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钟意无
因为,她们两姐妹八字都轻。
而且,那些莫名的熟悉感,怜惜、心疼的情绪,似乎都在提醒她,郑细并非原主的姐姐,而是,她的姐姐……
难道,一开始被夺舍的是她吗?
坐在凳子上的郑拂一瞬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心跳如雷,她迅速起身,声音颤抖,“红珠,替我备好马车,我要去一趟积善寺。”
马车一路颠簸,坐在车厢内的郑拂却是脸色发白、心神不宁,她怎么会把这么重要的情节给忘了呢?
《汴梁伏妖录》全文都是围绕着寻找散落各地的舍利骨展开,而在郑福出场的这一单元,男女主合力除去阴煞后,顺藤摸瓜发现了那阴煞竟然是依附于舍利骨存在的。
舍利骨,是蛊惑人心的魔骨,它拥有强大的力量,只要与它做交易,它就可以实现人的任何愿望,堪比阿拉丁神灯。
可魔骨不是善物,一旦同它做交易,往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并且最后的结果都是不得善终。
原著中,第一节 断骨出现得仓促,但郑拂却记得,它是男女主在积善寺发现的,不过具体过程文中并没有表述出来。
结合梦境,她已经推测出了事情的大概,一定是死去的细细受了这节断骨的蛊惑,与它达成了交易,才会让郑王府上下都忘了她的存在。
昨天,男女主去了积善寺一夜未归,也许他们这会已经发现了断骨的踪迹,这么一来,细细就会被他们打散魂魄,再也入不了轮回。
不行,她不能让细细彻底消失。
那是,她的姐姐啊。
快点!马车再快点就好了!明明只是在郊外,郑拂都觉得似千里奔赴,连声催促,“冯叔,能不能麻烦你再快点。”
车夫高声“诶”了一句,将鞭子舞得虎虎生威,翠帷车风驰电掣驶向了积善寺,一路上,翠帷四角上系着的六角铜铃沾了飞尘,音色逐渐喑喑,像是一只只快叫哑嗓子的鸟。
城门大道旁,一座高楼上,一名白衣少年正站在飞翘的檐角上,微卷的额发被风吹得恣意飞扬,有一缕无意贴在少年软红的唇上,不经意沾上迦南佛珠的淡香。
谢伽罗黝黑的眼眸深深望着疾驶而过的马车,少女的皓腕掀着翠帷,那一截如雪似玉,分外显眼,他将手腕微提起,上面一枚红痣艳得刺眼,雀尾般的红缨淡淡扫过,带来磨人的细痒。
象牙色的手指上结满了陈年的痂印,他无意识将手指贴在唇瓣摩挲着,又忽然狠狠咬了下去,淡淡的血腥味稍微平息了他内心的躁动。
他轻笑一声,从檐角终身一跃而下,身轻如燕,稳稳落地,红色发带同蓬松乌发微扬,一同落地的,还有那一句意味不明的呼唤。
“郑拂……阿姐……”
——
裴行止和谢欢欢伫立在放生池边,却看到身着水葱色襦裙的郑细蜷着身子,正蹲在青石阶上,阳光照在她细瘦的背脊,脊骨轮廓变得又薄又透,像是被光穿过的蜉蝣之羽。
郑王府曾经的明珠,早已经是命如危露,朝生暮死。
裴行止和谢欢欢心中都很不是滋味,察觉到自己被望着,郑细连忙回头,表情怯怯了一瞬又很快恢复平静,眨着圆圆的小鹿眼,她问道:“你们见到阿拂了吗?”
谢欢欢双手抱胸,朝着她近了一步,略挑了挑眉,带着几分警惕,“你叫郑细,对吗?”
郑细歪了歪头,表情天真,略有些疑惑,“我不记得了。”可她望着他们,她眼底有些固执,甚至隐隐有敌意,“阿拂,她会告诉我,我的名字。”
阴煞本能地畏惧着捉妖人,即便是生性善良的郑细化成了阴煞也变得不信任他们。
谢欢欢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郑细,你已经死了,化成了阴煞,你和郑师妹从此阴阳两隔,再无瓜葛为什么你还要缠着她呢?你从舍利骨中脱身吧,我和裴师兄还能渡你,让你入轮回去。”
郑细声音有些呜咽,摇了摇头,喃喃道:“我不要,我等了阿拂,整整六年。”她一直在等真正的阿拂,等着见她一面,而不是那个把如意环丢进放生池的假郑福。
他们都不会知道,这一面是她用自己的存在换来的。
她好想告诉她,如果真的有轮回、来世,她还想当她的姐姐,同她穿着一样的衣服,佩戴着一样的如意环,一起坐在水榭的石凳上,玩翻花绳,两个人形影不离。
如果阿拂是月亮的话,哪怕当她不被任何人注意的影子,也很好。
那是她成为阴煞后唯一放不下的,只有阿拂可以度化她。
郑细回头望了裴行止和谢欢欢一眼,眼中浮现出倔强来,“扑通”一声,水葱色襦裙坠入池面,裴行止和谢欢欢发现,四周的场景骤然变成了水底。
两人顿时明白过来,这是,阴煞的场。
第11章 场
积善寺笼罩在一片阴翳下,山门肃穆,马车停在原地,青骢马却十分不安,焦躁地甩着马蹄,车夫的声音有些抖抖索索,“积……积善寺的阶……阶梯,不见了。”
山门那头穿过一阵风,带着湿而凉的水汽。
冯叔黧黑的脸色顿时白了大半,“郡主,这里……好像邪门得紧,我……我们,不如回去吧。”少女的脸色有点白,显得那双眸子越发亮,她回头,“冯叔,你先回去吧。”
“郡主!”还不待冯叔反应过来,少女纤薄的身影义无反顾地消失在山门那头。
佛堂幽冷僻静,明灭的烛光也仿佛泛着一层青霜,冷,郑细忍不住抱住了自己的胳膊跺了跺脚,水葱色襦裙底下顿时渗出一行逶迤的痕迹,像一条细溜溜的小蛇。
一道刺眼的电光划过,瞬间将佛堂照亮,檀木座上,赤色金身的不动明王怒目而视,郑细吓得立刻抱着头缩进了摆在大堂中央的床板下,口中发出短促的一声“啊”,却是又细又轻。
她好怕,这里是哪里啊?阿拂,阿娘还有红珠,她们都去哪里了?
郑细怯生生地将自己蜷缩了起来,手指无意识拨动着莲青色鞋面上的暗纹,心里丧气,似乎没人记得起她,她只好自己给自己打气,别怕,细细。
耳边萦绕着一声声幽而缈的哭泣声,像是隔着木板传来,渐渐清晰,那声音是在唤她,“细细……细细”。
像嗓子里面藏着一只猫在叫,低低的。却有种肝肠寸断的感觉。
真奇怪,郑细疑惑不解,她不是在这里吗?为什么要哭着叫她呢?
郑细连忙从木板下钻了出来,抬起了头,却看到佛堂周围挂满了白幡,四周人都垂着头嘤嘤哭泣,神色悲痛,阿娘也在其中,她从未见过阿娘那样伤心,好像天都塌了下去。
她连忙想上前去安慰阿娘,步子迈出半步,却又惊慌地收了回去,脸上的错愕也凝固,因为她看见大堂中央,躺着一个湿答答的小姑娘,她鸦髻散乱,脸色白得像纸,嘴唇却是乌青,眼皮紧闭。
那是她。
郑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她已经死了吗?
她无措地怔在了原地,眼神哀伤地落在郑王妃身上,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阿娘哭成这样,她眼眶通红,声音嘶哑,整个人瘫软到需要人扶着才不会倒下。
原来,她死了,阿娘竟然这么难过啊,她第一次感觉到被阿娘珍视的欣喜,可这份欣喜却是沉甸甸的,而心口的疼痛却像被激起涟漪的波纹,一圈圈扩大,要将她整个人都给吞噬。
她一点都不望看到阿娘难过的模样。
下一刻,她又像是想起什么来,脸色煞白,阿拂呢?她的身体被妖怪夺走了,那她去了哪里?
“叮铃铃……”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声音,是手腕上跳脱相击,郑细眼前竟然不自觉浮现出了阿拂的模样,她望着自己的眼睛明亮且专注,皎洁得像藏着月亮,她手背在身后,脚尖微微踮起,笑吟吟叫她,“姐姐。”
“阿拂……”她喃喃,眼中酸涩。
嘴唇忽然被一颗糖堵住,舌尖尝到一点甜,她听见阿拂的声音,“别哭呀,这个甜,你尝尝。”
她忍不住细细抽泣起来,捉住了阿拂的手,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郑细顿时破涕为笑,眼里欢喜。
可转眼间,阿拂忽然朝着前方跑去,轻盈的身子越来越透明,宛如一个抓不住的缥缈梦境。
她听见阿拂说,“姐姐,我们现在来玩捉迷藏呀。”还不待她回答,阿拂就跑开了,背影逐着光,佛堂都变得亮堂堂,狭小的路越来越宽,而她越来越远,郑细追也追不上。
可她依旧满心欢喜,因为,阿拂就在她眼里。
她的月亮也在她眼里。
平坦的道路突然变成了放生池,扑通一声,她竟然坠入了水里,四面八方的水压迫着她的肺腑,她逐渐感到窒息。
郑细心里焦急,阿拂,等等她啊!却发不出半点声音,水从鼻间灌入,她的肺部疼得快要炸开,稚嫩的手脚忍不住挣扎起来,却什么都捉不住。
那个熟悉的带着恶意的少年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带着蛊惑,“很痛苦对吗?你还想活着吗?”
她霎时捂住了耳朵,不听,妖怪的话都不听,少年音无孔不入,任凭她怎么捂住耳朵都能听见,还伴随着阿娘撕心裂肺的哭泣。
他再次诱哄,“你听,你的阿娘哭得那么伤心,还有你的妹妹阿拂,你就不想再见到她们吗?我可以帮你。”
声音是从左边传来的,她连忙低头,发现自己手上居然拿着一节白色断骨,而四周的水流都阻滞不动了
郑细怔住了,“为什么,帮我?”
少年音轻嗤,“复活你可以,但是,你要给我你最珍贵的东西,这是交易。”
郑细不懂得什么是交易,可听到最珍贵的东西,她望着舍利骨的眼明暗交加,她轻声道:“我不想复活了。”
“为什么?”少年音听起来有些烦躁。
郑细仰着脸,目光中第一次不是怯生生的,反而有些坚定,轻轻道:“因为阿拂就是我最珍贵的妹妹,我喜欢她,胜过一切。”
舍利骨忽然发出一声嗤笑,恶意满满,“愚蠢,那你就永远被困在这里,一遍遍重复死前的痛苦好了。”
来日方长,漫长的孤寂与无边的痛苦会磨掉她的天真,总有一天,他会诱她改变主意。
郑细却忽然紧紧将他攥在了手心,她有些羞怯,还是鼓起勇气开口,“你能不能,让我再见阿拂一面?”她不贪心,一面就好。
她只希望阿拂平安无事。
真好笑,当他是善人吗?舍利骨讽刺地发出低笑,“呵呵,那你用什么换?”
郑细思索了一会,举起了脖子处的如意环,“我叫郑细,七月十三日寅时生人,道长曾说过,我八字很轻,而这个如意环能保我平安,是个宝物,用它给你换可以吗?”
这所谓的宝物并没有保她平安,否则,她怎么会溺亡在这里?
不过……
那少年音却感兴趣道:“我可以答应让你见你妹妹一面,代价是,把你的名字给我,到时候,你身边重要的人都会忘了你的存在,你从此只能做个孤魂野鬼,再也入不得轮回。”
八字轻,便需要取个轻巧的名字,否则,名字比命格重,反而会折了命格,而这种名字,又因为与八字相辅相成,往往暗含着灵力。
他恰好需要这灵力。
郑细没有犹豫,反而笑得有些如释重负,苍白的小脸挂着水光般的湿痕,“好,正好,我不想让阿娘那么难过了。”
少年音充满恶意,“那万一,等你妹妹回来,她也不记得你了呢?”郑细摇了摇头,像在同人炫耀自己手中最宝贝的东西,“不会的。”
“为什么?”少年音显然不信。
郑细摇了摇头,眼中神采奕奕,“因为,她是阿拂啊。”
不知想到什么,沉默了一会,少年音意味不明地开口,“如你所愿,达成交易。”郑细连忙拘谨地回了句,“谢谢。”
耳边的哭泣声戛然而止,郑细忽然听到郑王妃和慧泉大师在对话。阿娘的声音带着几分疑惑,“郑细,是谁?”
她瞬间放下心来,握着舍利骨慢慢沉入水中,缓缓闭上了眼睛,水波粼粼,水草温柔地拂遍她的脸颊,她想,她不再是细细了。
她还想当阿拂的姐姐,只是,她再也不要做敏感呆板不讨喜的细细。
眼看她要完全沉入水中,一个纤细的影子忽然在水波中出现,那少女像是月下涉水而来的鲛人,身上穿着轻薄的纱衣,被水流冲散得蓬松散开,葳蕤如新开的花蕊。
她仰着脸,眼睛明亮似水,额间像是开了一朵梅花,她朝自己伸出了手,“细细,姐姐,我是阿拂。”
郑细睁开了眼睛,声音轻轻,“阿拂。”
待终于牵住了郑细,她狠狠掰开了她的手心,将那一枚舍利骨攥在自己手里,感觉到指尖熟悉的气息,那少年音逐渐变得痴迷,近乎喃喃,“你……”
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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