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痒痒鼠
眼里一抹疯狂一闪而过,他自己没有察觉。保康心里一惊,状似无意地开口。
“可是现在太子哥哥很好,已经战胜自己的私欲……大哥、你,胤祉哥哥、胤禛弟弟……你们都在宫里长大,都以为自己天然地强大到,或者说,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该,去承受所有的压力。”
“可是兄弟们也都有常人的烦恼。这很正常。就和普通人家烦恼明天能不能多吃一顿大肉一样,无需放在心上……”
保康呱呱一大通,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从腰上拿下来奶葫芦喝一口,看看西落的太阳光挥洒在屋脊的雪上,略琢磨一番,接着说道:“做人,不光有快乐和欢喜,有的时候谁都觉得很累,做皇子,更累。
但是这就是人类之所以是人类的伟大之处,不是吗?这次太子哥哥能够放手给‘对方’空间,保康很惊讶,保康佩服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懂了为别人思考,这很难,但太子哥哥做到了。”
说完后,他还和举着奶葫芦和太子碰一杯。
太子唯有苦笑,喝一口酒后,他的情绪稍缓,颇有些认同地说道:“是啊,这就是人类的伟大之处。”
露出一个笑,笑得嘲讽,嘲讽自己:“我做到了,可是我有时候,又希望自己没有做到,没有意识到……
作为太子,作为皇子,从小接受皇家教育,打小儿就认同汗阿玛、老师们、嬷嬷们教导的道理,把自己硬塞进一个‘太子’的壳子里……等到猛然间意识到的时候,什么都晚了……”
太子情绪激动到无法继续说下去。
保康转头看向他。
目光闪亮,太子甚至可以从中看到煌煌日光,猎猎朝阳。太子愣怔。
“不晚!”
保康的声音铿锵有力,他面对太子的愣怔,又重复一遍:“不晚!”
太子嘴唇哆嗦:“不晚?”
“不晚!”
…………
兄弟两个你看我,我看你,彼此的眼里都有着对方的小人影。
保康的目光坚定有力,小人儿在太子的心口挥舞旗帜,摇旗呐喊。
太子的目光被泪水遮挡,小人儿仿徨无助,想要站起来,没有力气;想要就此沉沦,可是有个人,一直不放弃地拉着自己,告诉他,他可以!
太子伸手,握住保康弟弟的手,泣不成声。
保康误以为太子领悟了他给予的“勇敢”,稍稍放心,等他哭得差不多了,情绪缓和,当下就笑出来。
“太子哥哥莫怕。你要相信你以后的路,在你自己的手中,不在汗阿玛的手中,不在文武大臣,天下人……的嘴巴里眼光里,你只是你自己。”
“可以趁此不忙的时候,好好想一想,要做一个什么样的太子,到底想要的是什么?既然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也看到继续放任的后果……振作起来,千万不要放任自流。”
保康的话里带着一种力量,一种勇敢面对自己内心灵魂深处,所有隐秘所有痛苦快乐所有卑鄙肮脏光明温暖……的力量。
太子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汩汩而出。
太子纵然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他所有的理由和委屈,在保康弟弟的面前,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都是那么的“矫情”。
太子只和保康弟弟喝酒,喝得酩酊大醉。
临醉倒之前,终于吐出一句心里话。
“保康弟弟……哥哥……没有退路了。”
保康呆呆地扛着醉倒的太子去洗漱间,扒去他的衣服,待宫人给洗澡穿衣,保康扛着他来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静静地看着他的面容一会儿……
几分真?几分假?如果是师祖在,一定会说,真真假假皆是虚妄;如果是大喇嘛和师兄弟,一定会说,在你怀疑“不真”的时候,就说明一切。
如果是他额涅,他额涅一定置之不理,自己该做什么做什么。
保康想着想着,微微笑开来。
看看时辰,干脆去找鸿德格和潘云、赫舍里家、觉尔察家四个伴读喝酒。
五个人打小儿一起长大的好友喝得尽兴,其中潘云一开始好似有话说,可难得五个人聚首,他什么也没说。
保康隐约知道他要说什么,笑一笑,继续猜拳行令用美食美酒。
美酒入喉,清冽甘香入胃入心。保康喜欢喝酒,虽然会脸红,但酒量也很好。可他喜欢在高兴的时候喝酒,从来不喜欢借酒消愁的行为。
阿弥陀佛。美酒是好物儿,快乐大师想了这么多年,天天在五台山上看大喇嘛他们喝酒,如今自己终于长大到可以尽情喝酒的年纪。快乐大师特高兴。
高兴的快乐大师喝了一个春节,康熙四十三年二月初五的早上,薄雾散开,朝阳灿烂,和他额涅出发去五台山。
临行前,皇上鉴于这几天熊儿子的缠磨,面对熊儿子“坚持”的小眼神儿无奈妥协。
“如果你师祖同意你不还俗,汗阿玛就同意。”
“谢谢汗阿玛。”
皇上生闷气,皇后微笑,保康欢欢喜喜。
不光可以借着“还俗礼”的事儿光明正大回五台山,还可以不用“必须”还俗,保康可不是打心眼里欢喜?
他和师祖撒娇耍赖求一求,师祖一定会心软的。保康很有信心,扶着他额涅登上去五台山的火车。
第133章
康熙四十三年二月初六的傍晚时分, 保康和他额涅到达五台山。
五台山,经过这么几年的发展,随着大清国的变化, 也有了自己的变化。
保康想起他临行和黄履庄几个人的碰面,面对熟悉又有点儿陌生的五台山, 满心期待有了“电灯、电话”的大清国, 会有的大变化。
当然,保康现在要准备好面对他师祖。
师祖, 肉眼可见地变老了。
保康鼻腔一酸。
保康在山下看到大喇嘛已经退居幕后, 朝廷已经派来新的大喇嘛的时候,更是心酸不已。
“师祖——”
保康一句师祖喊出来, 抱着师祖眼泪花花。
师祖轻轻怕拍小徒孙的背, 又是欢喜又是不乐意:“怎么还是小光头?师祖不是让你还俗娶妻再回来?”
保康鼻子抽抽, 声音哽咽:“就是要还俗,也要在五台山做还俗礼。”
师祖这才答应他上山。
保康擦擦眼泪,跟在师祖的身边,扶着他上山。
到了山上,保康面对师祖, 只觉得自己什么话也不想说,只想和师祖在一起。
师祖就嫌弃他:“你汗阿玛和你额涅, 之前都由着你折腾,还俗不还俗也不确定,你还那么小就剃度……”
“从小在庙里长大的孩子, 有去做了居士, 有直接还俗, 这都是喜事儿, 人要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保康要好好想一想, 明白吗?红尘俗世,有责任、有压力、可也有人间烟火,明白不?”
保康窝在他师祖的身边,任凭他师祖怎么嫌弃他,就是不想动弹。
“明白——”脑袋在师祖的胳膊上蹭蹭,就是不提还俗的事儿。师祖就笑:“你呀,师祖知道你心大,可师祖还是担心你,知道不?”
“知道——”
“你说说,大海上那么危险,你还去了从来没人去过的北冰洋?等将来……你这性子,可怎么办?人心都要有一个牵挂,我们保康也要有。”师祖生气于小徒孙的“胆大包天”。
保康眉眼耷拉,眼睫毛无精打采地下垂:“师祖,保康知错了。”
声音可怜巴巴的,小模样也是可怜巴巴的,可这招对师祖没用。
师祖:“要还俗,娶妻生子,知道不?”
“知道——”
“每个僧人,每个红尘中人,都要有这么一个过程,出世入世,入世出世,保康也一样。师祖告诉保康的,心学和还俗的故事,保康还记得吗?”
保康还是老实回答:“记得——”
“有一次,王阳明来到杭州虎跑寺,看见寺庙中有一位僧人在打坐,继而听说和尚整日闭目静坐,既不睁眼,也不说话,已经持续三年……”
保康绘声绘色地描述一遍那个小故事。
话说王阳明绕着和尚走几圈,最后在和尚面前站定,冷不防地大喝一声:“这和尚终日口巴巴说甚么!终日眼睁睁看甚么!”
不知是禅机还是什么触动了和尚,和尚竟然睁眼“啊呀”一声。王阳明盯着他:“家里还有何人?”和尚答:“还有老母。”王阳明继续追问:“想念她吗?” 和尚不语。
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和尚头上的汗水流淌的声音。最后,和尚打破这一死寂,用一种愧疚的语气回答:“怎能不想念啊。”
王阳明说:“既然不能不想念家人,说明你虽然终日不说话,但内心却在说话,虽然终日不看外界,但内心却向往外界。”
禅师听罢,默默地流下眼泪。他庄重地向王守仁行一礼,第二天,便还俗回家探望母亲。
经过这次事情,王阳明意识到:人有着种种的**,那都是正常的,也是合乎情理的,强行用“天理”来压制不会有任何效果,强行拿清规戒律约束也没有效果,该怎么样就要怎么样。
师祖微微笑:“‘人心之得其正者即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即人心。’道心、人心、孰高孰低?全在一念之间尔。”
保康微微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道不远人、远人非道。’人道合一,并非在人心之外又生一个道心,道、天、人、心、物,从未有分开过。师祖,保康都知道。”
保康都知道,所有不知道的,在见到师祖的那一瞬间,都知道了。保康抱着师祖,好像当年那个走路都走不稳的小娃娃,满心依赖,满心赖皮。
师祖就笑。
“人生路漫漫,我们保康啊,最勇敢。”
“师祖……勇敢的保康还想去西部。”
“好。我们保康娶一个,愿意陪着保康、师祖一起去西部的姑娘。”
“保康还想额涅也去看看。”
“行。保康的额涅也一起去。”
老少两个对视一眼,一起笑。保康抱着师祖,泪意上涌,眼睛半合半睁开,又是一片清明顽皮。
无论保康来五台山之前想了什么,无论保康想要做什么,在保康看到师祖的那一瞬间,什么都不重要。
师祖老了,师祖担心他未来这么老的时候,孤单一人,立意要他娶妻生子,保康答应。
师祖的人生经历太多,师祖担心他未来因为放弃皇位后悔,或者过得不舒心却受制于佛门弟子身份无可奈何,立意要他先还俗,保康答应。
师祖是他的师祖,师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即使他汗阿玛和他额涅都相信,保康将来无论做不做皇帝,都不会受委屈,但师祖不答应。
保康呆在五台山,和师祖呆在一起,和退休的大喇嘛,师兄弟们一起,嬉笑玩耍,感觉,自己果然还是一个小宝宝,感觉特舒心,特安心。
偶尔陪着大喇嘛、师兄弟们喝酒,喝得那个兴奋。
喝的时候高唱“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影摇动城郭楼台,杯斟的金浓滟滟”,满身的盛世太平,富贵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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