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柘玥寒
月光如缟素,洋洋洒洒镀在青石板路上,贺千空踩着月影,停在朱红大门前。
院落前的石狮子狰狞凶狠,在月色下有些骇人。
他只瞄了一眼便上前叩动门环。
叩叩的声音在寂静的街市格外响亮,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人声,不过片刻,朱红大门“吱呀”一声敞开。
钱掌柜身着常服,恭敬作揖:“大人,您来了。”
贺千空随手将青骢马的缰绳递给后面小厮,跨过门槛往里走去,“常五回来了么?”
钱掌柜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喘息回道:“回来了,大人……这以后是不需要盯着三皇子了?”
贺千空豢养了一批暗卫,以“常”为姓氏,一到九为编号。其中常五武艺高超,被派出去盯着三皇子一举一动。
今个不知怎么的,常五下午突然回来,吓了钱掌柜一跳。
这个档口,朝中形势不明朗,怎么回来了?
贺千空坐到内堂黄花梨木椅上,呷了一口茶,“这段时间先让常五歇歇,何时再去听我命令。”
他摩挲手上茶碗,有些心烦意乱。今天他能及时赶到不过是因为常五一直在盯梢三皇子,见三皇子有异动及时汇报,他听到消息便动身前去。
只这一来,他派人盯梢三皇子一事很有可能暴露,即便当时他随口搪塞了三皇子,难保他今后不会想起,清理身边的人,常五极有可能有危险。
与其等那时被动,不如今时主动撤回来,也能保了常五性命。
然而贺千空烦恼并非于此,今天听暗卫汇报,他便失了分寸急急前往,似乎往日的自持冷静都抛到脑后。
他不敢深思下去,不敢去深究这背后原因。
正沉思,忽然瞥到一旁钱掌柜,原地打转,他眉头轻蹙低声问:“怎么了?”
钱掌柜额头沁汗,低头不敢正眼看他,小声道:“大人,镇国公……镇国公派人送信,让您回去一趟。”
第26章 镇国公
镇国公贺慎之,他的丰功伟绩,说书先生可能得说上一天一夜,尤其是他如何跟随成景帝围杀高家,亲手覆灭了这个显赫一时的名门世家,从此,他被封为镇国公,将贺家家族带到了权力顶峰。
但更为京都人们口耳相传、听得津津有味的,还是他的情史。
贺慎之娶了两任妻子,都是簪缨世家。
他已经过世的原配妻子赵氏,是当今皇后的亲妹妹,赵大学士的小女儿,但这并不是他爱的女人。
贺慎之现任妻子卫氏,也出生清贵之家,从小与他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先帝时期诸子夺嫡,卫家站错了队,一蹶不振。
老国公是个心狠之人,他不愿贺慎之与落魄的卫家结亲,不顾贺慎之反对退了亲,另行和赵家订了亲。
就这样,赵氏嫁了进来,不过十五岁般花的年纪,曼妙多姿,少女怀情,带着对婚后的憧憬和期待,却在洞房当夜被丈夫亲手打碎。
贺慎之厌恶赵氏,尽管赵氏如此无辜,他也认为是这个女人抢了自己心爱之人的位置。
待到赵氏怀孕,他更是再不进赵氏院落,一直流连在妾室之间。
郁郁寡欢的赵氏在生下贺千空后缠绵病榻,婚后生活压抑痛苦,渐渐侵蚀掉她单纯的内心。终于在一个夜晚,久病的她悄然离世。
她的丈夫并未掉一滴泪,此时的贺慎之已经被封镇国公,再不是当年那个在婚事上说不上话的少年郎,如今他权势在握,风华正当,虽已有长子,却还是无数闺中少女的怀春之人。
但赵氏去世不过三个月,贺慎之迎娶了他心中的白月光卫氏,卫氏自打退亲后便一直没出嫁,她的等待终于迎来了结果。
他们的爱情终于开了花。
此后,卫氏住进镇国公府正院,为贺慎之诞下一儿一女,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只有贺千空,像个多余的人。
而对这个前妻所出的嫡长子,镇国公的感情很复杂。
但对自己的父亲,贺千空的感情却直截了当。
少时,贺千空入宫做太子伴读,久不回家,稍大些,去边关打仗厮杀,常年在外,好不容易调回京都为官,贺千空闲暇休沐时亦多在长春阁,或赵明月处,能不回家便不回。
父子关系可谓冷到极点。
是以在长春阁中,镇国公这名字像是个禁忌,久不提起。
此刻听钱掌柜说起,贺千空一时怔忡,良久才反应过来。
他挑挑眉。
钱掌柜立时明白,苦着张脸:“国公爷没说什么事,就是说你许久没归家,想……想一起吃个团圆饭……大人……这……”
团圆饭?
贺千空嘴角噙着讥笑,自己一个外人和他们一桌吃饭,真能吃得好么?
然而无论如何,大周朝极重以“孝”治天下,便是为了避免被人背后嚼舌根,贺千空也需要回趟家。
他一饮茶碗中的茶汤,忽的不知为何想起了不久前京郊庄子中的那碗茶,茶香悠远,恍若就在鼻尖,还有女子身上的悠悠体香,萦绕心间。
他眼神深黑,定了定神,扬声道:“备车,去国公府。”
马蹄声哒“哒哒”,踩在层层月光铺叠的青石板路上,此时天边夕阳已经沉下,天际月影高悬,月光如水盈盈流淌。
马车在夜风中停在高耸府邸的侧门口,檐牙高耸,斗拱交错,屋脊上的绿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
马车刚一停稳,门便开了,有机灵的小厮小跑来拉马车的帷帐,殷切伺候:“大少爷回来了,老爷夫人正在正屋等您呢。”
贺千空随着他的指引往屋内走去,院内粉墙环绕,绿柳周垂,院中假山层层叠叠,山石点缀,整个院落富丽堂皇、极其雍容华贵,却隐隐透着不协调。
贺千空嘴角勾起讥笑。
贺慎之如今权利在握,让很多人不由忽略他的出身,包括他自己。
其实贺慎之也不过出生小官之家,家中略显清贫。是以他熬出头后,衣食住行处处奢侈,却不知很多时候过犹不及。
就拿这个院子说,假山林立,湖水汩汩,可一味堆叠元素不考虑院子中的协调,最后的结果便是院子中到处的不和谐,有底蕴的人家瞧上一眼便心里偷笑。
如今他权势鼎盛,周围人都乃阿谀奉承之辈,谁也不会提从前的事。可挡不住贺慎之骨子里的那个暴发户。
小厮带着贺千空转了几个弯,便见前方正堂灯火通明,下人鱼贯,单看气势很是唬人。
正堂间,上首正坐着镇国公,他挺拔身姿,气宇轩昂,眉眼凌厉,身着常服,即便不年轻,可周身气势不逊于年轻人。
坐在他身边的玉色春衫妇人正是卫氏,座下还有一男一女,男的不过十七岁大,风度翩翩,女的十五岁,身姿轻盈,正是卫氏所出的一儿一女,贺驰宇和贺芳芜。
贺千空对座上镇国公行了一礼,与其他几人点点头,便坐在一旁红木交床,丫鬟们奉上茶碗和各色菓子点心,侍立在一旁。
贺千空拿起茶碗,自顾自啜饮,眼皮都不抬一下。
这副目中无人的模样,让屋内气氛降到了冷点。
镇国公原本有些阴沉的脸此刻能滴出水,正要开口训斥,手被旁边的卫氏捉住。
卫氏冲他摇了摇头,温柔道:“千空你许久不回来,你父亲很是想你,想着你今个一起回来大家吃个团圆饭呢。”
她这话一出,镇国公脸色缓和,点点头:“你最近怎么回事,总不回家,今个也是这么晚才回来?”
屋外的夜风轻轻吹来,贺千空垂下眉眼,摩挲手中的斗海龙文青花瓷碗,不回话。
这沉默让屋内空气再一次凝固起来,良久,贺千空方回道:“有朝政要处理。”
这敷衍的态度,镇国公的脸涨得紫红,他居高位这么多年,别人见他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只有自己的这个大儿子,不回家不说,一回来还摆脸色!
他怒极,手边拿着的茶碗便要往地上摔去。
旁边的卫氏却忙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冲他轻轻摇头,“老爷,千空好不容易回来,孩子们饿了这么久,快开饭吧。”
在一旁的贺芳芜早就坐不动了,一听这话忙撒娇:“爹爹,快用膳吧,芜儿饿的不行了。”
见自己最宠爱的小女儿这般,镇国公黑着脸,却松开茶碗,叹气:“传膳吧。”
第27章 亲事
一声吩咐,丫鬟们鱼贯而入,十几号人,有的捧碟,有的奉碗,有的传菜,气势唬人。
镇国公最喜好排场,似乎觉得不这样显示不出自己的身份地位。
待上了菜,一看之下,炙羊肉、酱肉肘子、芙蓉豆腐、白玉丸子、蒸鮰鱼、金丝白玉花卷、玲珑水晶蒸饺,零零散散,杂七杂八,满满一桌子的珍馐美馔。
贺千空落座,身后自然站了个丫鬟为他布菜,殷切备至。
他许久没有这种经历,从军营回来,他这满身脾气便如被洗了一番,都消失的干净,用膳洗漱反而不习惯有人伺候,都自己动手。
如今这丫鬟伺候的殷切,反倒叫他蹙眉。
席间沉默,只有碗筷轻响。
镇国公府不讲“食不言”的规矩,往日里用餐皆气氛欢畅。
可今个贺千空在桌边一坐,周身气势冷硬肃杀,直唬得卫氏的一双儿女闭口不言,卫氏自己也不好多说,镇国公更是沉着脸。
一家子五口人,在尴尬凝固的氛围中草草用完了这餐。
众人停了箸,用膳毕,丫鬟们又奉上温茶,漱了口,几人移到正堂,自有人奉上点心菓子。
镇国公以拳抵唇,轻咳一声。
贺千空明白,这是要步入正题,之前那些不过是试探他的态度。
果然,镇国公开口:“这些年,你在军中打拼,一晃眼也功成名就。这很好,只是你也二十有余,也该成亲了,你可有什么想法?”
原来是这个,果然有人坐不住了。贺千空抬眼道:“父亲有什么指示?”
镇国公见他没反驳,眉心稍缓:“你这么大了也该有家室了。你母亲有个侄女,年不过十五,很是端庄大方,温婉贤淑,与你相配,你不如相看一番,尽早成亲。如果可以今年秋天就完婚吧。”
贺千空嘴角噙起一丝讥笑,“卫家女?”
一旁的卫氏绞着素白双手,手足无措。
镇国公面色一沉,沉声道:“卫家女怎么了?人家女儿家知书达礼,持家有道,又生的乖巧大方,不算辱没你!”
贺千空一手把玩腰间的双鱼戏珠玉珮,都不正眼瞧上首两人,声音嘲讽:“卫家就这么迫不及待,要把镇国府拴在他们的裤腰上?”
“你……你!”镇国公衣袖扫过桌上茶碗,茶碗粉碎,他霍然起身,指着贺千空,目眦欲裂。
“老爷!老爷!”卫氏扯着镇国公衣角,美眸中泛起盈盈水光,“老爷,是我没考虑周到,只想着娘家侄女与千空相配,都是我思虑不周,您切莫责怪孩子啊。”
贺千空端坐如山,只摩挲着手中玉珮,眼风一扫看向卫氏,嘴角斜斜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