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魏氏眉心一跳,便是有心维护薄若幽也一时语塞。
胡氏冷冷勾唇,“这事放在当年是忌讳,可如今我却不必管那许多,她眼下瞧着一切都好,可她就是个身带凶煞邪祟之人,万一哪一日她又发了疯,纵然成了武昭侯夫人,也是京城最大的笑话。”
说完此话,仿佛还不够解气,她又道:“还有,倘若叫人知道她当年小小年纪便那般狠毒无义,也不知武昭侯还会不会爱重她?”
……
用过晚膳,薄若幽陪着程蕴之入书房,见程蕴之要写方子,她颇为乖巧的上前磨墨,片刻后忍不住问:“义父,您昨夜为何——”
话只说到一半,程蕴之抬眸看她,那目光竟仍是严肃的,“你今日去了何处?”
薄若幽瞬间被慑住,片刻叹了口气道:“不敢瞒义父,今日与侯爷去了衙门。”
程蕴之啪的一声将手中笔放在了桌案上,“你不听义父的话?”
薄若幽忙道:“不是不听话,是义父未曾告诉女儿缘故,女儿心中不解,如何能说不放下案子就放下案子?还请义父明示,倘若真查不得,女儿定听义父的。”
程蕴之唇角紧抿着,初见老态的面上流露出一丝悲色,很快又隐去,他坐直了身子,默然半晌也未道出一字,仿佛内里缘故十分难以启口。
薄若幽越发狐疑了,“义父在担心什么?这案子凶手虽是诡奇狠辣,可女儿保证不会再像此前那般出意外,义父到底有何担心?”
程蕴之忽而抬眸看薄若幽,“你今日去衙门可有新线索?”
薄若幽摇头,“不曾,吴捕头还未回城,今日去衙门,不过是女儿怀疑此案凶手有可能与明公子当年被绑架有关,并且女儿还怀疑,这些年来凶手极有可能还在继续作案。”
程蕴之眼瞳微颤,“和明家孩子的案子有关?他当年不是被绑架吗?”
见程蕴之对这案子上心,薄若幽也乐得解释,当下将明归澜证供与当年案子说了一遍,“两案有巧合之处,且明公子的案子表面上看是绑架案,可倘若明公子当年未曾逃出,后面会发生什么皆无人知晓,因此不能完全定性为绑架案。”
程蕴之眯眸,“我记得明家那孩子出事是建和十七年的秋天。”
“不错,是建和十七年十月。”
程蕴之放在桌沿的手紧攥起来,“这案子凶手手法残忍,你查案子的时候,可会觉得不适?”
薄若幽奇怪道:“怎会呢?因被害对象是孩子,因此格外不忍些,可这般害人手法,尸体模样并不骇人,且女儿验尸数年,怎会觉得不适?”
程蕴之虽是松了口气,面色却仍是严峻,他又仔细看薄若幽,见她一双深秀眼眸巴巴望着他,眼底尽是疑惑不解,终是叹了口气道:“你若放不下,也可继续帮忙查证。”
一时不令她查,一时又令她查,这中间变化薄若幽尽是茫然,“所以义父到底是为何……”
“义父心疼你,这些年你受了许多苦楚,如今行仵作一道,也不知你父母在天之灵看着会否怪我。”程蕴之长长的叹了口气,语气竟有些苍凉自责意味,瞬间令薄若幽的心揪了起来。
见程蕴之面色难捱,薄若幽忙道:“不会的义父,义父莫要多思,女儿不问了,若义父实在不放心,此案了了,女儿便在家里好好陪义父过年,暂不管衙门案子了。”
程蕴之又看她,“这阵子天气寒凉,你要多穿些,若何时觉得身子不适,便要告诉我,莫要病了。”
薄若幽糊里糊涂的,只当程蕴之是真心疼她,自然连声应下,待晚些时候回房歇下时,总觉的有何处被她遗漏了,然而程蕴之不再拦阻她便已足够,她也不必刨根问底令程蕴之难受。
第二日一早,薄若幽先往武昭侯府去,然而霍危楼清晨入宫,午时方才归来,也是在午时之后,昨日派去想过的侯府侍从回来,将在相国寺探问所得禀告于二人。
书房里,侍从恭敬的道:“属下昨夜到的相国寺,表明来意之后,是相国寺的惠明大师见了属下,属下提及凶手害人之法,惠明大师说佛家讲求慈悲渡人之道,佛家经文内绝无此等向恶之言,不过佛家讲求六道轮回,且佛家兴盛多年,大周内外各兴教义,而此间与血有关的,只有一种关于地狱的说法——”
薄若幽和霍危楼瞬间提起了精神,侍从继续道:“民间常有十八层地狱之言,而在这十八层地狱中的第十三层,名为血池地狱,凡不敬他人,不孝父母,不正直,歪门邪道之人,死后将打入血池地狱受苦。”
薄若幽和霍危楼对视一眼,血池地狱是用作惩罚,倘若凶手是以此谋害人性命,那此番文瑾应该是淹死在血池之中,而不是被放血。
霍危楼道:“还有那铃铛呢?”
“铃铛在佛家又叫手铃疑惑铃铎,乃是佛家法器,除了普通的铃铛可为法器之外,佛家还有金刚铃杵,金刚铃与金刚杵是为一套,皆是佛教弟子修行所用,佛教经文中有将金刚铃比作毗卢遮那佛和金刚自在母,又说铃铛为佛陀传法妙音,许多高僧伴以铃音修行得道。”
侍从说完,薄若幽道:“无缘无故出现铃铛,虽不一定与佛门有关,可加上凶手害人的手法,动机极有可能与某些古怪信仰有关。”
这侍从继续道:“惠明大师也如此说,只是惠明大师不认为凶手是佛门中人,他提到了道家一种修身之法,名为枯骨练形的修死之术,也与人之血躯有些关联。”
“修死之术?”薄若幽还是头次听到这般说法。
侍从应是,接着道:“听着是修死之法,可实际上却是求长生之法,此法极其凶险,常出现在那些知道自己不能久活于世的人身上,譬如一些大限将至的老道士。”
“他们会提前寻一处风水宝地,例如人迹罕至的洞穴,做为自己身躯的安寄之处,而后驱元神入太阴,此后皮肉会似尸体一般腐烂,可五脏与血液仍是鲜活,少则三两年,多则二三十年,修得大道,元神回归,便可血肉再生,生津成液,不仅身体恢复如初,而且能练成长生不老之仙体。”
霍危楼听得剑眉拧了起来,“此乃惠明亲口所言?”
侍从应是,又道:“另外道家也以铃铛为法器,铃铛在道家称三清铃,又号帝钟,乃是十大镇教法器之一,寻常道士都会使用此物修行。”
霍危楼沉思片刻,“惠明也算相国寺高僧之一,想来不会打妄语,去查一查,看看京城内外的道观有无修行高深的道长在,我要查问详细些。”
侍从应声而去,薄若幽站起身来踱步,“佛家的血池地狱与此案并不吻合,因凶手并无惩罚死者之意,而只是从死者身上取血,道家的修死之法以图长生,倒是有些意思。”
“我是仵作,人死之后尸体腐烂,是绝无法再生的,会否有人以此而生邪门歪道之说求长生,因自己的血肉无法再生,便想拿别人的血肉来填补……”
薄若幽说完,自己先觉得有些不寒而栗,她看向霍危楼,“我也不肯定凶手动机依据,可我觉得这般解释许离真相近了一步,求长生之术并非道家独有,民间甚至许多地方亦有陋习恶俗,有人会食紫河车,道此物可益寿延年,而若信奉神怪,便更无所不用其极,前次黑水村的案子,便有人拿新生婴儿做祭。”
但凡古怪而难以解释的案子,多半与神鬼邪教有关,霍危楼道:“莫急,待寻个道长相问,看看道家这俢死之术到底是哪般。”
薄若幽是报以希望的,比起早前毫无头绪,如今至少有了个怀疑方向,而凶手行凶之地挑在了相国寺附近,是否是想将矛头往相国寺引从而扰乱官府调查?
“也不知吴捕头在城外是否找到了什么线索。”薄若幽缓缓道。
薄若幽心中挂念,却不知衙门的侯炀也到了侯府之外,待表明来意,侯府侍从带着侯炀进了主院。
侯炀见到薄若幽二人便道:“县主,捕头带了个小证人回来,是个镇上的小孩子,您应当见过,他说他认识文瑾,事发当日,他还见过文瑾。”
薄若幽一听便站了起来,“我跟你去衙门看看。”
第177章 九回肠09
薄若幽离开侯府, 与侯炀同去衙门,此案未被直使司接手,霍危楼有公务在身, 便未同行。
待到衙门,吴襄已归来, 与他一道回来的还有个六七岁的孩童, 那孩童看着面熟, 正是当日那个带着鬼差面具回答薄若幽问题的小娃娃,他跟着衙差们来,人有些紧张, 吴襄正令人去街边买了些糖糕予他吃。
看到薄若幽, 这小娃娃有些惊讶,却不敢上前来说话,薄若幽对他笑了笑, 吴襄在旁道:“这孩子叫张铎,是后街上一农户家的孩子, 你应该见过。”
见薄若幽点头, 吴襄又道:“我去了相国寺之后,便在镇上走访, 除了客栈里的客人,力求将其他与文瑾认识的人都找出来, 这时客栈的小厮说,有几次文瑾在客栈门口玩的时候, 和几个孩子一起玩过, 我便去镇上找。”
“而后便找到了他,他家中人也知镇上出了事,却不知是文瑾, 问了他之后,他说他在冬月十一那日见过文瑾。”
薄若幽蹙眉,“记得清楚吗?”
“记得清,因那日是他祖母过寿,他因此穿了新衣,可跑去街上玩耍之时却跌在地上弄脏了衣裳,也是那时,他看到文瑾跟在一个戴着面具的人身边,如你此前猜想的那般,那是个戴着猴王面具的男人,而文瑾面上戴着个狐仙面具,因看到了他,还高兴的摘下面具来炫耀,这张铎也是那日回去求家里为他买个鬼差面具。”
吴襄说完去看张铎,张铎吃完了糖糕,一双眼睛带着些好奇的望着他们,薄若幽上前道:“你记得我对不对?”
张铎点点头,薄若幽便问:“那日我不知你认得文瑾,今日你可能再想想,那日带着文瑾的男人去了哪个方向,身上穿着什么,你此前是否在镇上见过?”
张铎眨了眨眼,又有些紧张,吴襄道:“这些我已问过,他说文瑾被带走正是往梵音客栈方向走的,当时他还以为那男子是文瑾的父亲,身上衣饰也十分寻常,看不到脸的话,他也不知道此前是否见过。”
吴襄说完又道:“不过他说那男子有些奇怪,牵着文瑾的时候,虽然看不清脸,也并未说话,却一直在咳嗽,咳的身体弯曲下去,此外,在他牵着文瑾的手背上,还能看见些淡色的淤瘢,我怀疑那男子有病,因我辨不出,所以才将他带回来好与你细说。”
薄若幽这才明白吴襄将这孩子带回衙门是何意,她心底微动,连忙细问张铎,张铎小声道:“咳嗽听着好似染了风寒一般,文家少爷要与我看面具,他不让,拉走文瑾的时候低声说了句什么,那时候天色刚黑,因为离得近,才看清他手腕上有些瘢痕,不是伤疤,倒像是摔了碰了的淤瘢,是紫红之色,也不是大片的,就这么大——”
张铎比划了个桃核大小的圈,薄若幽看的直皱眉。吴襄满眼希冀的望着她,“如何?能辨别的清是何种病症吗?”
薄若幽摇头,“暂不能确定,不知是肌肤患病还是别的内症,我要回家问问义父。”
吴襄点头,又问张铎那人衣饰气度等,张铎本就是个小孩子,只能含含糊糊一番形容,“不是很凶的,文瑾想与我说话,他似乎不许,却也是温声细语,我都未听见他说什么,所以我才当那是文瑾的父亲,多高……我到他腰间吧……”
他这般形容,越发让薄若幽觉得和那卖面具的老伯看到的是同一人,若是如此,几乎能将凶手的指向再缩小一圈。
吴襄不敢让张铎多留,命人送他归家,待安排完,薄若幽正等他,“捕头可知道明公子的事了?”
“知道,你还让人查这几年有无同样的案子。”
薄若幽点头,“是,昨日明公子说起了当年遗漏细节之后,我越发觉得极有可能是同一凶手,且铃铛再加上凶手害人的法子,总显得诡奇,因此侯爷派了侍从往相国寺走了一趟。”
薄若幽将侯府侍从在相国寺所得说了一遍,吴襄听完面色越发凝重起来,“所以你们已经怀疑此事与道家的俢死之术有关?”
薄若幽点头,“不错,且这等俢死之术,常发生在大限将至的老道士身上,可倘若人患了重病,同样觉得自己时日无多,是否也可能施这等邪术?”
吴襄眼底生亮,“带走文瑾的人极有可能真的患有重病!”
薄若幽应是,“侯爷已派人去打探城内外道观,欲寻个厉害的道长问俢死之术到底是何种修道之法,倘若凶手当真为患病之人,想来多有线索可查。”
吴襄想了想又道:“既是如此,我先去城内三清观走一趟,凶手若真是修道之人,又患有重病,说不定常出入佛寺道观之地,寻常人得了大病,一开始不都先求神问佛吗?”
如此正合薄若幽之意,二人又去内库见了胡长清,这两日间,胡长清带着文吏们又翻出几件可疑案子,薄若幽交给吴襄审看,自己先回家去找程蕴之。
她所习医道尚浅,只听张铎所言,并不确定是何种病状,待归家向程蕴之说完,程蕴之沉思片刻道:“只这般说,难有论断,初冬天气转寒,偶感风寒不算什么,手上的瘢痕,则有可能是受伤,又或者患了别的病状,而两者分开来看,此人患病的可能性极多,且不一定是重病。”
薄若幽道:“那若是重病呢?”
“若是重病,咳嗽或为痨病,而身上生紫红瘢痕……”说至此,程蕴之忽而眸色微沉,“我倒是想起来,有一病症,人容易生感了风寒一般的咳嗽,与此同时,身上亦会生瘢,此症名为血症,多为五脏疲弱而致,凶险起来可两月便要人性命,而有些人,则会拖上数年之久,此症为绝症,难以根治,一旦患此病,几乎可备下后事了。”
说至此,程蕴之语声微顿,“此病还有一表征,寻常人倘若受伤流血,伤口多会凝血愈合,而患有此症的病人,一旦受伤,哪怕是小伤,也会血流不止,极可能殒命。”
薄若幽对此症也有所耳闻,她暗自记在心里,至黄昏时分,侯府侍从请她过府。
心知是请道长的事有了结果,薄若幽忙乘马车出门,待到了侯府,福公公正在门口相候。
薄若幽上前便问:“公公,可是请来了道长?”
福公公笑道,“是请来了道长,不过这位道长身份特殊。”
薄若幽略觉诧异,福公公却卖个关子,“你到了便知。”
一路行往正院,路上薄若幽瞧见府内西北方向模样大变,正是霍危楼令匠人造出的南边园景,她定下心神,待到了厅门之外,赫然觉出几分意外来。
厅内主位上坐着霍危楼,可陪在侧的人竟是多日未见的忠义伯冯钦,下手位上,霍轻鸿和冯烨相对而坐,众人不知说了什么,面上皆有笑意。
霍危楼当先看到了薄若幽,他起身迎来,众人便都看了过来,于是纷纷起身。
忠义伯并非第一次见薄若幽,当初只知薄若幽为薄氏女,可如今薄若幽贵为县主,又与霍危楼有亲事,自然今时不同往日,他笑眯眯的看着薄若幽,待薄若幽福身见礼之时,他颇为和蔼的与她寒暄起来。
待薄若幽坐定,霍危楼方才道:“三清观的观主如今未归,去城外颇耽误工夫,伯爷得知我们要问什么,便到府上为我们解惑。”
霍轻鸿笑道:“说来也是巧了,我过来的时候,正听见大哥吩咐人出城,我想着,干嘛出城,京城内修道之人不少,旁人我不认得,可伯爷这几年修身养性算半个修道之人我知道,正好冯烨下午与我有约,我便提了此事。”
薄若幽便知这其中有霍轻鸿一份功劳,待他说完,冯钦笑道:“我也的确只算半个修道之人,也不过为个修身养性,你们要问的那俢死之术我知道,可那法子十分凶险,过程也极为痛苦,寻常人哪怕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不敢尝试。”
“我虽不知是何等案子,不过极有人作恶,想来也非常人,这俢死之术可算作道家秘术,真一守内,先死后生,可代价极大,而此法也源于道家《度人经》之中的一段经文,元始天尊说,说经十遍,枯骨更生,又说大行梵炁,周回十方,中有度人不死之神——”
“此经文虽为道家宝经,可正统道家并不提倡这等修道之术,且被许多人看做邪门歪道,可冲着回骸起死之说,许多人想用这等法子羽化登仙,脱胎换骨求长生,可世人都知道,这哪里可能呢……”
冯钦叹息的摇了摇头,忽而疑惑,“是有人用此法修道出了人命不成?”
薄若幽略一迟疑,并未说透,“还不确定是否和道门有关,眼下只是怀疑有人用此法害人。”
冯钦听得云里雾里,却也知道不该多问,便道:“道教在大周兴盛多年,入教的人多了,自然会有心思不纯之人……”
冯钦说至此又喃喃道:“不过这俢死之术乃是修炼自己的肉身凡胎,为何会害人呢?”
霍危楼道:“既是心思不纯,自然修不得正道,怕就怕此人不露踪迹,隐藏在寻常道观之中行凶为恶。”
这般一说,冯钦似乎想起什么来,“侯爷如此一言,我倒是记起来一事,我因修道,时常出入城外几个道观,我曾记得,去岁秋日城外飞云观曾有个道长被逐出道观,后来听人议论,说那道长私下与人传讲道法,可他讲的道法却与正统道法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