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猫生寂寥
第29章 母心
齐明安的语气平静的不像话, 几乎没有任何语调的起伏,也并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和之前并没有什么差别,宋栀却吓的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眼睛瞪的极大, 惊讶几乎溢出了眼眶。
恨!
恨?
这个字未免用了也太重了, 有哪个母亲会对自己的孩子用上一个恨字呢?只是齐明安的语气也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宋栀张了张嘴, 却说不出什么劝慰的话。
她的手都在发抖, 抖了半天搭上了齐明安的肩膀, 却早已没了什么旖旎的心思, 手下的肩膀厚实坚硬, 是一个男人的肩膀。
这个答案对于宋栀来说确实有些震惊了, 她努力了半晌想说话,却觉得什么都是无力了。
“你别瞎想, 不会的,不会的。”她的话和手都是抖的, 不一会就出了满手心黏腻的汗, 咽了口唾沫,却觉得如鲠在喉,满喉咙疼。
齐明安拍了拍宋栀的手,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他坐着,腰板挺直,抬着头,不知道在看哪,远处也是一片黑暗和雾蒙蒙, 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表现似乎是没什么特别的,就像是说今天天气几何一样,宋栀的心却沉坠的难受,几乎要坠到无底的深渊。
宋栀靠近了他坐着,他的身上还是暖的,但是宋栀却觉得一阵阵的发冷。
他现在是二十六岁,那他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有什么比意识到生养自己的母亲其实是恨着自己的更悲凉更绝望的事情呢?
齐明安是未来的反派,但是他不是天生成长起来就是反派的,他也是经历了良多一点点努力成长起来的,经历了无数的失败和冲击才慢慢的成长为一代商业奇才的。
原身背叛了他,好多人都背叛了他,可是总得有一个人须得给他温暖的吧,可现在的情况是,完全没有,完全,没有。
就连他的母亲,也是恨着他的。
宋栀想举一些例子来证明这不是对的,却无力的发现,自己却无法说服自己。
可是若说不是,那让自己儿子从小就给自己家弟弟家不要钱的长工是怎么回事?无数次的维护和偏向是怎么回事,她毫无慈爱之心,若说她爱子,谁信?
她宁可指望着两个弟弟家没长成的儿女孝顺,都不肯对自己的孩子好一点,要是说她是好娘,谁信?
宋栀的喉咙像是被棉花填住了一样的,心软的一塌糊涂,又痒又疼,她拉住了齐明安的手,捏了捏,却被齐明安反手握住。
齐明安枕着手倒下,宋栀跟着一起,睡在他的身侧,漫天的星星闪烁,天空一片阴暗黑沉。
他侧着脸对着她,油灯烧的差不多了,光芒昏暗,昏暗的光芒照的他的轮廓加深,只是眼瞳漆黑,不复澄澈,宋栀皱紧了眉头,鼻子一片酸涩。
“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我猜的,是她告诉我的,我很早就知道了。”他抬手给宋栀擦了泪,眼睛半垂着,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的脸,宋栀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泪珠噼里啪啦的就往下掉,像是止不住一样的。
她总是爱哭,可今天又不一样,她是又气又怜惜,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恶劣对待的那个人。
“你别哭,我给你讲讲,好不好。”齐明安和宋栀的距离极近,两人的呼吸都可闻,宋栀压抑着声音哭,抽抽噎噎,眼睛红红。齐明安抚摸了一下宋栀的头发,带着安抚的意味,身下的被褥松软。
齐明安的爸爸,原来是他们村子里为数不多稍微识字的人,总是干干净净的带着儒雅气,和村子里邋里邋遢的男人们都不一样。
而齐母和齐父,也是那个年代少有的自由恋爱起来的人,魏家贪财,压着齐母不让走。
两人算是经历了不少磨难才终于在一起的,因此感情很深。
但是齐父本就家贫,又没什么力气,赚不了什么钱,婚后生了孩子之后,家庭就更贫困了,几乎是那种一点小灾都经受不起的状态,只是勉强维持着糊口的状态,一家老小的不至于饿死。
可因为他们两个感情很深,所以谁也不觉得苦,但是齐明安七岁的时候,因为贪玩和邻居小孩去河里游了泳。
邻居小孩身体好,一点事情都没有,只有齐明安因为娘在生他的时候常常挨饿,所以身体较弱,因此晚上就发起了高烧。
这一烧就烧了个三天,村里的赤脚大夫都不肯治了,怕他死在自己手上,到时候不好交代。
齐父无法,只得去城里问原来的同学借钱,那个时候齐明安已经是不能搬动的状态了,只能带大夫过来。
没想到当天就下起了暴雨,赶上下山石,齐父也在那辆被砸中的车里,生死不知。
他们村子没一个肯去捞齐明安父亲的,还是齐母求了魏建国,也就是齐明安他舅舅,然后才有人去找他父亲的尸体的,若不是他舅舅,齐父的血肉就被冲到山崖下,一点也不剩了。
因此齐母一直非常的感谢舅舅,同时也因为极度的悲痛,也恨上了间接导致齐父死亡的齐明安。
要是说她完全无爱也并不是,如果她真的恨他入骨,那么在他小的时候就直接把他掐死就算了,但是母亲还是把他养到了大,养到了现在,甚至还给他娶了个媳妇。
只是从小就每天对他交代说你是害死你爹的,你要心存愧疚。是你的舅舅收敛了你父亲的尸体,所以你要感恩舅舅。
愧疚、愧疚、感恩,感恩,从小到大,齐母就是这样交代的。
她恨他,又不得不养他。
这样的矛盾与痛恨使她近似疯癫,或者她现在就是疯了。
“一开始啊,我以为我乖乖照做,娘还是会对我笑的。可后来,我发现,那都是没有用的,我已经习惯了。”齐明安讲的故事没有任何一丝的情绪,语调十分的平实平淡,他平静的甚至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但是宋栀的泪到后来都一点都没有停止过,哭的近似崩溃,齐明安拍了拍她的肩膀,半垂眼睛,睫毛卷长。
其实他自己也不太记得当初的自己了,自卑、怯懦、被所有人指责,虽然在某种程度上他算是父母爱情的结晶,但是当爱都不在的时候,他这个结晶也就是垃圾。
他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不把自己当做母亲的儿子,只是把自己当做了一个工具,当儿子就会想要母爱。但是当工具,就只要努力干活就行,之前的这么多年,其实他做的还算是成功的。
当他从那个弱小的可以被人一把掐死的小孩,慢慢的长大的时候,那种伴随着他的恐惧感才渐渐的消失。他不用担心半夜就会被人踹醒,不要担心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会被人指责,不用担心没人给他饭吃,更不需要担心累哭。
他暂停了一会,然后又道:“是我害死我爹的,那是我该受的,以前我是这么觉得的,我以前是觉得我是可以这么过一辈子的。”
就跟村子里边普普通通的老人也一样,从年轻的时候就开始干活,一直干到死之后老得再也干不动为止。
“别这么说,别这么说,求你。”
她的头埋在齐明安的颈窝,泪水灼热,烫的他的心尖也一颤一颤,火热灼烧,这种从心一直烧到胃然后蔓延到全身的感觉他很久没有体验过了。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到了最后,已经近似抱在了一起,油灯烧完了,最后一丝的光亮也熄灭了,外面还是黑的,又黑又冷。
齐明安拍着宋栀,宋栀其实已经哭得很久了,哭是一件很消耗元气的事情,齐明安的怀抱极为安宁温暖,不一会,宋栀就睡着了。
即便是在睡梦中她并不那么的安稳,一抽一噎的好像受到了多大的委屈,嘴巴撅的老高。他心中微微有些好笑,但是却又笑不出来,只是躺在那里,没有动,只是在她不安的时候拍拍。
他皱紧了眉,眉心一道深刻的川字,一手搂着宋栀,压在手上的微微带着实感的重量给他一定的真实感。
“可我现在有你了。”
他的声音很轻,轻的似乎一阵风都吹的散,在空旷的野外,除了怀里的这个,没人能听的到,可她也睡了。
极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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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微微有了一些清明,一丝的光线透露出来,宋栀头疼的坐起来,她哭完的反应有点大,一般是眼睛肿嘴巴肿,脸也有点水肿。
早晨起来齐明安已经不在自己的身侧了,宋栀奇怪的左右看看,发现他正在瓜田里边到处转悠。
宋栀觉得自己眼睛肿的厉害,捂着眼睛不敢让别人看,却也跟着挨着蹭了过去。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昨天晚上哭的太久了,她现在看见齐明安,心中就是一阵委屈。
晚上的时候她没有看清楚,到了白天才看清楚瓜田的全貌。
倒是不小,起码也得有四五亩的样子,瓜田的周围堆满了石头,也难为他自己,开了四五亩的荒地。
但是要是说瓜的收成确实是不大好,通常看了一亩,一亩也就差不多二十来个瓜。
这个地本来就贫瘠,几乎没什么营养,又没有什么肥料什么的,这个时候是已经说是相当的好了。况且虽然一亩地收的不多,但是瓜都是个个都大,因为这段时间热够了的原因,这些瓜倒是都挺好吃的。
他们都很默契的没有提晚上发生的事情,只是齐明安一见到宋栀,虽然没笑,但是眼睛里面光彩就亮了起来。
只有宋栀的眼睛,肿的睁也睁不开了。
还没等他们两个说什么,远远的发财媳妇就过来了。
“你们两个怎么还在这呢,老支书给你们要粮食去了。”
第30章 抉择
发财媳妇是领完了过来的, 只是她脸上并不高兴,上次发茂媳妇让骂的惨,她也不高兴。
老支书一向是向着村里人的,他因为魏建国家里的孩子办了这件蠢事儿, 就已经十分不喜魏建国了, 怎么说, 粮食都是农民赖以生存的条件。
魏家人这样的行为真的是败光了好感度, 本来老支书因为和李三妹父亲的交情对他们相当宽纵的。
现在又因为他装傻充愣不肯给粮食, 心里就更生气了, 这下子他直接上门要粮不给魏建国面子, 自然, 魏建国属实是不要脸。
他知道自己的老婆和媳妇儿到底是个什么个性, 从来也就是纵容她们, 这样下去一般口舌的就不敢再上门来要,口舌稍微差一点的都要被骂哭。
只是要说别人的面子, 魏建国不给,但是老支书的面子, 他怎么地也不敢下, 只能高高的捧着。
老支书看起来只是一个头发花白严肃的普通农村老头子,但是老支书之所以能做这么多年的老支书,就是因为他在村里还是县里都有一定的人脉,有的官比他大的或者不如他的,多多少少都认识他,因为他的资历够老,也会给他一定的面子。
舅舅虽然托了人到了厂子里上班,但是也就是个小小的织布厂工人,虽然靠着姐姐什么的弄了这些家业, 但是论人脉他是不敢跟老支书呛声的。
别人去他家去得挨他的媳妇和妈一顿臭骂,但是老支书去,他就捧着茶,迎着座,赶紧迎到了堂屋那个他从来不允许别人上去坐的沙发,还用了白瓷杯给他倒了满满的浓茶。
可老支书显然不吃这一套,还狠狠的把他给骂了一顿,逼他赶紧交出去欠大伙的粮食。毕竟魏建国家院子里摆满了粮食,现在说自己什么都没有,未免就是说谎。
这件事情就算是大队长来做,魏建国都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但是老支书如此言辞之严厉,他还是怕的。于是一边答应,一边叫家里人赶紧装粮食,还借了大称在院子里称,终于还是到了不得不还的时候。
但是其实他们的时间已经有点晚了,而且之前胆敢讲理的都被他的老婆和媳妇儿骂了个透彻,早就结了八门子仇了。本来就是一件偿大伙人情的好事,但是等到了最后还是弄得魏建国里外不是人,连带着魏玉娟都在村子里没了好眼。
还真别小看这些愤怒的妇人的力量,魏玉娟的名声在十里八乡的可是烂了,除非她真的能考上大学,跟一个城里人结婚。否则再回家乡来,这里的人,可一个个都知道她还没结婚,就要跟人家亲嘴儿了,再嫁,也就是跟赖猴子。
他们一家赖子也就体现在这了,还以为自己占了多大的便宜,也就是村里的人大抵都淳朴,才能勉强忍受这些人这么长时间。
凡是欠了粮食的都到他们家院子来领,因着齐明安他们夫妻俩不在家,所以粮食就送到了他们的院子里。
只是一边装,一边小声骂骂咧咧咬牙切齿,齐明安夫妻两个不在这,一旁跟着帮忙的齐母就成了全家攻讦的对象。
她自己就已经习惯了,毕竟在魏家,她的地位一向是很低的恶,甚至连魏玉娟都能对她大呼小叫的,但是她倒不觉得有什么。
这些人只领到了粮食,至于当初承诺过的,一户给半斤肉,魏家就以王家给过了,他们家就不用再给为由而拒绝了,更是惹得村里人不满。
即便是这样,他们铺满了一个院子的粮食也因为有齐明安的九百斤而少了一小半儿,魏家的人的肉疼到要死,恨不得从齐明安他们身上咬下一口肉下来。
但是舅舅肯定不是吃素的,因为家里就这一个传宗接代的男孩,所以父母给他养成的个性就是无法担当,因为家里有大事小情的上面都有父母给担着,下边还有他两个姐姐。
从来就是没受过穷,没吃过苦,一点委屈都不能受,现在在这受了委屈,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如何教育自己家的那个不成器的闺女,让她下次别惹祸,而是给两个姐姐施压。
大姐家里有电话有钱,早先他就到县城里找了电话给大姐告状,大姐承诺会寄来一百块钱,就当是补偿弟弟。
而齐母肯定是拿不出什么钱的,面对生气的自己的娘家人,她也只有硬着头皮答应回去让齐明安至少还一半粮食出来。
所以齐明安他们回来的时候,齐母正坐在院子里,一旁是堆得好好的几袋的粮食。她一见到齐明安他们回来了,就站了起来,用手抚了抚头发,她的头发总是挽起来的,用桂花油抹的黑亮。
齐母眼神飘了飘,想说话,但是又没有说,脸上还是跟平常一样,带着一片的死寂,暗沉沉的像是墓地,也像是不会产生一丝波澜的湖泊。除了安排和命令,还有怨怼,齐母已经忘记怎么正常的跟齐明安说话了。
她明明也不到五十岁,身体还健壮的很,甚至也就比舅妈稍微大个几岁,舅妈还喜欢穿花褂子,可她只穿青黑,若不是还有个天足,真的就跟裹脚小老太太一模一样了。
只有面对娘家人的时候,她的脸上才会一些笑容,但是在他们这里平静的就像一个死人,偶尔会出现的,是伤心,是愤怒,是指责,但是永远不会有开心的笑。
她偶尔望向齐明安的眼神,也是一片的平静,只是面对越来越像丈夫的儿子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样的心境,也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