被猪拱了的气恨模样。
她也知道,姑娘家见天往未婚夫婿家里跑,实在自跌身价。可她就是忍不住想见他,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粘在他身上。
“你这么不希望我过来,莫不是背着我金屋藏娇了?”沈黛佯怒,踮起脚尖,气咻咻地顶了下他下巴。
戚展白朗声笑了会儿,非常豪迈地朝门外一扬下巴,“你若觉得有,便去寻。若能在府里寻到第二个女的,我今日便娶了你!”边说边点了下她挺翘的鼻尖。
沈黛愣住,醒神时,脑袋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竟是,希望在王府里找到第二个女的,可一想又不行,如此不就真说明他金屋藏娇了?那她不得气死?
这个混蛋,竟都学会给她下套了!
“啊啊啊啊啊你怎么这么讨厌啊!”沈黛恼羞成怒,乱拳捶他。
戚展白抱着她,脸埋入她颈窝,笑得胸膛闷闷发震。直觉怀里小东西要从假怒变真怒了,忙搂在怀里一顿好哄。
含情脉脉地温存了会儿,他收敛了玩笑模样,正色道:“下月我要去一趟西凉。”
沈黛睫尖一颤,“唰”地抬起头,“为了雪藻?”
戚展白没意料她会这么快想到这个,愣了片刻,笑着揉她脑袋,“是陛下派我去的。现任西凉国君马上就要退位,新君的继位仪式就在下月。他们发来邀请,陛下让我代他过去观礼。”
“哦哦哦。”沈黛了然地点头。
原是这么一回事啊,近年西凉与大邺交好,他们更迭王储,大邺是该有所表示。
但派戚展白过去......
她忍不住想笑,可真够损的。
戚展白是西凉人的死敌。陛下安排这么一手,应当不只是想表示睦邻友好,更想给他们一点震慑。免得他们以为换了个朝局,就又能兴风作浪了。
就是不知,这位新君若是知道自己期盼已久的继任仪式,有戚展白在,还能不能睡踏实了。
“不过雪藻......”戚展白敛眉,笑容从眼底隐匿而去,“也是要查的。”
沈黛见他面色凝重,心不由惶惶起来,“他真有问题?”
戚展白摇头,“没有。他的胎记,还有过去的经历,我都派人调查过,毫无破绽。可......”他沉出一口气,嘴角紧紧抿了起来。
“就是太没破绽了,所以才奇怪,对吧?”沈黛帮他叹完,“失踪这么多年都找不见,现在却突然主动送上门,还是在距离碎叶城这么远的帝京,未免也太巧了......”
倒像是有人刻意给他们准备好的一样。
又是在戚展白马上就要出发去西凉的当口。
这差事表面上瞧着是风光,实则却危险异常,毕竟要深入宿敌的老巢,保不齐就有暗箭埋伏着,就等他自投罗网。
越想越揪心,沈黛抓住他的手,紧张道:“我随你同去西凉。”
戚展白当即拧了眉,斩钉截铁道:“不行!太危险了。”
“不危险,你若不放心,大不了,我多带几个暗卫便是了。”沈黛摇着他的手臂,怏怏地哀求,“你一个人去,我才不放心。你就带上我吧,我保证乖乖的,不会给你添麻烦。”
她垂着眉,嘟着嘴,声音越发婉转哀怜。
若是平时,戚展白早就举手投降,她说什么,他便应什么。可这次,他却跟吃了秤砣一般,冷着脸,铁了心,不行就是不行。
沈黛恼了,甩开他的手,“是你说的,我们从此再不分开。男子汉大丈夫,一言九鼎,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幼鹿般的黑眸逐渐泛起水光,薄纱似的,不知不觉就将人裹了进去。晶莹悬在她纤长卷翘的眼睫上,欲坠不坠。
戚展白的心被人狠狠揉了下,轻叹,抬手托住她脑袋,低头轻轻啄了下她前额,又向下,一颗一颗吻去她眼角的泪,柔声哄道:“我们从此是不会再分开,所以我向你保证,我绝对不会有事。昭昭乖,在这等我,等我回来娶你,好不好?”
不好,一点都不好。
眼下这一连串的事,哪儿哪儿都透着古怪,叫她如何放心得了?
沈黛不依不饶,还要再说。戚展白却把话题岔出去十万八千里,直到显国公府打发人过来催,他都没有松口。
*
马车抵达显国公府,天色已近黄昏。
斜阳余晖肆意渲染,蔚蓝边沿牵扯开如丝如缕的金黄,像一枚沉淀了千年丰润的琥珀。
沈黛一肚子怨气发泄不出来,没心思赏景,踩着霞光一路风尘仆仆径直回到淡月轩,抓起床上的枕头就是一顿搓揉。
春纤和春信面面相觑,沉吟了会儿,上前劝道:“姑娘,依奴婢看,还是算了吧。王爷身经百战,定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敢去那虎狼之地,带上您,委实不安全。王爷也是为您好。”
她自然知道,戚展白是为她好,可她就是放心不下。
再厉害的猎手,也有被鹰啄了眼的时候,万一这回就轮到戚展白了呢?多一个人,就多一份保障,更何况......
那可是西凉啊!
上回那个西凉公主,当着她的面就敢调戏戚展白,这会儿她回去自己的老巢,如虎添翼,还不变本加厉地挖她墙脚?这叫她这么忍!
越想越不安,沈黛坐都坐不下来了,苦着脸在地心里来回打转,忽地,还真冒出了个主意。
*
去往西凉的行程确定下来,湘东王府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天佑帝特许戚展白这几日休沐,在家收拾准备。
书房里,关山越“吭哧吭哧”搬着一个红木大箱子进来,戚展白坐在凉榻上理书,雪藻认识点字,便跟进来帮忙。
几日相处下来,两人虽还陌生着,但多少也开始说话。偶尔气氛好些,雪藻会试着喊一声“哥”,戚展白戒心还在,不曾真正答应,但也会弯一下唇角。
沈黛过来的时候,戚展白正教雪藻念封皮上的字。听见脚步声,他抬眸,不由愣住。
桐木做的门廊底下,亭亭立着一抹窈窕身影。
木莲花枝掸下细碎金芒,映得她眉间额钿璀璨。柳眉温婉,眉下一双眼却生得艳丽。眸光流转间,娇嗔相宜,眼尾微微挑起深红的眼线,精致清媚如月下海棠。
莲步轻移,裙裾拂动如月映秋水,隐约环佩声响,香气袭人。
小姑娘天生丽质,平日不爱涂脂抹粉,这会子却一反常态,还是刻意在家憋了几日才肯来王府,只怕......
又是美人计。
戚展白失笑着摇了摇头,美人是美人,只可惜,这计一次两次能成,三次四次就不一定了。
关山越和雪藻也看愣了。沈黛提着层叠的裙裾迈进来,冲他们盈盈一笑,他们猛地醒神,红着脸讪讪做了个揖,便推搡着着急忙慌跑开,还不忘带上门。
“昭昭倘若还是为那事而来,就免了吧。我主意已定,是断不会更改的。”
戚展白弯腰,将手里的书放进红木箱子里。目光晃过她那身隆重到都显厚重的衣裙,他勾了下唇,“昭昭不是一向最怕热,怎的今日穿成这样?不怕把自己捂坏了?”
沈黛却不接他话,扬起下巴反问:“小白想知道为什么吗?”
戚展白动作一顿,狐疑地上下打量她,哼笑一声,正待开口打趣,却见她素手一拽系带,外头玉色罩衣翩然飘落,露出内里锦绣。
一身海棠红的衣裙,袒领开得有些大,衣红衬得底下肌肤莹白若雪,锁骨伶仃,底下还画了一朵别致的海棠花。
仿的正是那日宇文沁的装扮,却分明比她更加诱人。
而自那支海棠往下......
宇文沁口中的“大”,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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