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宁妃怔忡地看着那水晶罐,再度“咯咯”笑了起来,而后,眼角慢慢滑下了一滴清泪。
“那是昨儿陛下才赏下的炒青呢,却原来,今日……早非昨日了。”似叹似惋的语声,在寂静的偏殿中回荡着。
她轻轻闭了闭眼,提起裙摆、向前半步,仿似要跪下接旨,谁想却忽地扬起手,掌中陡然划过一道寒光。
“小心,她要自裁!”
一声爆喝乍起,随着话音,始终僵立在侧、似是吓傻了的宋掌事,居然灵蛇般飞扑上前,手臂一推、裙脚一晃。
“砰”,宁妃猝不及防,竟被她当场掀翻在地,重重摔了个嘴啃泥。
她本能地挣扎欲起,不想后背骤然袭来一股大力,却是宋掌事以膝盖压住其身,轻而易举便将她两臂反拧了过去,一把夺了过她藏在手中的银剪。
“她方才佯作害怕,从针线笸箩里拿了这个。”将银剪向严宫正示意了一下,又指了指妆台,宋掌事便利落地将银剪掖进袖笼,又动作敏捷地将宁妃上下通搜了一遍,沉声道:“回姑姑,干净了。”
宁妃脸朝下俯卧着,口眼鼻唇、四脚百骸、筋脉皮肉,无一处不痛楚、无一处不战栗,口中更漫进大量肉眼难辨的细绒。
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钟粹宫中,贵主儿怕寒,遂教人早早铺上了细软的羊毛毡。
彼时,这软毡踩于足下,总是能予人最舒适的柔软,而此刻,那细小的绒毛却直往口鼻里钻,由喉头至肺腑皆是一阵麻痒。
宁妃直咳得面红耳赤,纤细的脖子与白嫩的额角上,攀爬起一根根青筋,身体也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
“娘娘,奴婢僭越,劝您一句,还是不要想那些无谓之事,不过白吃苦头罢了,何必呢。”一双素净的布履,缓缓出现在了宁妃的视线中。
严宫正的声音很淡、很静,似是早便猜到会发生这一幕,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宁妃竭力抬头,想要张大眼睛瞧一瞧,然眼皮开合处,软绒与睫羽却纠缠在了一起,有些痒,又钻心地痛。
她很快流下了泪水,细细的绒毛扎进眼底,她不得不连连眨眼,泪水越淌越多,糊住了视线。
“得了,还是扶娘娘起来罢,这么脸朝下趴着,忒难看了。再怎么犯下了死罪,这一两分体面,总得给娘娘留着不是?”另一道声音响了起来。
比起严宫正的冷淡,这声音听来倒有了些情绪。
阴鸷的、刻薄的、讥诮的,甚而还有着一丝兴奋,似是仅仅只是见着这样的情形,便足以令说话之人欢喜不禁。
“就听杨管事的。”严宫正客气地同意了。
随此话音,宁妃身上瞬间一轻,雪白的地毡飞快离她远去,她的双足重又踩上了地面,而后,一股大力按下,她不由自主地跌坐了下去。
直到身子挨上坚硬的木质凳面,她才模模糊糊地记起,偏殿中,似是有一面海棠凳儿。
那是她平素用来赏给有脸面的婢仆坐的,而即便是侯敬贤这样的乾清宫总管,往往也只敢搭半个凳边入座。
可是,这一刻,这张海棠凳,便是她的仅存的“体面”。
再一息后,她才听见了耳中的嗡鸣,像是脑袋里塞进了千万只蜜蜂,一时间,头晕眼花,视线一片模糊。
这是那一摔之下的余韵,在她是平生未历之事,她头重脚轻地坐着,若非宋掌事从旁相扶,她可能早就一头栽倒了。
俄顷,一个声音便响了起来,含混不清地念着些什么。
宁妃晃了晃脑袋,试图分辨出那些字句。
可是,她的意识仍旧陷于方才的混沌,直到被人拉起、又强按着跪下,那耳中的隆隆剧响,才渐被窗外细密的雨声代替。
“杨氏采萍,接旨罢。”严宫正的声音终于变得清晰起来。
一道旨意,便教钟粹宫之主宁妃,变成了庶民杨氏。
杨采萍,正是宁妃的原名。
她很想要笑。
只可惜,她的脑袋还晕沉着,这一笑抵达面颊时,只余下了唇角轻微的牵动。
她被人强押着谢了恩,又被人拉了起来,一应皆不由她做主,那身后之人力道之大,令她无从反抗。
第209章 药粉
宁妃起身后,两名灰衣宫人便走了过来。
“杨氏,这便随咱走罢。”杨管事的声音里仿佛带着笑,且也果然“呵呵”笑了起来:“哎哟哟,这么一听,咱俩还是本家呢。得了,等会儿到了内安乐堂,咱们可有得叙亲了。”
内安乐堂!
这四字甫一入耳,便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彻骨的寒意牢牢攫住了宁妃。
她战栗了一下。
然而,再下一息,她忽地一挺腰背,抢在灰衣宫女的手触及身体前开了口。
“给我个痛快!”
她笔直地看向那位杨管事,眼神近乎疯狂,毫无退缩之意。
方才摔倒时,她的牙齿磕破了嘴唇,这一刻,她雪白尖秀的下巴上,正挂着一缕血丝,瞧来触目惊心。
她没有觉得疼,甚至亦不觉恐惧,心底唯有一念。
“邓寿容死前跟我说了点儿事,我可以现在就告诉你们,还有些别的事,不必你们用刑,我全都说,一个字都不会少。”
她盯视着杨管事,五官有些扭曲,飞散的发鬓与唇角的血丝让她看起来像是个疯子。
然而,这个疯子的眼神,却是无比地清醒,甚至冷酷。
“那些零碎苦我不想受,只求一个痛快,请几位成全。”她一字一顿地提出了她最后的、亦是唯一的要求,旋即跪倒于地,磕了个头。
地毡极厚,那以头触地之声,沉闷得像敲击在人心上的一记重锤。
杨管事与严宫正对视了数息,严宫正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杨管事似颇失望,叹了口气,转向宁妃:“既然你这么痛快,那么我也告诉你,你不会死。”
语毕,双掌轻轻一击。
拥塞于殿门的人群,立时潮水般向两旁散开,一名健壮的灰衣宫人捧着只朱色陶瓮,走了进来。
“明儿晚上,你就住这儿了。”杨管事指了指那只陶瓮。
宁妃怔望于她,先尚有些不明,然而很快地,她的嘴唇便开始颤抖,一息后,这颤抖已然漫及全身,再过一息,便连站在殿外之人,亦能听见她齿关发出的“格格”之声。
人彘。
原来,她不是要被处死,而是要被削成人彘。
那是比死亡更屈辱百倍、亦更痛苦百倍的活法,她情愿一百次、一千次地去死,亦不想变成一瓮不人不鬼的东西。
“你当知晓,你犯下的乃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无论是陛下,太后娘娘还是皇后娘娘,都极震怒。若不是你暗中下毒,则德妃娘娘、宜嫔娘娘便不会一尸两命,丽嫔娘娘也不会滑胎。杨氏,以你的罪行,纵是凌迟亦是轻的了,这一只陶瓮,已经算是几位主子对你的顾念,你可知晓?”
严宫正平淡的语声,如一根根冰锥,扎进宁妃的耳畔。
顾念?
是啊,确实是顾念。
她毒杀了三位皇子、一妃一嫔,还让丽嫔落下重疾,此生不能受孕。
她确实犯下了大罪。
可是,她敢保证,若有孕之人换成是她,也会有别的人来害她。
大家不就是这样过来的么?
自己没本事,却来怪旁人手狠。
可笑。
宁妃又想要笑了。
可是,当视线触上那只朱瓮时,那一点笑意,便迅速被寒意冻住。
不知何时,偏殿的人已然走了一大半儿,便连家什亦被搬了个精光,殿门阖拢,方才还半启的窗扇,也关得严严的。
这是过了多久?
宁妃又恍惚了起来。
“好了,你现下可以说了。”严宫正的声音再度响起,仍旧是无情无绪地。
宁妃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转首四顾,见整间偏殿里只严宫正、杨管事、宋掌事并她自己,以及,地毡正中的一只朱色陶瓮。
她像被烫了一下,飞快侧身,不去看那陶瓮,仿似如此一来,便能避开她已然注定的命运。
“我……我若是全说了,是否能够……速死?”宁妃艰涩地开了口,颤抖的语声,断续如窗外秋雨。
严宫正淡然地拂了拂袖:“那要看你能够说出些什么来,若是分量足够重,我自然会向上陈情的。”
此言一出,宁妃绷紧的身体,多少放松了几分。
她明白了。
若不想变成一瓮人彘,她便必须一字不落地说个周全,否则,她死不成。
在那只陶瓮面前,她没有一丝犹豫地屈服了:
“邓寿容认识一个内安乐堂的老嬷嬷,姓什么、长什么样、多大年纪、在何处当差,这些我一概不知,也从不曾问过。这老嬷嬷要么很有本事,要么就是很有些来头,总之,我花了五百两银子,就从她那里买到了滑胎的药粉。”
“内安乐堂的人?”杨管事打断了她,面上划过一丝兴味。
宁妃很快道:“是,就是内安乐堂的人。邓寿容临死前交代说,那嬷嬷只在金海桥西出没,因那里离六宫太远,她几次提出换地方,那嬷嬷却坚决不肯,说是不能离开自己的地盘儿。”
杨管事“唔”了一声,眉眼间涌起一丝冷厉。
“那个药粉我后来试过了,很管用。”见她不再说话,宁妃又继续说道:“我亲眼瞧着邓寿容抱来怀孕的母猫母狗,只消喂下一小银匙,不出两个时辰,必定见红。”
“那你又是如何将这药粉下到几位娘娘的食水里的?”严宫正没去纠结那个所谓的嬷嬷,转而问起其他:“几位娘娘的食水皆有人事先试毒,你是不是收买了试毒之人?”
“这我哪儿办得到?”宁妃掩袖欲笑,然而,眸光一转,忽又瞥见那陶瓮,立时白了脸,颤唇道:“我……我是说,我没那个能为收买下那么些人。只这药粉有奇效,有孕的吃了才会见红,若是无孕,也不过就是当月癸水多些罢了。”
严宫正面色不动,心底却是一寒。
这药粉当真效验古怪,如此一来,那岂非无法防范了么?
这绝非周皇后想看到的。
可是,再一转念,她的眉头又松了松。
罢了,皇后娘娘这一胎若是诞下小殿下,则这药粉有或没有,也无关紧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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