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薄月栖烟
首先出场的便是宋媚娘的《思凡》,今日宋媚娘上了行头,发髻上珠簪生辉,面上涂红抹胭,一袭月白戏衣繁复精致,其上鸟兽云花绣工巧丽明艳,衬得她整个人都更为清媚动人。只见她碎步而上,手眼身法皆是曼妙引人,然而待她一开口,听过柳慧娘唱的霍轻泓便眉头轻蹙。
宋媚娘没有柳慧娘唱得好。
他意兴阑珊的喝茶起来,轻声和明归澜道:“果真是要被取而代之的。”
玉老板就在戏台不远处,一边紧盯着台上戏目,一边看着台下反应,也不知是否是将霍轻泓神色看在了眼底,再望向宋媚娘时,神色已有些不好看。
而宋媚娘也不知怎地,越是往后唱越是吃力,等唱完这一折戏,面上汗津津一片,连胭脂都要花掉,她匆忙谢了台,快步走到了一旁帷帐掩起来的妆帐中。
玉老板跟了上去,帐内还有许多侍从正在给柳慧娘装扮,玉老板不管不顾的斥责道:“你刚刚唱的都是什么?!底下公子的脸色都变了!早知道此行便留你在府里,真是丢人现眼!”
宋媚娘涨红了脸,玉老板却又神色一变去哄柳慧娘,“慧娘,你的《瑶台》剑舞可不能有差池,否则咱们到手的买卖便要飞了。”
柳慧娘娇声道:“老爷放心,看我的便是。”
她已装扮完毕,此刻站起身来,倨傲的看了一眼宋媚娘便抬步出了帐子。
戏乐又起,很快,一袭粉色流苏霞帔的柳慧娘款步而出,她妆容较宋媚娘更是明艳,身段也更是柔美灵巧,她今日还戴了插满珠玉的双翎帽盔,手持双剑,好似天上仙人一般乘风而来,尚未开口,便是一段眼花缭乱的剑舞,身法翩跹似流风回雪,剑舞曼妙宛若游龙惊鸿,只这般开场,已令在场众人皆是神色一亮,便是霍危楼,都将目光落在了戏台上。
薄若幽更是眼都不眨的看着。
剑舞将歇,却见柳慧娘气都不喘的开了口,又是昨夜那缠绵婉转之声,步步含娇,声声多情,时而清冽似环佩相击,时而娇柔似燕哼鹦啼,典雅文辞自她口中徐徐唱出,本就相思多情的故事,愈发多了缠绵悱恻之情思,简直令在场众人无不痴醉。
一曲毕,却还不算完,柳慧娘谢了礼,又添了一折《情尽》④,此折非旦角儿一人之场,乃《南柯梦》⑤最哀凄一幕,又有俊逸小生携配角上场,哀哀戚戚一场大戏,唱的令在场众人神伤不已,等最后一曲了了,仍然久久沉溺其中回不过神来。
薄若幽看的两眼水光濛濛,也颇为感怀,霍危楼凝眸看了她片刻,眼底生出了些许幽深来,却当真满场看客动情,独他一人清醒。
戏毕,一众戏伶皆登台谢幕,却唯独不见了宋媚娘,玉老板见状面色微变,眼看着便要做怒,却还是当众忍住了,待谢了幕,又带着柳慧娘上前来敬茶,霍危楼饮了半杯,霍轻泓十分给面子的封了赏钱。
待起身离开之时,便见后面又有船客赏钱,竟还有富足者,令玉春班明日再演,玉老板见今日众人皆听的高兴,尤其霍轻泓后来改了神色,便干脆应了下来,想着多唱几场,总能令他们这一行多动些心思,到了京城,买卖势必便成了。
这边正要和沈涯商议,却忽然听闻船舷尽头“噗通”一道落水之声,玉老板正觉奇怪,一道惊骇的声音骤然响了起来——
“救命啊,媚娘姐姐跳江了!”
此声惊动的周围众人皆是色变,而霍危楼一行刚走上三楼阶梯,亦齐齐驻足朝这边看来,又听的玉老板一声大喊,“媚娘!你怎跳江了!救命,救命啊——”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
①②:昆曲《牡丹亭》选段,原著《牡丹亭》,作者汤显祖。
③:昆曲《孽海记》选段。
④⑤:文中《情尽》《瑶台》为昆曲《南柯梦》选段,原著《南柯记》,作者汤显祖。
第49章 三株媚04
“救人。”
霍危楼没有犹疑的吩咐, 路柯立刻带着绣衣使往船舷边赶去。
到了船舷边上,只看到两个小丫头一脸惊骇的望着澜沧江,二人是离得宋媚娘最近的, 眼睁睁看她跳入江中,当下吓得红了眼睛。
路柯问道:“从何处跳下去的?”
小丫头指了指跟前的脚凳, “就是从这里跳下去的。”
路柯和身边绣衣使对视一眼, 几人解了身上刀剑, 一跃便跳入了江中,楼台上一片大乱,沈涯皱着眉头, 先令无关紧要的船客回舱房休息, 只剩下了玉春班的人在跟前。
玉老板眉头紧皱的趴在船舷边上,只看到底下黑黝黝的江水波涛怒卷,却哪里能看到宋媚娘的影子, 柳慧娘身披一件斗篷也站在她身边,见此咬了咬牙道:“宋姐姐也实在太没有体统了, 今夜本是圆圆满满, 偏她寻死觅活。”
“你怎么这般歹毒?宋姐姐可是你半个师父,没有她教你, 哪有如今的你?她将什么都教给你,你没有半分感激, 却总想着取而代之,如今她生死不明, 你却只顾着在贵人面前好看, 这世上怎有你这般忘恩负义之人?”
大戏落幕,角儿们敬茶吃酒,其他人则在收拾戏台左右的物件, 宋媚娘一出事,玉春班的人便都聚在了楼台之上,此刻说着话的声音略含稚气,却掷地有声,众人回头一看,却见是个十岁上下的小丫头,正是月娘。
柳慧娘回头,一眼看到了月娘,她冷笑了一声,“是她自己老了唱不了,唱不了便不唱了嘛,却又一心争那些虚名,她是教了我,可我禀赋在此,有她无她,又有哪般干系?”
说着话,她指了指船舷之下,“为了救她,几位随侍大哥都跳了下去,若有个好歹,也不知道她黄泉路上走得安不安宁。”
月娘气白了脸,还要再说,玉老板却是一声怒喝,“都给我闭嘴,还嫌不够丢人吗?”
霍危楼一行又折返了回来,玉老板哪里敢让众人闹开,救人的人是霍危楼派下去的,玉老板立刻拱手上前来,“多谢公子仗义相救,在下真是无以为报。”
霍危楼不理玉老板,自己也站在了船舷边,往下一看,果然见江面上漆黑一片,隐约能看到路柯几人正在奋力搜寻,“点火把来。”
沈涯闻言,立刻吩咐船工,“去一楼甲板上点火把,给他们照着点……”
火把燃起,这才将船边一片江面照的亮堂了几分,路柯也下了水,此刻只看到四五道影子在江水之中犹疑,却半晌不见宋媚娘的身影,路柯左右张望着,忽然一个猛子扎入了江水中,上面已有人吓得嘤嘤啼哭起来,玉老板焦急的攥着手,也不知是紧张宋媚娘性命,还是觉得玉春班在贵人眼前闹出这等事十分不好看。
很快,一道低喝响了起来,“找到了——”
众人忙探身往下看,果然看到路柯拖着个人往船边游,甲板上有人放下了绳索,很快,路柯带着浑身湿透的宋媚娘上了甲板,于是二楼楼台之上的众人,又忙往一楼甲板去。
宋媚娘白着一张脸躺在地上,声息极弱,薄若幽跟着霍危楼刚上甲板便走到了宋媚娘跟前去,她先探了探宋媚娘声息,而后便蹲下按压宋媚娘胸口。
玉老板和沈涯跟上来,见状欲言又止,路柯便道:“我们姑娘是半个大夫。”
会医理的仵作当然也可说是半个大夫,玉老板和沈涯见此,便不再多问,这时,明归澜也被抬着下来了,见薄若幽正在救宋媚娘,便只拿着宋媚娘手腕问了问脉,很快吩咐道:“照着最常用的祛伤寒的方子熬两大碗汤药来,人一醒便得喂下去。”
冬末时节,又是夜里,江水刺骨般的冷,宋媚娘到底是娇柔女子,又是跳江求死,自然不敢大意,明归澜刚吩咐完,便听宋媚娘一阵咳嗽醒了过来。
她面白如纸,双眸通红,虚虚睁眸,却见众人相围,神色一时有些迷茫,这时,人群之中月娘走了上来,看到宋媚娘如此,她眼眶微微一红,“宋姐姐,万事都要活着才好,怎能那般想不开呢?”
宋媚娘方知没死成,她闭了闭眸子,眼角流下一行清泪,却是不再开口。
玉老板气的神色不好看,见人活了忙上前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几位壮士都受了冻,实在是感激不尽——”
人既然醒了,薄若幽便拍了拍手站起了身来,月娘此刻看了薄若幽一眼,眼底倒是生出了几分感激来,薄若幽道:“快将人送进去吧,受惊受冻,少不了要伤寒一场,照着这位公子的吩咐喂药给她,免得生成大病。”
薄若幽虽是女子,可言谈清矜,从容不迫,又是跟着霍危楼之人,玉老板忙忙连声应了,见玉春班的下人将宋媚娘带走,薄若幽这才松了口气。
甲板上江风刺骨,霍危楼也不多留,直带着众人往三楼去,霍轻泓有些意兴阑珊,“好好地一晚上,竟差点出了人命,便是唱不了了,也不该跳江啊。”
见路柯等人湿淋淋的,霍轻泓催道:“快回房换衣裳,免得你们也要病倒。”
薄若幽便道:“稍后还是喝一碗汤药去去寒吧。”
路柯抓了抓脑袋一笑,“姑娘不必担心我们,这点寒不算什么。”说着告辞,当先快步退下了。
待回了三楼,便听见底下舱房似有吵闹之声,想来是宋媚娘跳江之事闹的不愉快,不过吵闹很快平息下来,热闹了一整日的楼船,终于在漭漭夜色之中安静了下来。
程蕴之腿脚不好,夜间亦未下去听戏,可底下的动静还是惊动了他,待薄若幽晚间来与他说话时,他便道:“戏伶凭的便是嗓子,嗓子一倒,便什么都没了,无人欣赏,无人看重,生计都还是次要的,往后若再也不能登台,那才是要了命。”
薄若幽叹了口气,“宋大家竟然就那般当着众人跳下去了,实在是有些意气用事了。”
程蕴之摇了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此番也算死过一次了,吃了苦头若能想开便无事了,若她这般名望的戏伶,这些年也攒够了身家,后半辈子总是能衣食无忧的。”
薄若幽想起宋媚娘登场时的身段,当真是看得出身法功夫炉火纯青,只是上了年岁,嗓子不堪用了,又还要一心争先,不由落得个不好看。所谓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无外乎如此,而繁花着锦时思危思退者却是极少数。
想到宋媚娘那绝望模样,薄若幽莫名觉得她只怕不会轻易想开。
她的担心在第二日一早变成了现实,用完早膳的她正要为程蕴之送饭食,却被月娘堵在了一楼往二楼去的拐角处,前两日还对薄若幽戒备非常的月娘,此刻却有些祈求的看着她,“姐姐,姐姐能帮帮我们吗?”
薄若幽秀眉微蹙,“怎么了?”
月娘眼底红彤彤的,“宋姐姐不太好,亦用不下饭食,亦用不下汤药,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老爷不管宋姐姐,其他人也迎高踩低的……”
薄若幽寻个了绣衣使给程蕴之送饭食,自己跟着月娘去看宋媚娘,刚走到门口,薄若幽便是一愣,宋媚娘住的地方,竟是月娘舱房隔壁,正是那夜她和霍危楼犹豫不决之地。
推开屋子,屋内一股汤药味道迎面而来,然而听到动静,躺在床榻上的人却一动不动,月娘低声道,“姐姐,我带昨夜救你的大夫姐姐来看你了。”
月娘走到床边站定,宋媚娘了无生气的躺着,双眸微闭,眼睫分明在颤动,却始终不睁眼,薄若幽上前来,只看到她面色有些不正常的发红,便抬手触了触她额头,果然,有些烫手,她又往她领口看了看,只瞧见汗津津一片。
薄若幽心道不好,“不能这般由着她了,无论如何让她喝药才好。”
月娘小脸皱成一团,眼睛又要红了,薄若幽看着宋媚娘叹了口气,“你若不服,也得养好了身子才能与人一较高下,你若不甘,便更不能以这般模样叫人比了下去,你如此,不仅不会令人同情,反倒更令别人嘲弄,何必如此呢?”
月娘趴在床边,“姐姐,你听到了吗?你若死了,月儿也不活了……”
宋媚娘动了动指头,虽未睁眼,却好似有些触动,薄若幽看屋内有纸笔,便转身写了个方子给月娘,“以这个方子用药,一日三次,冷水煎药,她身上极热,不能大意。”
月娘忙道:“多谢姐姐,我姐姐若好了,她亲自去跟您道谢。”说着哀哀戚戚看了一眼宋媚娘,“只不过她现在心死了,身子也半死不活了,也不知何时能好。”
宋媚娘虽为柳慧娘打压,可这月娘却对她忠心耿耿,薄若幽忍不住问,“你们是亲姐妹吗?”
月娘摇了摇头,却又道,“不是亲的,却也和亲的一样。”
薄若幽到底是个外人,不好探问再多,又叮嘱了几句如何喝药照料便要告辞,月娘见状亲自送她出门,刚出门,便看到玉老板和柳慧娘往这边走来,她们身后还跟着个清俊男子,似乎是昨夜唱《情尽》的小生,此人双十之龄,生的俊逸挺拔,许是因常年练着身段神行,眉目之间颇有两分风流之态。
“咦,您怎在此?”玉老板看到薄若幽眼底顿时一亮。
月娘站在薄若幽身侧,垂着眉眼嘀咕道:“姐姐来看宋姐姐。”
这话听着好似是薄若幽自己来的,她看一眼月娘,并不揭破,玉老板倒是有些受宠若惊,“哎呀,昨夜让您受累了,今日您还记挂着,真是劳烦您了。”
薄若幽淡笑一下,“她身子不好,还要好生将养,我已叮嘱了月娘,这便告辞了。”
玉老板连忙让开路,等薄若幽走出几步,玉老板才转眸看着月娘,他对着月娘倒是和颜悦色,“你一直在媚娘此处?今夜还有堂会,你也该去排演排演了,不必在此久留。”
月娘唇角微抿着没动,柳慧娘一笑,“愣着做什么?老爷看重你,这般小便让你登台,当年我们可是没这般机会的,你还不懂事些?”
月娘抬眸,狠狠的瞪了柳慧娘一眼转身跑走了。
薄若幽回了三楼,正好撞见霍危楼从房中出来,见着她便问,“如何去了这般久?”
薄若幽便将遇到月娘之事说了,霍危楼眉头一皱,“她那时还颇不领你的情,如今倒是自己找上了你,你点到即止便可,不必太过关切。”
薄若幽点头,“侯爷放心,民女有分寸的,其实她也还是个孩子,瞧着总令人多怜惜些。”
“你对这些孩童总是耐性极好。”霍危楼想到安庆侯府那小公子,她也待人家极是和善。
这时,楼下戏台上又传来鼓笛之声,他们往下看去,果然看到戏台之上有人在走动,再定睛一看,在最前唱吟者,不是小月娘是谁?她虽是年纪小,身段却极是玲巧柔韧,几个卧鱼做的轻灵娇俏,颇有柳慧娘昨夜舞剑的风采。
薄若幽心知戏伶们皆是自小便练就一身好本领,便又多了两分唏嘘来,舱房内霍轻泓和吴瑜也听见动静,也出来站在了廊道之上,霍轻泓挑了挑眉头,“昨夜本都没兴致了,如今听见这曲子,倒又觉得有些意思。”
今夜还有堂会,可知道了玉春班内的争斗,又看到宋媚娘跳江,多少有些扫兴,然而霍轻泓是爱热闹的,吴瑜又是喜好听戏的,自不会错过,可薄若幽却不太想去看了,因此到了夜色落定,底下戏台准备周全之后,薄若幽便与福公公说今夜不下去了。
福公公自也不强求,只陪着霍危楼和霍轻泓下了楼,霍危楼本就对南戏没多少兴致,此番在雅座上坐定,心思更有些飘忽难定。本以为坐下便可听戏,谁知柳慧娘等人又在妆帐之中磨蹭了片刻,这一等,更是令霍危楼有些兴致缺缺。
一炷香之后,今夜所唱的《怜香伴》①才开演了,然而一出场,却是一高一矮两个人,个子高的自然是柳慧娘,在她身边的,却是年纪小的月娘。
吴瑜微讶,“竟然让这小丫头登台了,这《怜香伴》本是讲两个才情相当的美人互为知己的故事,如今这一大一小,倒是有些违和之感。”
虽是个头违和,可月娘一开口,却是颇令人惊艳,吴瑜当即称了一声赞,“好!小小年纪唱腔虽是稚气,可功底却半分不弱,这定是天赋极好,又从小便教导才有的,这小姑娘以后了不得啊,说不定比柳大家还要厉害些。”
沈涯侍候在旁,闻言笑着道:“《怜香伴》本是宋大家和刘大家的拿手好戏,可昨夜宋大家出了那等事,今日是再唱不得了,别看这小姑娘年纪小,却也是宋大家教出来的。”
霍轻泓想起昨夜月娘所言,便问,“这柳氏,也是宋氏教的?”
沈涯含笑应是,“宋大家是玉春班最早的角儿,后来几代闺门旦,都是由她亲手教习,玉老板是个南戏戏痴,自己亦会唱演,还会写传奇故事,他四处搜罗有天赋的戏伶苗子,因此别的戏班闺门旦都是二三十年才出一个拔尖的,可他这里,却是前赴后继,等以后柳大家退下来,这小姑娘便能接任。”
戏台之上一大一小两位美人,手眼身法步皆是曼妙惟肖,柳慧娘聘婷多情,月娘娇俏灵气,而凭月娘容音身段,不说五年,只怕再过两三年,便要与柳慧娘比肩。台下满座衣冠皆因她二人入了戏,等第一折 唱完,自又是满堂华彩。
等到了第二折 ,却并非美人相惜,而是一对春日鸳鸯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