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衮衮
乌金反射出的破碎日光中,达玛双肩轰然一沉,颓然瘫坐在地毡之上,浑浊的眼睛无力翻动,像被抽了筋的蛇,浑身颤抖,只能低声呜咽。
戚展白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你庇佑草原,曾多次带族人摆脱困境,直到如今,本王依旧敬你为草原上的神。你若觉方才那一番指控有误,本王给你机会,来驳斥本王。”
他言辞坦荡,眉间疏朗,昂首挺胸伫立在太阳下,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雪原上的一樽寒石神像,坚毅而无暇,无需阳光,亦能熠熠生辉。
高台下的人不由肃然起敬。
“戚展白”三个字,在草原人心里始终都是个梦魇,与他有关的词句,不外乎阴狠暴戾云云。
可今天一整日,他被栽赃,被辱骂,甚至被兵戈相向,可他始终不骄不躁,手掌翻覆间,不仅轻松为自己洗脱罪名,更保护了他们草原的新王和王裔。敢作敢为,但也不将事做绝。
即便面对一直与他针锋相对的达玛,他也照旧给他机会为自己辩白,胸怀着实让人叹服。
草原人欣赏坦荡的人,纷纷放下过去的偏见,重新看待这位湘东王。
反观达玛活佛。
他被人如神祇般捧在云端仰望了一辈子,此刻却成了卑贱到土里的蝼蚁。便是再得了机会,依旧只能羞红着一张老脸,无言以对。
沈黛远远瞧着,心中惋惜地一叹。
一世苦修,清素节俭,却也难逃七情六欲。或许一开始,他也是不同意害宇文均的,但终逃不过心里的业障,让一个参杂了中原血统的人当草原上的王,才会受了宇文涟的蛊惑。
一步错,步步错,草原上百万臣民爱戴的活佛,就这么成了个沽名钓誉的佛门败类,英明毁尽。
那厢宇文涟惊觉不妙,趁大家注意力都被吸引之时,翻身跳下高台,预备逃跑,却被早已在那守株待兔的关山越抓个正着,拎鸡崽一样丢到大家面前。
“王爷,这人该如何处置?”
戚展白淡笑,朝宇文均一抬手,“草原的事,该由草原人自己做决定。”
这话说得漂亮。
沈黛啧啧暗赞,今日一事,西凉当着这么多国的面丢尽脸面,最怕有人趁人之危。戚展白代表大邺表态,给他们定心丸,让他们莫害怕主权旁移。
这下草原上,大家都该念着他的好,再不会对他计较他曾是草原上最大的威胁。
宇文均亦感激一笑,扬手轻飘飘道,“也不用怎么折磨了,带去也狼谷,让他和自己的妻儿团聚吧。至于......”
转头看向达玛,他脸色复杂,“革去活佛一称,押入地牢待审。什么时候把自己吃进去的钱吐干净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
达玛闻声,原本死灰般的眼眸登时炸开惊慌的光。
草原数百年,历代活佛都受人敬仰,死后也风光无限,还从未有过被革去活佛之称的人。他是第一人,定是要载入西凉史册,遗臭万年。
对于一个自出生起就高居云端的人而言,这惩罚比让他死还难受百倍千倍!
“不!”
许久不出声的达玛,一张口便是这个字,求到戚展白脚边,磕头求饶,“王爷,我知错了,求您放过我吧。”
戚展白不理他,他又连滚带爬地跪倒在沈黛脚下,收起所有傲慢,连连朝她磕头,磕出满额头的血,都还不肯停下。
“沈姑娘,圣婴郡主,您是草原上的福祇,长生天会永远庇佑您。求求您行行好,跟王爷和大王说说情,我下辈子当牛做马也要报答您。”
沈黛漠然瞧着,心中一阵冷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说罢抽走被他拽住的裙子,向关山越睇了一眼。关山越立马奉命上前,拖猪狗般,将人拖拽下去。
一场闹剧结束,大家虽抓住了真正的“恶灵”,却没几人能笑得出来。
奴仆们忙着收拾高台,脚步错综压抑,听不出半点新王即位的喜悦。几位长老也都恹恹叹息,仿佛又一朝苍老了十岁。
宇文均想活跃一下众人心情,索性扬手道:“今夜王庭设宴,无论是民是奴,只要是草原上的子民,都可参加。若王庭坐不下,便挪至外间草场,本王要与大家同乐!”
这一话的确起了点调和的作用,大家逐渐雀跃起来。
宇文均甚是欣慰,转而勾住戚展白的脖子,“作为兄弟,你也得来,带着昭昭一块。你们成亲,我和阿容不能上帝京参加,就在这给你提前办个婚宴,如何?”
戚展白哼了声,没说好,但也没说不好,只微笑着望向沈黛。
王容与和边上几人也暧昧地看过来。
沈黛赶忙垂下脑袋,心里一阵鹿撞。
之前,王容与曾告诉过她,关于她和宇文均的婚宴,草原人开放,还让他们当众亲吻。
亲吻......还当众......
沈黛蹭的红了脸。
王容与捧笑低笑了会儿,故意打趣,“昭昭难道是不肯嫁?”
“才没有!”
沈黛下意识反驳,引来周围更大的笑,她惊觉失言,耳尖上那点红瞬间便蔓延到了脖颈。
戚展白眼里流光溢彩,比天际的晚霞还炫目,含笑伸臂揽她入怀,在她发顶轻轻落下一吻,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我也愿娶。”
“每日都愿。”
沈黛剜他一眼,仰头瞧了瞧草原高阔的天,紧绷了几日的心终于松散下来。蹭着他的肩,熟悉的冷香盈绕鼻尖,她猫儿似的舒舒服服闭上眼,忽然也开始期盼,他们两人的婚礼。
气氛正当刚好,宇文均和王容与也不打搅,相视一笑,转身去筹备。
他们正讨论要去哪儿多采些格桑花,布置酒席,就见凤澜郡主身边的一个女仆白着脸,匆匆忙忙跑来,“噗通”跪下,“王,不好了!大妃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辽~
第44章
众人火急火燎赶去凤澜郡主寝宫, 里头已是狼藉。
黄昏暗淡的光透窗而入,瓷器玉器碎了一地,在夕照中刺目地闪烁。帐幔被扯裂, 上头一只金钩迸断, 掉落在被掀翻了面的地毡上。
几个女奴瘫坐在地,抹着眼角“呜呜”直哭。
宇文均是第一个冲进来的。
瞧见这幕, 他脑袋“嗡”声晕沉了一下,扶着身旁的门框,才将将站稳。命人把寝殿里所有女奴都提至面前, 咬牙切齿道:“说!到底怎么一回事?”
他性子一向温顺,即便对奴隶, 也从未发过火。
女奴们被他这模样吓到,惶恐地矮下脑袋, “奴也不知。早上起来的时候,大妃明明还在,谁知、谁知......”
宇文均脸色越来越差。
另一人忙补充道:“大王也清楚,大妃早间梳洗,不喜旁人伺候。奴几个照时叫她起来, 便都退出去做自己的活儿。回来又等了许久,还不见里头有动静,奴们喊了几声也没人搭理, 便壮着胆子进去, 结果就......就......”
“奴们到处找遍了, 都没找着人。望大王恕罪!”
告罪声此起彼伏,混着哭腔充斥屋内,宇文均额角青筋凸迸,眼里像打翻的浓墨, 翻涌着惊涛骇浪。
连王容与都被他吓得,心在腔子里惊跳不已。
“找!全部都出去找!王庭找不到,就去王庭外头找;草原上找不到,就离开草原给我找!就算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宇文均边说,边抄起旁边一只大邺官窑烧制的青花瓷,要往女奴们身上砸。
女奴们惊叫着抱头蜷缩,戚展白一步迈上,敢在他将瓷器丢出去之前,一把攫住他手腕,“你先别着急,现在最不该做的,就是把人都调出王庭。”
宇文均早已被愤怒冲昏头脑,挣着手要脱离桎梏,“展白,你若是我兄弟,就该知母亲于我的恩情,就不该这时候拦我!”
人在情绪波动时,力气总要比平常大出许多。戚展白不得不两手一块钳制他,反惹得宇文均越发着恼。
眼见两人就快打起来,沈黛皱了眉,上前道:“小白说得是,宇文兄这时候的确不该贸贸然把所有人都调派出去,因为凤澜郡主此刻,应当还在王庭内!”
这话如一盆清水,兜头把宇文均泼醒了。
他手上动作一顿,攒眉往窗外瞧,片刻又转回来,脸上仍是一派茫然。
王容与也颇为不解:“昭昭这话什么意思?”
沈黛心里也不确定,望向戚展白,见他微笑点头,显是同她一个想法,沈黛这才有了底气,深吸一口气,朗声解释道:“我且问二位,今日是新王的继任仪式,王庭周围的戒备如何?”
宇文均答得爽快,“自是比平时要严上数倍。”
“那就是了。YI HUA”
沈黛接着说道:“换做平时,歹人想在这么多人眼皮子底下,把人从王庭劫走都不可能,更何况是今日?我料着他们定还躲在王庭内,就等着我们方寸大乱,把人手都调派出去,他们才好趁机跑走。”
说完,她仰头看向戚展白,双目晶晶亮,唇瓣忐忑地抿着,樱红圆润的唇珠含在其中,娇艳欲滴。一副巴望着被夸奖,又不敢直说的模样。
戚展白眼里的笑漾了漾,抬手揉揉她脑袋,“昭昭真厉害。”
视线在屋里溜溜一圈,他眉心重又折了起来,双唇抿成一条直线。眸子深处,隐约酿着一股风暴。
宇文均和王容与仔细一分析她说的话,觉得甚是有道理,当下便叫来人,改口吩咐:“传令下去,把王军调派过来,自今日起就驻扎在王庭外,没我的允许,连一只苍蝇都不能放出去。”
“其余人都给我在王庭里仔细找,好好找,任何角落都不准放过!发现任何可疑人物,尤其是宇文涟和奈奈的熟人......”
宇文均冷笑一声,咬牙切齿道:“都提到我面前,我要亲自审问!”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王庭还未从白日的闹剧中完全缓和过来,就再次陷入另一种风雨飘摇的气象中。
或许是长生天感应到了草原的哀鸣,卷来乌云,密密囤聚在王庭上空。闪电如银蛇般,在万里茫茫长空中,耕犁出纵横阡陌。
沈黛和戚展白原说要帮着一块找。
宇文均和王容与却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执意让他们回去休息,等有消息便会立刻通知他们。
二人见他们坚持,也便不再多言,宽慰他们两句,便相携而去。
一路上,戚展白脸色都不大好,回去屋里也一言不发,拿了昨日看到一半的书,径直坐在书桌前览阅。可半晌过去了,他都没翻动过一页。
春纤和春信互视一眼,不敢妄言,在旁小心伺候着。
可越小心,就越容易出错。一个不慎,春信手滑摔了茶杯。戚展白立时杀过来一记眼刀,吓得二人赶紧跪下,哆哆嗦嗦磕头认错。
沈黛心底叹息了声,让她们起来,“这么晚了,你们也都回去歇息吧,不必伺候了。”
二人战战兢兢离开,沈黛便关了门,转去窗前。
外头已下起瓢泼大雨,王庭的建筑在雨水中模糊了轮廓,只能隐约瞧见廊下几点昏黄朦胧的灯火。无数人影在雨幕中穿行,间或传来几道杂沓的步子,和焦急的人声。
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身后人还在看书,可目光却随她一道,飘在窗外。
沈黛摇摇头,摘下撑窗的木棍。窗屉子挂在了旁边攲斜而来的木枝上,带起一串簌簌轻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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