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柳娘子轻声道:“不瞒太后娘娘说,这个症候,有些棘手。”
太后娘娘眼睛一亮。
棘手?
这是否表明,此症候并非不能治,而只是不容易治而已。
“依妾身浅见,三殿下这个症候,实则不该拖到这个地步的,简言之,三殿下就是……被保护得太好了。”说这话时,柳娘子的面色十分肃然。
这是她近段时间来查阅典籍、细加辨析、反复推导后,得出的结论。
身为医者,她天然地对三公主这种病症感兴趣,早在徐玠与她初识之时,她便曾听过只言片语,而方才,她亲身见到了三公主,诊其脉、观其色、察其情,再结合进宫后得来的各方消息,方才如此断言。
“此症候,分为先天与后天两种。先天者,胎毒侵脑、药石罔效,从幼时至成年皆如痴似傻,吃饭穿衣这样简单之事亦做不好;而后天者,则是因种种原因不与外界接触、或少与外界接触,进而对外界厌烦、惧怕或漠然,最终闭合心神所致。若好生疏导,还是能够有起色的。”
柳娘子的声音很轻,然那语中所蕴含的强大自信,却令太后娘娘动容,她忍不住问:“那依你之见,三丫头这是……”
“后天所致。”柳娘子肯定地道。
太后娘娘心头一喜:“那就要有劳柳夫人了。”
“太后娘娘说笑了,虽妾身说有法可治,不过,那治病之人却非妾身。”柳娘子含笑说道。
太后娘娘怔了怔。
柳娘子也不卖关子,起身上前,细细地说起了一番话。
不知何时,雨渐渐地停了,一轮久围的明月破出重云,素华清冷,为这座华丽的皇城,镀上了一层银霜……
半个月后,三公主额角的伤疤,便淡得只剩下了一点微痕。
太后娘娘足赏了两匣子的“玉容膏”,令得她的伤口愈合极快。
说起来,这玉容膏还是高祖皇帝时传下来的,乃宫中秘法所制,生肌祛疤、增白淡斑,尤其对外伤形成的伤疤有奇效,在宫中亦是罕物,因其难得,这玉容膏又有个挺风流的别号,叫做“空谷佳人”。
如此珍贵的膏药,太后娘娘一出手就是两匣子,不要钱似地给三公主用,那疤痕自然很快消失。
而待伤势大好,太后娘娘便许三公主重回哕鸾宫居住,只是,其身边服侍的人手,却不再只吴嬷嬷一个。
红菱被提做了内殿头等管事。
太后娘娘亲自任命,由红菱负责三公主的起居、衣物、首饰等等,而吴嬷嬷手头的差事,便只剩下了饮食这一样。
得此消息,哕鸾宫众人倒也未觉吃惊。
吴嬷嬷毕竟犯下了大错,若换作旁人,杖毙都是轻的,而太后娘娘却只打了她十个板子,并削减其部分差事,这着实已是极大的恩典。
据说,吴嬷嬷谢恩的时候,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可见心情有多么激荡。
与之相比,余喜穗的运气,显然要差得多。
虽则三公主摔伤之责,她只担了一小半,可是,太后娘娘却直接将她的二等宫女给抹了,命她专管倒净物,唯一点可差告慰的便是,她不曾受皮肉之苦。
而即便如此,从二等直降到末等,这脸面也算是丢尽了,余喜穗想要再出头,只怕是难。
红药也受了连带之责,被罚了半年的月例。
事发当晚正值她当差,虽则她并不在场,亦算失职,太后娘娘从来赏罚分明,自然不会漏掉她。
至于在场的其余人等,因事发时不加劝阻,事后还在吴嬷嬷的威慑下试图隐瞒,罪加一等,尽皆被撵出了哕鸾宫,由尚宫局重新选拨一批宫人填补,不足的部分,则由仁寿宫出借人手暂代。
如此一来,哕鸾宫的气象,便显得大不相同,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吴嬷嬷说话,再也不似从前那样管用了。
仁寿宫来的那些宫人,可是很有几个比她资格更老、职司更高的。
当然,因了三公主的关系,吴嬷嬷的权势仍旧很大,但以往那种一人之下、诸仆之上的局面,却是荡然无存。
这一日晚间,又逢红药值宿,她比规定的时辰早了半刻来到寝殿,推门处,便见吴嬷嬷正陪在三公主身旁,手中捧着一碗甜羹,红菱立在书案的另一头,眉眼间压着几分不虞。
红药一脸见怪不怪,屈膝见了礼,便去榻边拢帐子,又将被褥铺好。
“孙姑姑,劳您驾,往旁站一站,别挡着殿下的光。”吴嬷嬷的语声忽地响起。
话说得很客气,挑不出半点儿毛病。
而后,便是三公主稚嫩的、缓慢的语声:“红菱……退下……不用……服侍”
竟是直接便下了逐客令。
看着三公主晃动的衣袖,红菱的面色极为难看。
她分明瞧见,吴嬷嬷轻轻拉了拉三公主的衣袖,后者才说出了那句话。
还能做得更明显一点么?
红菱心中十分气苦,然主子有命,她却也不得不从。
这段日子来,她亦曾试过抗命不遵,而得来的结果却是三公主心急气促、满头热汗,每回都是由吴嬷嬷柔声哄劝,方得好转。
几次之后,红菱便不敢再强项了。
太后娘娘曾亲口交代,让她以一种缓和的法子,渐渐取代吴嬷嬷在三公主心目中的地位,且再三言明,不可操之过急,以免加重三公主的病情。
如今看来,这所谓的“徐徐图之”,只怕是要许久、许久了。
红菱神情灰败地退了下去,再过片刻,红药并另几名小宫人,亦被吴嬷嬷以同样的方法赶了出来。
待殿中只剩了她主仆两个,吴嬷嬷方才红了眼眶,将三公主轻轻揽在怀中,悲泣道:“殿下,奴婢如今也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和您单独呆上一会儿了,殿下不会怪奴婢罢?”
三公主乖乖地伏在她怀中,小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学着她哄自个儿入睡的模样,很慢地道:“欢欢……不怪……嬷嬷,嬷嬷……对欢欢……好。”
第223章 异味
“殿下!”吴嬷嬷将三公主揽得更紧了些,泪水不停地往下淌:“奴婢唯一的念想,便是陪在殿下的身边儿,为了这个,奴婢不怕受责罚,奴婢什么都不怕。”
她抹了抹眼泪,将三公主拉开一些,湿润的眸子看着面前的小女孩,目中有疼爱、有不舍,更有一种深切的怜惜:
“如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每天都守在大皇子殿下身边儿,几乎寸步不离,难得有空过来瞧一瞧。殿下的两个皇姐姐更是时常去坤宁宫,承欢于娘娘们膝前。只可怜我的殿下,每天都是独一个儿呆着,若是再没了奴婢陪着,殿下……可有多孤单哪。”
她说着又淌下泪来,前襟很快便被泪水打湿了。
“嬷嬷……不哭……”三公主伸出小手,一下一下替她擦着眼泪,瘦小的脸上,有着不合年纪的落寞与悲伤:“欢欢……笨……欢欢……说话……慢……”
她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将脸藏进吴嬷嬷的怀里,发出了一声含糊的低语:“是欢欢……自己……不好……”
吴嬷嬷轻抚着她的后背,目中仍旧有泪,然唇角却勾起了一抹得色。
火候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办正事了。
她忍了一个多月,眼瞧着年关将至,太后娘娘忙于筹备岁末宴并上元节灯会诸事,将此前留在哕鸾宫的人手都给撤了回去,总算给了她一点喘息之机,否则,今日她还没那么容易把人都遣走。
心下如此想着,她轻揽着三公主,柔声问道:“那么,奴婢这辈子便都和殿下在一处,再也不分开,殿下愿意么?”
“欢欢……愿意……”三公主的声音依然有点发闷。
吴嬷嬷面上得色愈甚,口中却在叹息着道:“殿下和奴婢是一般心思,奴婢可真欢喜。可是啊,有些人偏见不得殿下与奴婢亲近,就想把奴婢从殿下身边儿赶走,殿下越是和奴婢好,她们就越是瞧奴婢不顺眼。奴婢……可真是难办啊。”
颤抖的语声,透出无奈与心酸。
三公主搂住吴嬷嬷的小胳膊立时绷紧了,呼吸也急促起来,虽不曾说话,然从她的动作便能瞧出,她很担心,也很害怕,因了那意象中的分离,以及,往后那无尽的孤单日子。
吴嬷嬷心头一松,忙柔声安抚起她来。
好一会儿后,三公主终是情绪渐复,吴嬷嬷方才扶着她的肩头,将她拉开两步,凝望着那双饱含泪水的大眼睛,轻声道:“殿下,奴婢人微言轻,前些时又才犯了错,已经没有办法赶走那些人了,殿下愿意帮奴婢把她们都赶走么?”
三公主似懂非懂地听着,微红的小眉头皱起一会,便重重点着脑袋:“好。”
吴嬷嬷的眼圈儿登时又红了,颤声道了句“谢殿下”,抹了抹眼角,压低声音,如此这般地说了起来。
那一刻,殿中主仆皆不曾发现,红菱捧着一匣子首饰,正遮掩着身形立在那廊柱阴影下,侧耳听着殿中忽高忽低的说话声,面上神色变幻,瞳孔紧紧缩起……
年关将至,皇城中弥漫着欢愉的氛围,更可喜老天凑趣,大寒当夜,竟下起雪来。
雪下得并不大,飘飘洒洒,整宿都不曾息。及至黎明时分,那琉璃瓦上、枯木枝头,便似覆了一层春天的薄絮,又仿若开了满树琼花,满天满地风花坠落,倒有几分江南情致。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红药才从风炉上提起一壶热水,隔窗便飞来一阵笑语。
她一扭头,便见前头窗户已然支起了半扇,红梅笑嘻嘻地趴在窗边,正冲自个儿招手呢。
前番哕鸾宫换了一批小宫人,好巧不巧,将红梅也抽调了上来,如今,红药与她又在一处当差,二人缘份着实不浅。
“早呀。”红药招呼一声,又掩唇笑道:“最近时常听人念起这句来,如今你也会了。”
“可不是。”红梅大为得意,面上笑容却颇矜持,再没了从前在大净房刷恭桶的憨态,眉眼似乎也细致了几分,此时便捏着嗓子道:
“芳巧每回来,都要背上两句在我跟前显摆,我就找人学了全套的诗,下死力背下来了。下回再遇见她,你瞧我怎么治她。”
她叉起腰,头高高昂着,鼻孔都快翘上天了。
芳巧乃喈凤宫小宫人,因时常随两位公主来哕鸾宫,与红梅便熟识了起来,走得倒也颇近。
“那你可真厉害,竟能背出整首的来。我也就只记得前两句。”红药笑着说道。
红梅便打趣她:“哎呀,这可不新鲜。那咸安宫的守门嬷嬷也会背最开头儿两句呢。”
若换作旁人,听得此言,心中怕会不喜,认为红梅故意出言讥讽。
红药却是素知其为人,再没这些乱七八糟的想头,只笑着颔首:“到底是陛下亲口赞过的诗,如今皇城差不多的都能念叨两句,你却是背全了,可见比旁人更高出几分。”
红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颊边飞起两朵红云,“砰”一声关了窗,躲进屋害羞去了。
她与红药只隔了一间屋,两下里时常这样说笑。
红药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心下也不是不感慨的。
前世时,作此诗者,乃是蓬莱县主徐婉贞。
而这一世,徐玠头上那个“边塞诗人”的名号,算是坐实了。
连建昭帝都赞不绝口的诗,自是非同小可。红药听说,徐玠在辽北写下的名篇还不只这一首,眼下,他在士林中已是声名鹊起,有好些人干脆便称其为“徐大才子”。
每思至此,红药便会生出一种啼笑皆非之感。
前世的徐大才子,乃是王府嫡次子徐肃,而今生的他,却是碌碌无名。
不只是他,便连王长子徐直的风头,亦被徐玠死死盖过,或许,要不了多久,王府众人的称谓,便会换成“徐大才子之母”、“徐大才子之长兄”等诸如此类。
却不知,这些从前将徐玠踩在脚下的人,届时又会是何等表情呢?
红药弯着唇角回了屋。
因下雪之故,黎明的天空反比从前更亮,天气亦较此前暖些,她将热水与冷水兑了,正自梳洗,那厢红梅已在外头叩门:“红药,快些,莫要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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