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采葑采菲
玛琳站在门口, 身边是被赶出来的女仆们,她们悄无声息地恭候在门外,安静得就像摆设。黛黛脱离女仆的队伍, 蹑手蹑脚走到玛琳的身边,小声地告诉她之前的情况。
这时, 玛琳听到房间里传出一个微微沙哑、带着一点磁性的女性声音:“你可以进来了。”
卢茜公主说的“你”显然是指玛琳。
玛琳有点紧张地拉了一下外衣的下摆,然后踏入了房间。房间里面非常昏暗,唯一的光源是壁炉里跳跃的火焰, 这应该是因为阿尔嘉,阿尔嘉不喜欢强光。
玛琳小心用余光去打量四周, 这时候的房间里只剩下了一个卢茜公主, 阿尔嘉已经不在了, 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从哪里离开的。
在摇晃的火光下, 卢茜公主布满皱纹的脸被映照得沟壑分明, 仿佛童话故事里的坏女巫。
玛琳没忘记自己要做的事情,现在只有她和卢茜公主两个人, 机会难得, 是时候告诉她在索罗沃奇塔得到的真相了。
她正要开口,却被卢茜公主打断了。
“过来一点。”卢茜公主对玛琳说, “阿尔嘉告诉我你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这很难得,他是很少说这种话的。你是叫玛琳吗?姓什么?”
玛琳靠近了一点,说:“玛琳·达斯。”
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玛琳的头发几乎和背景融为了一体, 这样深的黑发让卢茜公主有点恍惚,她突然想起了另一个黑发的男孩。
然后她又注意到了玛琳的瞳色,玛琳的眼瞳其实是很深的深褐色,但在这种光线下,她的眼睛就变成了纯黑。她的一双眼瞳亮得反光,火光映照在里面闪烁跳跃,这让玛琳看起来有一种近似小动物的纯真和无惧。
卢茜公主心里有一些触动,这种眼神她好像见过。
对,是乌苏洛林,乌苏洛林就是这样的眼神,她博览群书,见识广博,一旦有疑惑就会立刻想办法去找到解答,她是一个不会动摇的人。
这让卢茜公主心里生出了一点好感,她问:“我没有听过达斯这个姓氏,是其他国家的魔法家族吗?”
卢茜公主可能高傲习惯了,导致她说话莫名给人一种讥讽的味道,虽然在有些情况下她并没有那个意思。
玛琳倒是没有介意她的语气,老老实实地回答:“不是魔法家族的姓氏,我来自亚曼伦区的奥德林,那个地方没有什么魔法贵族,我父母的出身都很贫贱。”
“真是抱歉,”卢茜公主连抱歉的话都说得有些傲慢,让人不禁怀疑她道歉的诚意,但同时她又说,“我记得亚曼伦的魔法潜力者非常稀少,在整片大陆是最少的,可能连十万分之一都没有。你能够成为一名魔法师,真是奇迹一样的存在,我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阿尔嘉会认为你特别有潜力了。”
这样的赞誉让玛琳有点发愣:“您和阿尔嘉是……”
“我是阿尔嘉的母亲,”卢茜公主坦诚地说,“阿尔嘉不到十八岁就脱离了索罗沃奇家族,那时候他还不是大魔导师,外面的人并不知道他的存在,然后,知道他身份的索罗沃奇后来也死得差不多了,所以他就只是阿尔嘉了。”
玛琳之前就有猜测,但在卢茜公主向她坦诚的时候,她还是非常的吃惊:“那么……费切尔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他从小就知道。你为什么要跟我提起费切尔……”卢茜公主的声音突然有些变调,这时候她看到了玛琳衣服上面的装饰花纹,“金色荆棘花……你是索罗沃奇塔的学徒!”卢茜公主的态度一下转变了,“女仆……”
“请先不要叫女仆进来。”玛琳打断了卢茜公主,这让公主的眉头皱了起来,她显然很少被这样冒犯,“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说,请给我一点时间。”
说话的时候,玛琳从衣服的侧袋里面拿出了一块手帕。因为一直在寻找机会接近公主,她在索罗沃奇和费切尔学习的时段中一直把这块手帕放在身上,幸运的是,她现在可以让它起到作用了。
这是一块已经有一点微黄的旧丝绸手帕,边角处绣着卢茜公主名字的首字母。
看到手帕,卢茜公主怀疑又惊讶:“这是法鲁的。”
玛琳将手帕递交给了卢茜公主,说:“是的……因为一些原因,我认识了大法鲁耶阁下。”
短暂的沉默。
“所以他已经死了吗?”卢茜公主从鼻子里发出了笑声,“不然他应该不会把这块手帕交给别人。”
玛琳点了点头。
“很常见的事,”卢茜公主冷漠地说,“到了这个年纪,总是很容易死去,我几乎每天都能收到讣告。”
玛琳有些为大法鲁耶感到难过,他的公主并没有为他的死表现出哀伤。但她没有对此做出评价,她只是开始慢慢地叙述,将和大法鲁耶认识的过程告诉了卢茜公主,包括他们的交易、以及后来大法鲁耶的死亡。
听到后面,卢茜公主终于被触动,她猛然从躺椅上坐起,衰老的淡蓝色眼睛里发出一种凶戾、渴望又绝望的光芒。
“里戈……你们找到了里戈的下落?!”
玛琳垂下眼睛,她的黑色睫毛在微微颤抖,她放轻了声音,说:“里戈已经不在了。加姆伯爵说他被抓走的第二年就死在了塞留那,后来传给您的消息,都是他们伪造的……”
玛琳看到卢茜公主突然软下了身躯,就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躯体,她猛然跌落在躺椅上,身体和椅子碰撞,发出了一声闷响。
卢茜公主茫然地看着天花板,面部丧失了表情,活力从她的身躯中流散出去,就在那一瞬,她的身上浮现了灰败和腐朽的气息。
“很抱歉。”玛琳有些担忧地说。事实对于一个老人来说的确太过残忍,但她依然必须说出来,公主有知道真相的权利,继续隐瞒,对她反而不公平。
沉默了持续了很久。
卢茜公主的眼睛轻轻地闭上了一会儿,她忽然说:“其实我早有预感……乌苏洛林曾告诉我,平民的平均寿命只有三十岁,即使除开夭折的孩子们,他们的平均寿命也没有超过四十岁。已经过去太多年了,里戈活着的机会已经不大了。”
那为什么公主还这样坚持呢?因为爱情吗?
玛琳喃喃地说:“因为您爱他吧,爱情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很难让人甘心放弃。”
“爱情?不,我不知道,我不爱里戈,里戈也许爱我,也许不爱……一切都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他同情我,但这不是爱情……”卢茜公主说。
玛琳惊讶地看向了公主,可是法鲁耶明明告诉她,卢茜公主和里戈私奔了,在这种年代,如果一个女孩不是真的爱一个男人,怎么会甘愿和他私奔?因为那不是私奔,是逃跑。
在卢茜公主和布恩订婚之前,她曾认为真正的骑士应该是英俊潇洒,风度翩翩,并且拥有强大实力的男人,他要能够让自己开心,能够为自己赢来胜利。但在卢茜公主订婚之后,她意识到真正的骑士应该是善良忠诚,明知道危险也一往无前的勇士,而里戈,就是这样一个真正的骑士。
当卢茜公主开始回忆,她的眼睛变得有些疼痛,她的眼睛已经因为老去而变得干枯,无法流出更多的眼泪了。
在上流贵族和王室之间,早婚是一项传统,贵族女性从十五岁就开始物色结婚对象,有的贵族女孩甚至还没有参加社交就已经订婚。贵族的婚姻通常都是老夫少妻,其中有很大一个原因是因为女性非常容易死在产床上,这导致许多贵族男人一生都会结许多次婚。
在卢茜公主的父亲眼里,他给卢茜公主选择的丈夫是年轻高贵的布恩王子,而不是某个有地位的老鳏夫,他已经是非常疼爱女儿,堪称慈爱的好父亲了。
这场联姻对日渐式微的索罗沃奇家族很重要,卢茜公主和布恩王子的订婚的消息很快传遍大陆,造成了轰动。
但对于卢茜公主来说,嫁给那样一个暴戾残忍的男人简直就是噩梦,日渐逼近的订婚礼对她而言就如同一场注定会被判死刑的审判。
“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些追求过我,说愿意为我去死的男人都销声匿迹了,只有里戈愿意帮助我,虽然他知道那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好的仆人,在主人不需要的时候要好像不存在。索罗沃奇塔的园丁是隐形的,你只需要看到他创造出的精致景观,他们工作的样子被主人看到了,说明这个园丁并不称职。
一个晚上,苦闷的卢茜公主一个人躲到花园里,把小园丁里戈吓得躲到了灌木丛里。
卢茜公主对着黑暗的花园哭泣。听到哭声,小园丁里戈忍不住出现了,送给她一只刚刚修剪下来的蔷薇花。
卢茜公主看着花朵,突发奇想地问他:“你喜欢我吗?”
里戈红着脸点头了。谁不爱卢茜安丽娅,青春美丽,纯洁可爱,高贵的公爵与公主的女儿,她是索罗沃奇与塞留那的珍宝。“那么你愿意做我的骑士,带我走吗?”
有的错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
卢茜公主悔恨地说:“我从未想过一个人逃走……”
她明明是拥有魔力的魔法师,还是索罗沃奇塔的首席女学徒,但好像她学来的魔法只是一件漂亮的装饰。她学会了魔法,却被告知攻击对于一名高贵的女士来说很失风度,她不应该用魔法去攻击任何人,就连魔法决斗游戏,她也应该交给骑士来完成。
卢茜公主从未有过自己也是一个有力量的人的自觉,所以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她茫然无措,不知道能够怎样解决,她那时候,只有十五岁。
“我就像一个必须依靠拐杖、根本无法自己站立的人,如果有谁抽走了拐杖,我就必须另外找一个,就算是那只是一根柔弱的树枝,根本无法支撑我……”卢茜公主喃喃地说。
于是她害了里戈。
被抓住后,她只是被关进了卧室,安然无恙;而里戈被带走了,不知道被送到了哪个监牢里。
她在卧室里愤怒、哭泣、哀求、绝望……这让周围的人都认为她爱上了那个低贱的园丁。
其实并不是,充斥了她整个心脏的,是后悔,以及愧疚。
“我的一生都没有靠自己完成过任何事情,在那一刻,我认识到我需要为这个可怜的男孩负责。我要让他活着,为此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这是我应该偿还给他的。”卢茜公主说,她看向玛琳,问,“这是不是很可笑?”
人们告诉她,女性应该心肠柔软,充满爱心,一名淑女如果看到可怜的小狗死去,应该立刻流下泪来。人们允许淑女怜悯小动物,爱护幼童,奇怪的是,却不允许她们对低贱的人类产生同情。
在她为落花而流泪的时候,男人们因她的眼泪而感动,还为她写下了优美的诗句。但当她的眼泪是为了里戈而流,他们却露出了轻蔑和鄙夷。
她和里戈是天鹅与老鼠一样的区别,里戈对她的同情是僭越,她对里戈的歉疚是自甘堕落。
在那些人眼里,她的解释都是借口。女人不需要知恩图报,女人也不会为犯下的错误产生责任感,女人只配爱情。
第140章 07
卢茜公主说:“我曾无数次梦到里戈已经不在, 一定是因为我一直暗中期盼着他死去,所以才会梦到这样的场景……我可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
“不,”玛琳立刻说, “那只是梦而已,不小心压住了心脏就会做噩梦, 身体不适也会做噩梦,梦什么都代表不了。公主殿下,您是一个好人。”
卢茜公主轻轻地嗤笑了一声:“是吗?我是个好人?”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厌恶, 一种对所有事物,包括自己在内的厌恶, “然而我并不是……我不是一个好女儿, 也不是一个好妻子, 更不是一个好母亲, 可你却说我是个好人, 真是虚伪。”
她违抗的家族父辈的命令,私自逃婚;她看着自己的丈夫死去内心喜悦, 在前夫尸骨未寒的时候就改嫁他人;她任由孩子们自生自灭, 从未做到一个好母亲应该做到的事……
她的人生如此失败,可这个女孩居然说她是个好人, 真是太可笑了。
玛琳往前走了两步, 激动地说:“不,在那些定义之前,您先是一个人。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十全十美的,但公主殿下, 至少在我看来,您是一个有人性的好人!”
卢茜公主的眼睛突然之间闪动了一下,她猛地看向了玛琳,火焰在她的眼眶里面轻轻地跳动。
她露出微笑,笑容抚平了她的皱纹,她的眼睛也因此重现神采:“有一个人赞同我,那也足够了。”她轻轻地叹息,“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终于可以解脱了。”
有新的脚步声在房间外面响起。
接着门外传来了杰罗斯的声音:“公主殿下,公爵大人吩咐,让我们先行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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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切尔站在远离宴会厅的一个露台上,目视着参加宴会的人群陆续地散去。
这些惊慌的贵族们有的冲向了马厩,驾驶着马车匆忙离开,有的想要等待消息,暂时躲回了宫廷安排的休息室里。国王晕倒,人心涣散,宴会当然不可能再继续。
楼下不远处,宫廷侍卫们正在汇集,慌乱的传信官奔跑着前往王宫哨所通报,不久后卫兵们就会到来。那么当然,大神官也会被惊动。大神官会派谁来?他信任的神官?还是信任的白花骑士?
阿尔嘉只是露了一面而已,就引发了这样大骚乱,弄得一地狼藉,而他本人却潇洒地离开,一点也没有造成了骚乱的自觉。
“公爵大人,晚上好。”费切尔的背后响起一个悦耳的女性声音。
费切尔轻轻扫了她一眼,又把目光放回了楼下。
瑟雅德拉拖着长摆尾的裙子走上前,走到了和费切尔并列的位置。半透明披纱在夜风中轻盈地飘动,带来温暖而暧昧的女性香水味,瑟雅德拉露出一个深浅合宜的微笑,脸部朝着费切尔的角度,正好能够让身边的人看得到她的精致鼻梁和蓝色眼睛。
瑟雅德拉用一种微微抱怨的语气说:“可惜晚宴就这样被打断了,我们的那支舞还没有跳完呢。”
她的话音落下的时候,有一个带着一丝娇嗔味道的小尾巴,非常的动人。但费切尔却不为所动,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这让瑟雅德拉有点小小的意外,她的美貌向来无往而不利,还从来没有男人能对她这样视若无睹……哦,大概还是有的,有少许男人极度的死板教条,连直视她都不敢,不过费切尔公爵并没有那种呆板的气质,应该并不是那种不解风情的男人。
瑟雅德拉又说:“其实我认为大家并不需要那么恐慌,在宴会上不是还有您吗?有您在场,你怎么会让阿尔嘉点亮白曜石塔呢,对不对?”
这终于让费切尔看向了他,费切尔冷冰冰地说:“那也和神职者没有关系。”
用这样的态度和一名年轻女士说话,他的性格也太糟糕了!
瑟雅德拉本来的意图是使用迂回的话语先试探一下,拉近一点距离,然后再进入正题,但显然费切尔大人根本不领情。时间不多,如果错过这次,她将很难再有和费切尔公爵私下见面的机会。
于是她开口拦住了准备离开的费切尔:“公爵大人,您对祭司选拔有什么看法?”
费切尔的眉尾轻轻地挑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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