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寻找失落的爱情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梁尚书背上有伤,不宜乱动,就别起来了。”
六皇子竟然就在门外。而且,已经张口令人开门。
梁尚书确实疼得要命。再者,现在就是起身更衣也来不及了。只得继续趴在床榻上。
门开了,年少的六皇子迈步而入。
平日六皇子多穿常服,今日以皇子身份前来探望,特意穿了皇子服。略显稚嫩的俊秀脸孔,也多了几分贵气和肃穆。
梁尚书对六皇子并不熟悉。六皇子平日在上书房里读书,很少出宫。梁尚书只见过他几回。
六皇子身后的高大英俊少年,梁尚书倒是十分熟悉,正是御前侍卫统领贺祈。
梁尚书一脸愧色:“微臣今日在殿下面前失礼了。”腰背上都是棍伤,敷药包扎后,只穿了中衣,还是趴在床榻上。怎么看怎么狼狈,实在有失体面。
六皇子将梁尚书此时的窘迫难堪看在眼底,心里也有些愧然:“梁尚书受了伤,本就该好好养着,没什么失礼不失礼。倒是我,不告而来,忽然登门,扰了梁尚书清静。”
顿了片刻,又道:“不瞒梁尚书,今日父皇召了我们兄弟几人说话,提起了梁尚书进言一事。我向父皇进言,梁尚书一派忠心,全是为国朝百姓着想。便是言语有些不慎,罚也罚了,总该赏些药。免得有些无事生非的小人,在背地里乱嚼舌头,编排朝廷重臣。”
“父皇便打发我来了。”
“现在看梁尚书这般模样,我这心里也不是滋味。”
梁尚书心下一阵感动。
六皇子说得轻描淡写,可只要清楚宣和帝的脾气,稍微一想,就能猜到当时的情形如何了。
他和六皇子无亲无故,六皇子凭什么要替他说话?
真正应该为他说话的大皇子,怕是撇清还来不及,怎么肯蹚这趟浑水。
往日曾听几位太傅夸赞过六皇子聪慧过人温良恭让,他还有些不以为然。今日才知道,他们说得都太过浅薄了。
六皇子真正的过人之处,是这份爱惜臣子的心意。
“多谢殿下为微臣说情。”梁尚书目中流露出感激,因身体虚弱,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微臣不后悔今日说过的话,哪怕仕途到此为止,微臣也没什么遗憾。”
六皇子轻声安慰:“哪里就到这地步了。梁尚书一片忠心,父皇心里都清楚的很。”
梁尚书苦笑着叹了口气:“微臣身为户部尚书,掌管天下钱粮税赋。这些年,微臣眼睁睁地看着国库收来的税赋越来越少,送到朝廷里求赈灾放粮的折子却是越来越多,伴随而来的,还有各地饥荒救之不及闹起了民乱的奏折……这实在不是什么好征兆。”
“如果能令皇上幡然醒悟,微臣就是挨十顿廷杖也值得。”
六皇子也为梁尚书的赤胆忠心而动容,低声说道:“父皇会想明白的。”
“我带了一些宫里的伤药来,对了,这一瓶是程锦容程太医亲手配的药,疗效极佳,只盼梁尚书能早日好起来。”
梁尚书深深看了略显稚嫩却仁厚至极的六皇子一眼:“微臣多谢殿下。”
……
六皇子和梁尚书到底不熟,交浅言深,也没多少可说的。很快便起身离去。
出了梁府后,六皇子叹了一声,低声道:“贺校尉,梁尚书一把年纪了,还遭这份罪,看着实在可怜。”
贺祈也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宅心仁厚,体恤臣子,是臣子们的福气。”
如果殿下能更进一步,日后在朝中多行仁政,不但朝臣有福,大楚的百姓也有福了。
或许是月光太过皎洁,或许是贺祈的目光太过明亮,六皇子几乎是立刻就猜到了贺祈没说出的话语。
他心跳漏了一拍,什么也没说,转身上了马车。
贺祈眸光一闪,嘴角微微扬起。
回宫后,六皇子先去保和殿复命。
宣和帝并未见六皇子,打发赵公公传话:“……皇上今日疲乏,已经歇下了。殿下有什么事,明日再来保和殿觐见吧!”
父皇这是连见都不愿见他了!
他独得父皇欢心的时候,兄长们心生嫉恨,他心中也不安宁。如今乘了他的心意,可奇怪的是,他心里依然不好受。
六皇子心情复杂地回了寝宫。
大皇子二皇子等人密切留意着宫里的动静,在得知六皇子回宫后连宣和帝的面都没见到时,各自暗暗舒出一口气。
这个小六,真是年少糊涂,仗着自己那点宠爱,就敢拂逆父皇的心意,去探望挨了廷杖的梁尚书。瞧瞧,父皇已经对他心生不满厌弃了吧!哈哈!
六皇子出宫去梁府探望一事,瞒不过有心人。当日晚上,便传到了吏部尚书等一众文臣的耳中。
众臣心中各有所思,不必一一细述。
六皇子的生活还是和往日一样,每天上午去上书房读书,下午去演武场里练骑射习武。看似波澜不惊,可有些东西,分明又不一样了。
几位太傅,对他越发看重。
钱太傅在课上教起了前朝史记。四皇子五皇子对读书兴趣平平,听得十分随意。钱太傅也不多言,只对六皇子格外严格。
周太傅顾太傅也是如此。
原来常被夸赞的六皇子,因课业陡然加重,一开始难免有些吃力。被训斥的次数飞速增加。
四皇子五皇子现在也没什么嫉恨的了,反而对六皇子心生同情:“几位太傅最近是怎么了?是不是故意折腾小六啊!”
“说不定是听说了小六惹怒父皇的事,故意为之,搏父皇欢心。”
“小六也怪可怜的,每日课业比我们重了一倍不止。”
第三百六十六章 臣心(三)
所以,四皇兄五皇兄到底是同情可怜他,还是心中暗喜幸灾乐祸?
或许是这样的情景经历得多了,六皇子一开始满心晦涩,到现在也渐渐适应了。挤出笑容应道:“多谢四皇兄五皇兄关心。”
“我一直喜欢读书,太傅们用心教导,加重课业,都是为了我好。时常训斥,也是希望我戒骄戒躁沉下心来读书。绝不是故意折腾我什么的。”
“这等话,两位皇兄也别再说了。万一传进太傅们耳中,我可真是无颜见几位太傅了。”
呵呵!
瞧瞧这强颜欢笑打落牙齿和水吞的可怜样!
四皇子五皇子心中哂然,口中笑着应道:“得了,你不想听,我们不说就是。”
到了散学之际,四皇子五皇子便可以离去。六皇子却被太傅留了下来,单独指点课业。
今日上课的是周太傅。
周太傅在朝中任礼部尚书,也是三位太傅中官职最高的一个。礼部是朝廷最清贵的衙门,周太傅为人端方生性肃穆,张口闭口都是一个“礼”字。所有皇子见了他都发憷。
原本尊师重道的六皇子,在周太傅面前就更乖巧听话了。
周太傅板着脸孔挑剔了一番,又吩咐六皇子今日写一篇以国朝礼仪为题的策论。
六皇子也不叫苦,乖乖点头应下。
孺子可教!
周太傅目中闪过一丝满意和赞许之色,右手捋了一把胡须,忽地问了一句:“听闻殿下曾为梁尚书求情,不知殿下和梁尚书是否私下有过来往?”
六皇子摇摇头:“这倒没有。我和梁尚书从无来往,半点不熟。其实,当日也谈不上为他说情。我想到什么,就和父皇说了。”
最可贵的,就是平心而论秉性而行啊!
周太傅看着六皇子的目光愈发温和,却未多言。待六皇子行礼离去后,周太傅才轻叹一声。
六部尚书都是朝堂重臣。他和梁尚书多年同僚,也颇有私交。
宣和帝重武轻文,朝中武将地位颇高,此消彼长,文臣们的地位不提也罢。
梁尚书言语激烈,触怒天子,一把年纪了还挨了一顿廷杖。众文臣凛然之余,不免有些唇亡齿寒的悲凉。
大皇子的侧妃是梁尚书的亲孙女,出了这等事,大皇子一力撇清,令人齿冷。二皇子在圣前说的话,不知被何人传了出来,更令一众文臣心寒。
唯有六皇子,怜惜臣子,冒着被天子迁怒的风险,去梁府探病赠药,全了梁尚书的颜面……
想到六皇子,周太傅忍不住又捋了把胡须,目中闪出笑意。
……
六皇子课业加重之事,很快传到宣和帝耳中。
宣和帝召来几位太傅,问询六皇子课业情形,还下令赏了几位太傅。
几位太傅皆是文臣中的佼佼者,教导皇子们读书素来尽心尽力。得了宣和帝的赏赐后,这份尽心尽力前就得加一个“更”字。
裴皇后私下对程锦容叹道:“小六原本读书就刻苦,现在每日课业几乎翻了一倍,几位太傅对他要求也越来越严苛。他现在埋头苦读,丝毫不弱于要参加科举的读书人了。”
皇子们读书,是为了晓事明理,又不用参加科举,往日再辛苦,又能苦到哪儿去?
可现在,六皇子被迫勤奋苦读,都快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来了。
裴皇后颇有些心疼,语气中不免流露了出来。甚至有些嗔怪宣和帝的意思:“小六为梁尚书说话,犯了皇上的忌讳。臣子们最会揣摩圣意,看人下菜。”
这可未必。
程锦容眸光微闪,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低语道:“我倒和娘娘想的不一样。如果皇上真的不喜六殿下,想责罚想冷落,多的是办法。”
“太傅们加重课业,对六殿下要求严格,这正说明,太傅们对六殿下的期望颇高。或许,皇上也是一样。”
裴皇后:“……”
程锦容这几句话,犹如伸手拨开了裴皇后眼前的迷雾。
裴皇后眼睛一亮,喃喃低语:“你说的没错。皇上如果动了真怒,厌弃小六,根本不会召见太傅,特意问起小六的课业。”
程锦容低声接过话茬:“依我看来,皇上令人打了梁尚书一顿板子,气头一过就后悔了。六殿下为无亲无故的梁尚书说情,正可见他纯善宽厚。所以,皇上才会允六殿下去梁府探病赠药。”
“只是,皇上不喜别人揣度到他真正的心意,或许也是想保护六殿下。表露出来让人窥见的,只有愤怒不快了。”
宣和帝多疑善变,喜怒无常。揣度圣心圣意,绝不是易事。程锦容在御前当值,说起来也只一年左右。可她细心敏锐,这一席话说得十分笃定。
几位皇子不敢冒半点风险。
六皇子凭本心说话行事,却误打误撞正合了宣和帝的心意。
裴皇后细细思虑许久,才呼出一口气:“但愿如你所言。”
程锦容微微一笑,伸手握住裴皇后的手:“六殿下就如一块美玉,虽然年少,却难掩光华。娘娘和我能看到,皇上当然也能看到。朝中众臣,也不乏眼明心亮之人。”
“娘娘放心,总有一天,这块美玉,会被雕琢成举世无双的珍宝。”
裴皇后面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愧色,反手握住程锦容的手,低声道:“锦容,这些年,我既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小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