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路柯边走边道:“早间取书画的时候都没表现出异常,就这中间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外面的人也没听见响动,刚才属下叫门不应,进门便发觉不对,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了。”
刚走到院外,便见霍轻泓和明归澜被绣衣使簇拥着也到了,明归澜显然已得了禀报,皱眉便问道:“吞了多少?”
路柯略一想,“至少得有几两金子。”
明归澜眉头顿时皱紧,“先进去看看。”
一行人进了院子,两个绣衣使抬着明归澜的轮椅进了正门,一入门,便见靠北榻上王青甫一袭青衫躺着,他衣饰齐整,双手交叠放在腹部,看着好似睡着了一般,可只有走近了,才能看到他痛苦拧紧的眉头和唇角溢出的血色,冷汗顺着他惨白的脸颊而下,唯一略有起伏的胸口代表他还活着。
吞金是极其痛苦的死法,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金子沉坠入腹,中毒在其次,多半是磨破脏腑失血而亡,当真是死的痛苦而煎熬,可显然,王青甫很愿意选择这种表面上看起来体面的死法。
明归澜上前问脉探看,又触了触其脾胃之地,很快回头看着霍危楼,“侯爷,救不回来了,这般情况,天黑之前必死无疑。”
霍危楼周身气势顿时就是一变。
人还未审,却先吞了金?!
他寒眸眯了眯,只骇的负责在外守卫的绣衣使们各个冷汗盈额,然而他并未发难,他只是冷声道:“你们先退下。”
明归澜看了一眼王青甫,叹了口气朝外来,霍轻泓亦跟着往外走,薄若幽虽是听令退下,却见霍危楼未动,此刻的王青甫早已痛苦的昏厥过去,却也不知霍危楼要做什么。
一行人鱼贯出了上房,只有霍危楼带着路柯和绣衣使留在其内。
正房房门被关上,外面众人神色凝重,薄若幽亦拧紧了眉头。沉默的等待令人心中煎熬,可很快,一声属于王青甫的惨叫,凄厉的从屋内传了出来。
第44章 二色莲16
已经晕厥的人怎忽然惨叫了起来?
薄若幽被那声音惊的心头一悸, 一旁福公公道:“人若不死,侯爷还给他好好说话的机会,如今人活不成了, 侯爷自然想方设法从他口中问出点什么来。”
薄若幽心底有些唏嘘,却也知道凭霍危楼的性子, 是不可能放过任何问供的机会。
一道惨叫未平, 又一道惨叫再响, 很快,屋内传来路柯低沉的问话声,王青甫的声音却弱不可闻, 没多时, 房门打开,一个绣衣使走到门口来,“明公子身边可带着续命的药?”
明归澜忙招呼自己身边侍从, “去拿药来。”
明归澜乃是少年神医,此番又是远行, 身边自然常备着药, 而薄若幽知道,屋内王青甫或许不行了, 霍危楼这是要给他用药,续着命拷问。
有些残忍, 可对象是王青甫,便不值同情。
福公公却还担心薄若幽, 轻咳了一声道:“幽幽若觉害怕, 不若回去歇着?”
薄若幽有些失笑,“公公放心,民女不怕的, 民女也想知道王青甫将舍利子藏去了何处。”顿了顿,薄若幽又道:“他是聪明人,知道自己被疑上了,又常年在京城,知晓侯爷的手段,所以干脆自行了断。”
薄若幽皱着眉头,“他不像是害怕经受苦痛,反倒像是害怕暴露什么。”
林槐在旁道:“若他被押解回京,侯爷想问什么问不出来,他也想到了,所以才自戕了事,想瞒住更大的秘密似的。”
更大的秘密?
薄若幽面露迟疑,一时不知这更大的秘密是否和舍利子有关,而王青甫身在京城,这秘密是否和京城其他贵族有干系?
她已经离开京城太久了,幼时的记忆早已模糊,对京城朝局更是了解甚少,一旦想的更深,便觉思绪有些涩堵。
思及此,薄若幽抬眸看向屋内,只希望王青甫死前能道出一二内情。
侍从拿来的续命之药送入房中,很快,声响又起,可听得出,王青甫渐渐连惨叫都失了力气,日头已是西垂,等晚霞铺满天际之时,紧闭许久的房门打了开。
霍危楼神色阴沉的从内而出,面对众人目光,他却谁也未看大步出了院子,路柯很快从后跟了出来,福公公一把拉住他,“如何?”
路柯叹了口气,“人咽气了。”
福公公一愕,“这么快,不是还喂了药?”
路柯摇头,“他是块硬骨头,还一心求死,若多点时间还有法子,这点功夫,人都晕过去几回,实在难问出什么。”说着有些无奈,“侯爷这回要恼了。”
这时,一个绣衣使从外面大步而入,“侯爷要提审岳明全。”
路柯神色一振,连忙往外走,林槐也跟了上去。
福公公瞧着便叹了口气,“今夜有的忙了,世子和明公子回去歇着吧。”
霍轻泓蹙眉,“这案子本都要破了……”
这案子既是命案,亦还要追查舍利子下落,如今虽知当年行凶者为何,可王青甫一死,舍利子的下落便就此断了,霍危楼如何能甘心?
福公公又安抚两句,这才看着二人回去,转身之时,便看到几个绣衣使正抬了王青甫的尸首出来。
薄若幽一眼看过去,只见王青甫鬓发未散,青衫襟口大松,其上尽是血色,仿佛伤到了脏器,可他头脸和襟口露出的胸膛等处却又不见一丝伤痕,福公公见她看的专注,便低声道:“绣衣使有的是法子不留伤痕。”
薄若幽最后看了一眼王青甫双眸紧闭毫无声息的脸,跟着福公公回了院子。
院内一众绣衣使噤若寒蝉,福公公和薄若幽走到正堂门口,便见霍危楼坐在主位之上,而岳明全跪在堂中,面上薄有震骇。
“……罪臣也不知他为何如此决然,竟……竟就这般死了……”
霍危楼凤眸寒沁沁的,“仔细想想,当年他未提起过任何偷盗舍利子的用处?”
岳明全眉头紧锁,半晌后有些焦灼的道:“没有,没有提过,因为罪臣也问过多回,可他严防死守——”
说到此处,岳明全忽而双眸一瞪,“他当时说,知道了对罪臣没有好处,那语气好似罪臣知道了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似的。”
霍危楼双眸微凝,岳明全又道,“当时罪臣想着,他一个小小的太常寺卿,也不知道偷了舍利子是去做什么,或许……或许身后还有什么大人物,罪臣自己不过求个荣华富贵,又何必知道那般多呢?所以后来罪臣再没问过。”
天色已昏暗下来,霍危楼靠在椅背之中,俊毅的五官沉在昏光之中,一时辨不清情绪,可一股令人胆寒的威压自他身上倾泻而出,跪在堂中的岳明全禁不住心生骇然。
仿佛为了消解恐惧,岳明全继续努力的回想:“没错,就是这种感觉,当初他官位虽不高,却总有种尽在掌握,一切皆有安排之感,罪臣在洛州,便好似替他办事的属下一般,直到现在,罪臣也在想那舍利子后来去了何人手中。”
“当时拿到了舍利子,那会柔骨功的年轻人连夜被罪臣送走,舍利子却是罪臣亲手交到他手里的,我不知他如何将舍利子送走,隔了几日在僻静之地问,他却仍是闭口不答,且叮嘱我在外人眼前与他疏离些,那之后,罪臣便再无机会问他。”
霍危楼闻言又命人召来吴瑜,吴瑜也知道了王青甫的死讯,进来的时候腿脚都是软的,听霍危楼问起当年之事,吴瑜便回忆道:“当年未曾觉出异常来,在寺中盘桓一月之后,是下官和他一起回的京城,我们走的水路,一路上还算安闲了几日。”
林槐犹豫着问:“侯爷是觉得,他是一直将舍利子私藏在身上的?”
霍危楼眼底一片冷色,“这般滴水不漏之人,不应当会将舍利子这般重要的东西交给别人,且当时寺内寺外皆是戒严,他没有将护送舍利子下山之任交给岳明全,多半也不可能自己安排人送走,一旦出了岔子,便是前功尽弃,且那时,怎会有人想到是他盗了舍利子,还藏在了自己身边。”
林槐只觉有理,“最危险之地,亦是最安全之地,只是如今不知他盗走舍利子是为了做什么,便也不知他是否将舍利子带回了京城。”
“回京城抄家便知道了。”霍危楼眼底一片晦暗,“不必在此地多留了,你速速找了凡等人来录证供,再将所有物证一并带上,早日回京。”
若王青甫当真将舍利子带回了京城宅子里,虽过去了十年,可说不定宅子里还当真有线索,且他的妻妾或许也知道不少旧事,亦要一一审问,霍危楼本就是雷厉风行的性子,且此案本可尽破,却偏偏断在了这般关头,实在令他颇为着恼。
说至此,霍危楼略一想便道:“林昭也在此,你令他助你,明日一日准备好所有呈堂证供,后日便可启程。”
福公公闻言进的门来,“侯爷,此番回京,咱们是走陆路还是走水路?”
陆路快,却十分累人,水路慢,却可悠闲些,他们南下便走的陆路,因此福公公虽如此问,心底却已经有了答案,在他看来,霍危楼定然是要十万火急速速赶回京城的。
霍危楼眉头一簇,忽然一眼看到了门外侍立着的薄若幽,鬼使神差的他未答此话,只是道:“冯仑和王青甫的尸首皆要带回京城,路上有些不便。”
福公公也有些发愁,霍危楼便令吴瑜和岳明全退下,将薄若幽叫了进来。
看着薄若幽,霍危楼问道:“你欲回青州?”
谁料薄若幽摇头,“民女要去同义父汇合,而后往京城去。”
福公公一惊,“幽幽要去京城?”
薄若幽唇角弯了弯,“是,民女本生在京城,此番算是重回故地。”
福公公看了一眼霍危楼,再看向薄若幽时便问:“那你此前说要求侯爷的事,是……”
“是想请侯爷举荐民女去京兆府衙门做仵作。”
福公公倒吸一口凉气,随即面露大喜,“天啊,还当此番结案之后,便和你分道扬镳了,没想到你本是京城人,往后你在京城内,咱们又有再见之机了!”
福公公语气欢喜,神色也颇多怜惜,薄若幽长这般大,还没有几个长辈待她如此亲厚,一时也觉颇为动容,“是,是有再见之机。”
福公公想到霍危楼昨夜神色,再一深想,咂摸出了几分深意来,便道:“你既要去京城,是要怎么走?”
“义父在西陵渡口等候,民女去那里找义父便是。”既说到了此处,薄若幽便转身道:“侯爷既要后日启程,那民女也后日一早往西陵渡口去。”
西陵渡口便在洛州以东的西陵县,若要走水路北上,从那里便可乘船,霍危楼听她之言神色未动,倒是福公公有些着急,“你既要回京城,何不与我们一道?”
薄若幽便有些不好意思,“义父腿脚不便,此行只有走水路才安稳些,何况侯爷着急办差,民女也不敢拖累大家。”
福公公明白了,正有些遗憾,却听霍危楼道:“验尸验骨之验状,明日要写好,另外明日稍验一验王青甫,亦出一份验状来。”
薄若幽忙恭敬的应了,霍危楼看了她一眼,“退下罢。”
薄若幽福身离开,福公公便轻咳了一声,“侯爷,老奴的身子骨有些吃不消了……”
“哦?”霍危楼站起身来往左厢去,“那你是真的老了,下次出门你不必跟了。”
福公公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瞪了霍危楼背影一眼才道:“说是着急回京办差,其实不过是些抄家搜查的粗活,侯爷何必非要自己回京处置?让路柯或者林侍郎走陆路回京,咱们走水路,也不耽误半点正事。”
霍危楼正在看两份从京城送来的折子,听着这些话,面上八分不动的,福公公便无奈道:“幽幽自己还不至十八岁,她义父又腿脚不便,两个人上路,实在令人不放心啊,走水路光是坐船都要十来日功夫,到了京城都不知什么时候了。”
霍危楼目光从折子上抬起,“京城……”他喃喃一句,转而问福公公:“让查的事情,何时才有着落?”
福公公一愣,“侯爷是说查幽幽身世?”
霍危楼颔首,福公公便道:“侯爷还不放心幽幽不成?派的人往青山县去了,从青州城过去,在那边走访两日再来洛州,要晚上几日呢,且看明日人能不能回来,否则只怕要回京的路上才能得消息了。”
霍危楼目光又落在折子上,“并非不放心,只是不曾想到,她竟是京城人氏。”
福公公笑眯眯的,“这便是缘分吧,不过幽幽和她义父义母从京城到了青山县那样的小地方,也的确有些古怪。”
霍危楼未多言,此案已定,他虽觉将来或许还有用薄若幽之机,可她一小女子,性子亦通透,并不妨碍公差,而他更不可能将太多心思放在她身上,是以是明日知道,还是在回程的路上知道,并无区别。
临歇下前,福公公又问霍危楼,“侯爷,那咱们当真走旱路回吗?”
霍危楼沉吟片刻,“明日再议。”
……
薄若幽一夜好眠,此案虽还有舍利子未追回,可到底非她力所能及之事,她整个人便也松快下来,再想到霍危楼会帮她写荐信,她便更觉心满意足。
第二日一早,薄若幽往停尸的院子粗验了一遍王青甫的尸首,又写好了三份验状,等晌午时分,便打算交予霍危楼,然而回了禅院,霍危楼却不在。
“薄姑娘,侯爷和林侍郎去了藏经楼。”
听了绣衣使的话,薄若幽便往藏经楼来,刚走到藏经楼前,便听院子里有人言语,薄若幽疑惑进了院门,便见院内三位光风霁月的年轻人正在谈笑。
霍轻泓今日换了一袭蓝衫,人显得沉稳了三分,笑意在他细长的眼尾浮现,一双和霍危楼相似的凤眸显得颇是多情。而他身边,林昭五官俊逸,文质斐然,举手投足间尽是京城世家子的洒然贵气,明归澜虽坐在轮椅上矮了他们一截,可他神色宁静眸含慈悲,颇有些超然出尘之意,风采丝毫不逊其余二人。
听见动静,三人皆是转身朝她看来,他们几乎同时微微一怔。
薄若幽静静站在灰瓦白墙的月洞门中,一袭月白裙裳,通身不饰粉黛金玉,可她人便似墙角那丛青翠幽竹一般,柔婉昳丽,秀骨卓然。
“啧,幽幽来啦——”
霍轻泓言辞最是孟浪,想起那日戏哄薄若幽不成,心底又是懊恼,又觉薄若幽也有几分有趣,他叫的亲昵,林昭和明归澜便颇不赞同的看他,正怕薄若幽羞恼,却又见她从容的福了福身,丝毫不以为意,就好似未把堂堂世子爷放在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