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丘一梦
没人去提董鄂氏。
她把刀子架在脖子上,威胁弘时不得打胎,若是那孩子出了什么以外,她便即刻追着孩子去了。
她说:妾自知福薄,恐怕再不能为爷绵延子嗣了,这孩子是上天赐下的福泽,妾希望能留住他。
多傻呀。
自己的命才是重要的,两个月的孩子,能有拳头大吗?
宋知欢是这样想的,却劝董鄂氏不得。
她在华姝那里坐了许久,直到华姝不耐烦赶客了,她方才依依不舍地起身离去。
韵姐儿在外间候着她,一直送她到垂花门上,方才对着宋知欢盈盈欠身,面上仍然带着几分笑意,却能让人察觉出与一往的不同来。
那一双清澈的眼眸,竟然带着些决绝,也比以往多了些温柔。
宋知欢对着这目光,莫名地觉着心慌意乱,迟疑半晌,还是问她:“我总觉着你今日不大对劲的样子,韵姐儿,你这是怎么了?”
韵姐儿唇角微微上挑,凤眼弯弯:“我决定去西院照顾弘时嫂嫂。”
“你可没出过痘啊。”宋知欢一惊,道。
韵姐儿摇了摇头,笑了:“我素来身体康健,不过十天半个月便扛过去了。那是弘时哥哥的血脉,嫂嫂身边没个细心人,我放心不下。”
这倒也是,董鄂氏身边的侍人大多栽了,如今董鄂氏身边还真没个可用的人。
但……宋知欢抿了抿唇,此时此刻说什么都软弱无力,也只能轻声对她说:“你冷静些,仔细想想,都是大人了,别一时冲动便做了决定,让你姑姑跟着担心。”
韵姐儿对她笑了一下,轻声道:“我知道,您放心吧。”
宋知欢看着她长长叹了一声,“你们都大了,心里有主意了,我们做长辈的也奈何不了。但有一点,我要提醒你,董鄂家是王爷的左膀右臂,即便弘时媳妇去了,留个孩子,以你和华姝的关系,四五年内绝不可能有生育。纵然董鄂家对弘时媳妇再不看重,也要保证嫡亲血脉地位稳固。”
韵姐儿只笑道:“能嫁给弘时哥哥,韵儿已心满意足,哪里还会记挂产育呢?况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带他长大,无论男女,他总会记挂着我,也算一份依靠。”
“你想的太远了。”宋知欢抬手抚了抚她的小发髻,轻声道:“丫头,想的太多,对你自己不好,慧极必伤。”
韵姐儿答应了一声,送着她出了门。
且说那边,弘时犹豫不决,却是董鄂家的人替他做下了决定。
董鄂夫人看着是个很和蔼亲切的妇人,开口却是当机决断的干脆。
只见她握着弘时的手,面上恰当地带着几分悲意,却又透着大义凌然,“阿哥,老身知道你和我们家姑娘的感情好,自然舍不得她。只是这世间女子多将为夫君绵延子嗣视为终身要务,四姑娘体弱,先且不说落了这一胎,日后再不能有了。便说,即便您悄悄为她堕了胎又如何?姑娘怎么受得了啊!”当然也是要为自家表白表白心意的:“姑娘的心意我们家都明白,是万万不会对雍亲王府有丁点怪罪的。”
董鄂大人在一旁,甭管真假也是老泪纵横,对董鄂夫人的话很是赞同的样子。
雍亲王看起来也是十分感动,弘时却只觉着心里发凉。
一条人命啊,前日还对他娇笑着的妻子,今日三言两语之间便被决定了结果。
可他竟然无力反驳,因为他知道,在他看来,人命珍贵胜过子嗣,在董鄂氏心中,却不然。
且……董鄂夫人说得有理,若是他真的悄悄一副药给董鄂氏打了胎,董鄂氏最是多思敏感,他们夫妻二人便真要形同陌路,他也会失去他的发妻。
无论如何选择,都是失去。
一夜之间,这个温厚软和的少年郎被逼着成长了太多,日日闷闷不乐,埋头翻着医书,不要命一般。
韵姐儿也如他一般的疯,没种过痘的小丫头,在玉芍轩跪了一日,正院跪了半日,最后竟然是董鄂夫人亲自开口,泪眼婆娑状似感动地开始劝敏仪和华姝同意,又亲手褪了腕上的玉镯,说要认韵姐儿为义女。
何其讽刺。
一时是这边的闹剧,一时又是被抱出暗香疏影阁的四格格见安不大好了。
太医可以说是尽全力救治了,但一则见安的底子本就不好,二则前头还耽搁了病情没能及时有效救治,故而传出来的也没什么好消息。
如今的结果,可以说全是因为年氏的奇葩脑回路导致的了。
雍亲王追根究底一路查下去,最后得到的结果不尽如人意,只是年家几个已入朝的男人开始了疯狂参奏乌雅氏和八王、九王、十四王的妻族。
年氏身边的人大换血,只剩下一个自幼服侍的乳母在身边,倒不是雍亲王不想把这个也打发了,到底还是要给她一个陪嫁的人,也好叫年家放心。
说一句凉薄的话,对如今的雍亲王而言,损失的不过是一个身体孱弱没大感情的女儿、以及一个并不合心意的儿媳,又会得到一个孙儿或孙女,还能敲打已经有些飘了的年家,并非十分不划算。
但这帐也不是什么都能算的十分明白的。
在年氏简单的脑子里,就没有这些弯弯绕绕了。四格格不好了的消息传出来,她剪子架在脖子上威胁着守卫冲出了院子,又强行闯进了圈着四格格和董鄂氏的西废院,扑在见安的床前哭的撕心裂肺。
韵姐儿这边喂董鄂氏用了药,待她睡下,刚要拉着侍女叮嘱一番,就听到外头一阵噪杂喧闹之声。她忙走出去看,正见年氏鬓发凌乱地冲进来,白皙的颈子上已经印上了一道血痕,手中仍握着锋利的剪子,好在还存有几分冷静惜命,方才未曾彻底见了血。
韵姐儿沉下脸来,见年氏有几分疯癫之态,就呵斥守卫和随着年氏过来的侍人们:“年侧福晋如今是什么样子你们不知道吗?还不把侧福晋拉住!”
“奴婢不敢啊。”说话的看样子是年氏身边的丫头,哭诉道:“但凡有人敢上去,侧福晋就要划自己的脖子,那脖子上的伤就是这么留下的!但凡侧福晋出了什么事儿,奴婢十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这边说着,年氏已疾步冲进了见安的屋子里,见小小的屋子药气弥漫,窗子挡得严严实实,显得很昏暗。一绕过屏风,便见略显简陋的床榻上挂着极厚实的床幔,她眼圈儿本已是通红的,当下一见,热泪盈眶,再颤着手拉开幔子,见四格格小小的身子躺在榻上,烧的昏昏沉沉的,脸颊发红,口中念着什么,已经开始说胡话了。
当即年氏的眼泪便止不住了,顺着消瘦了不少的脸颊滚滚向下,她猛地扔掉剪刀,扑到榻上抱着小小的见安哭了起来,一面哭一面凄声喊着:“见安!额娘的见安!是额娘的错,是额娘听了那贱人的主意!是额娘耽误了你!见安啊!额娘的见安!”
韵姐儿听得心里发慌,又担心董鄂氏被惊醒,忙命丫头:“把三阿哥给嫂嫂备的安神汤煮一碗来喂下去,把门窗关好,万万不要让声音透进去。”
又瞪了一眼站在院子里手足无措的下人们,压抑着怒意喝道:“都是废物吗?还不快去传话给王爷和福晋!侧福晋身边的人呢?就都拿侧福晋没办法吗?”
年氏身边的小丫头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已是手足无措哭的不像样子,颤着声音道:“英嬷嬷都被侧福晋推倒了,奴婢们实在不敢上手啊!”
韵姐儿听了心道不好:府里人都知道,英嬷嬷是年侧福晋的陪嫁嬷嬷,又是她自幼乳母,素来在年侧福晋面前很有脸的,这一回王爷发落侧福晋身边的下人,英嬷嬷也是年侧福晋全力留下的,她都不管用,这些虾兵蟹将更不管用了。
一时又恨自己是小辈,万不可对年氏不敬,只能在廊下急的走来走去,听着年氏哭喊声越来越大,最重狠狠一跺脚,抬步就要进去,已是下定了决心:即便拼着不敬的罪名,也不能让嫂嫂受了惊,免得耽误了孩子。
院里的下人也正忐忑着,忽地听见太监的通传声,雍亲王和嫡福晋到了,便如得了救星一般,眼神纷纷望了过去。
韵姐儿也大松了口气,忙对二人请了跪安,又急急道:“王爷,福晋,快请劝劝侧福晋吧!表嫂如今受不得惊吓啊!”
雍亲王脸色阴沉的吓人,一言未发,甩袖入内。
敏仪驻足在廊下,下人们也不敢进去,只能听到内间雍亲王冷声喝了年氏两句,然后年氏的哭喊声渐弱,可见雍亲王拿捏年氏的七寸还是很准的。
然后又是一阵的兵荒马乱,众人进去时便只见年氏凄凄惨惨地伏在榻上,紧紧抓着见安的小手,一张芙蓉面上还带着已经干涸的泪痕。
敏仪一见她,心里先是一惊——若说年氏从前是身姿纤弱袅娜,腰肢纤细身段风流的话,如今的年氏就是整个人都瘦的脱了形,原本合身的衣裳宽大了许多,颧骨突起,丹唇失色,一双眼更是肿的厉害,再不复从前的绝世风姿。
真就成了一颗小苗苗,只怕风一吹,就要倒了的。
也不知雍亲王对她说了什么,反正年氏是顺从地让侍从把她架起来拉走了。
说是顺从也不尽然,只见她一双美目空空毫无情绪,面上只有几分悲苦之色,如一只牵线木偶一般。
雍亲王又扫了榻上的见安一眼,只淡淡吩咐了仆从一声:“仔细照顾着。”
便转身甩袖而去了。
纵然有年氏日日佛前祈福,见安这条小小的生命也没留住。
雍亲王府的四格格,永远留在了这个落英缤纷的初夏。
雍亲王府发丧,办的很是低调,毕竟见安幼而早夭,也不光彩。
年家夫人几次三番想要探望年氏,然而年氏如今正被禁足在暗香疏影阁吃斋念佛为见安祈福,年夫人不得门而入,便再三哀求敏仪。
敏仪实在无奈,便道:“年妹妹闭院祈福,一是爷的意思,二也是她自己的意愿。我这为人妻的,不能违背忤逆夫君,又是做姐姐的,不能强逼年妹妹,也是无奈。年夫人实在相见年妹妹,不如求求王爷吧。”
说着,她端庄的面容透出恰到好处的几分无奈与感慨来,“年妹妹这回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不说那些被连累了的侍从下人,见安救治不及时,我们府里的弘时媳妇也被连累,如今带着肚子躺床上养病呢。”
年夫人听了,又羞又愧,道:“是老身教女无方,叫亲王和王妃为难了。王妃放心,老身此次定当好生教导教导侧福晋。老身和外子老来得女有了侧福晋,自然爱如珍宝。外子早年又出任外任,公务繁忙,老身亦忙于交际,少有关怀小女,自觉亏欠,难免格外娇惯些,不想却纵的她不知天高地厚,是老身的不是。”
敏仪听着这话,心中轻嗤一声,难免觉着好笑:莫非这年夫人还活在年遐龄大人在位的时候?那时年遐龄位居封疆大吏,怕也因此纵出了年夫人这土皇后的脾气。
跟谁在这儿玩隐晦提醒呢,当我乌拉那拉敏仪是吓大的不成?
一时恩威并济摆出皇家气度打发了年夫人,敏仪狠狠灌了半碗茶,方吩咐:“走,咱们去知欢那里。”
黄莺答应了一句,已有小丫头上来收了高几上的残茶,行动之间悄无声息,进退得当。
晚间敏仪将此事与宋知欢说了,宋知欢愣神儿好一回才反应过来年夫人的言外之意:我老公那是做过封疆大吏的,我女儿出身尊贵,并非寻常汉女,不是雍亲王府可以任意责罚的。
何况被害了的见安还是年氏的亲生女儿,年氏占着母亲的名位,见安又素来体弱,也不好说是年氏害了见安。
无论年氏自己如何的内疚,年家为了未嫁女的名誉,也是绝不可能承认年氏害了孩子的。
若这事儿真落定了,年氏三服之内的未嫁女都是要受牵连的了。
当然家境贫寒和这官场豪门沾不上边的就另当别论了。
宋知欢心中百转千回,啧啧感叹道:“这年夫人也是厉害呀,王府里威胁王妃。她怎么不入宫威胁太后呢?”
“这话也是浑说的。”敏仪嗔了她一声,又道:“这些日子太后的病又重了两分,我们这些孙媳妇们要入宫侍疾。一大把年纪,当祖母的人了,又要去侍候人,倒也是前所未有。但太后辈分高,这些年也算劳苦功高,不论笑孝道,只为了咱们府里,我也是要去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还能写好多,八月可能完结不了了。
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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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八四
皇太后病的愈重, 宫里每日慌乱不堪,佟佳贵妃作为后宫众妃之首,带领嫔妃们、皇子福晋们给太后侍疾,康熙也是身体保养, 两边抽陀螺一样转着, 敏仪每每回府, 都是满面疲惫。
倒是雍亲王府里的小日子, 仍旧那样平平淡淡地过着。
董鄂氏的天花病症消退,也从西废院里搬了出来, 却也没大变化, 仍然日日躺在出床上安胎。
弘时的医书一本接着一本的翻,韵姐儿本来照看过了董鄂氏的天花便预备回玉芍轩了,毕竟葳蕤苑里还有弘时,也是要避嫌的。
董鄂氏却不知怎的,离了韵姐儿吃不好睡不好, 于是弘时小阿哥就开始了长达几个月的睡书房生涯。
正房睡着媳妇,厢房被表妹占了, 他一个男人只配睡在外院。
华姝对此倒有几分啼笑皆非的意思,只是和宋知欢闲聊时偶尔提起韵姐儿, 口吻中带着淡淡的叹惋,“这孩子傻呀!虽然我总惦记着亲上加亲,可也不是让她给人填房又当人继母的亲法呀。”
宋知欢扫了一眼, 没作声。
华姝又感慨道:“这些年,我能撑过来,也全靠了韵姐儿了。她和玉姐姐早嫁了人,虽然心里亲近着,到底不如从前。弘时性子太软和, 心虽细,到底也是个男人,又不是开朗活泼的性子,在我这儿也只叫我心烦。还是韵姐儿陪着,能逗我开心,哄我心情畅快。”
“她这些年琢磨了多少有趣儿的东西,不就是为了使你开颜吗?”宋知欢道:“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姑娘为你洗手作羹汤,虽有几分寄人篱下的意思,却也正正经经是满腔的濡慕之情。我还羡慕你呢!我那两个女儿?不提也罢。”
“我还喜欢翼遥端庄稳重,修婉开朗大方呢。”华姝夸起两个小丫头倒是滔滔不绝了,“不似和玉,她的性子就不像我,闷葫芦一样,说话轻声细语的,每一句都慎之又慎,唯恐惹人厌烦。就这样敏感多思心性,若非她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也疼不起来。”
宋知欢听了一瞪眼睛,拍了她一下,“这话给和玉听了她要哭的!况这几年和玉的性子可不是好了不少?”
“那倒也是。”华姝先是一笑,复又带着几分不甘地道:“想来是娘身边不如相公身边,这雍亲王府的风水也没有纳喇府的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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