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刘喜莲立时上前,挑起湘帘,将三人让进屋中。
“给婕妤娘娘请安。”一俟进屋,林寿香便当先蹲身见礼。
张婕妤侧身受了她半礼,浅笑盈盈地道:“快请坐下说话。”又回首命人上茶:“来呀,给林司簿送碗茶去。这天气怪热的,先喝两口润润嗓子。”
钱寿芳早便亲捧着茶盏而来,搁在林寿香身旁的小几上,复又退去一旁。
“这可使不得。”林寿香并不肯就坐,只恭立着道:“婕妤娘娘在上,哪里有奴婢坐的地儿?娘娘也莫客气了,容奴婢站着说话便是。”
见她如此知礼,张婕妤心头的那一丝不安,便也散了去,缓缓摇动着手中纨扇,笑语嫣然:“既然如此,我也不强劝你了。只不知你是来办什么差?可是为着罗喜翠的事儿?”
林寿香躬身道:“回娘娘的话,罗喜翠的事如今还没下文,奴婢来是有别的事。”
说着她便自身后搭裢里取出一纸公函,双手奉上:“奴婢是奉命来调人的,这是公文,请娘娘过目。”
张婕妤摇扇的手立时一顿。
调人?
这是从何说起?
她这里人手本就不足,还要调谁?
这念头一起,她便有些坐不住了,侧首向钱寿芳抛了个眼风。
钱寿芳会意,上前两步,笑着对林寿香道:“林司簿请将公函给我罢,我来念给主子听。”
林寿香并无异议,顺手便将公函转交予了她。
张婕妤不识字。
这在大齐后宫十分常见。
莫说一个小小的婕妤了,便连东、西六宫的诸高位嫔妃们,亦有目不识丁者。反倒是一些大太监、大宫女,入宫后若得机缘,却是能去内书堂念上几年书的,因而有不少人都识字。
说到内书堂,便不得不提一句太祖皇帝。
太祖皇帝出身草莽,当年带领人马打下江山、坐得龙椅,因苦于识字不多,便在宫中设立了内府二十四衙门,其中有个司礼监,便专管着皇帝陛下的一应笔墨诸事,内书堂便此应运而生。
彼时,在内书堂读书习字的太监,多数都会于司礼监当差,为皇帝陛下分担案牍之忧。后因见宫中向学者甚众,太祖皇帝索性大手一挥,将这内书堂单辟出来,举凡宫中年满十岁、有人引荐的太监或宫女,皆可入学,学上三年或五年不等,再出来当差。
最初时,内书堂由大儒讲课,后改经词臣授学,所学除最常见的三、百、千外,《孝经》、《大学》、《中庸》、《论语》等亦皆在列,有那聪颖上进的,还能学得更深一些。
是故,钱寿芳与王孝淳都识字,代读公函亦属寻常。
将公函接过,钱寿芳退至案旁站定了,展开细看,旋即面色就变了变。
张婕妤见状,一颗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
别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她竭力不让自己现出焦色来,心里却一直打着鼓,怎样也平静不下来。
冷香阁最近走了什么背字儿?竟是天天不得消停。待今日事毕,她真得好生念两篇经,压一压这股子歪风邪气。
她这厢颦眉不语,房中亦是鸦默雀静,似是连呼吸声都隐了去。
这极致的寂静,似是有着实质,便连立在廊外听用的芳琴,亦觉出了几分异样。
她忍不住悄然转首,向身后睇了一睇。
身后是密密合拢的湘帘,因背着光,并瞧不清屋中情形,唯风过时,那帘子下头坠着的琉璃珠子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芳琴垂下头,眉心紧蹙,犹显稚嫩的脸上,浮起浓浓的愁色,瞧来竟像老了好几岁。
方才她听芳月说,今儿登门的这一位,乃是尚宫局的司簿姑姑,是专管着她们这些宫人的名籍的。
初闻这消息时,她委实吓了一跳。
因她此前便听宫中老人说过,这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有亲眷关系的,皆不可在一处当差。
可偏偏地,芳琴与芳月乃是嫡嫡亲的表姐妹,她的母亲与芳月的母亲,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第031章 愁绪
“表姐,你说……林姑姑过来,会不会是要把我们两个分开呢?那可怎么办才好?”
说这话时,芳月大大的水眸中,珠泪盈盈,含了几多不舍、几多眷恋。
芳琴的心都揪痛了。
她一点也不想与芳月分开。
芳月性子柔弱,偏模样又生得极好,在尚宫局学规矩的时候,便总有人与她过不去,她时常背着人抹泪,芳琴便撞见过好几回。
好在那教规矩的嬷嬷待芳琴甚好,那些人见了,这才不敢再欺负芳月,而饶是如此,明里暗里的,芳月仍旧常要吃亏,若无芳琴帮衬,也不知她能不能熬过去。
芳琴委实是放心不下。
如果二人分开,她自己倒是无所谓,在何处皆是一样,唯放不下表妹。以芳月那个软善的脾性,若只剩下独一个儿,怕会让人给欺负死。
只消这般一想,芳琴的心便又是一阵抽痛。
犹记离家前的那晚,姨母拉着她的手,泪眼婆娑地叮咛她“好生看着你妹妹,她是个水做的人儿,受不得丁点委屈,如今她离了家,只能由你这个做姐姐的看顾一些了,若天可怜见,教你们姐妹卖在了一处,则更要劳你替我照应些儿,我的儿,委屈了你,是姨母对不住你”。
那殷殷的话语在脑海中回荡着,芳琴不由得红了眼圈儿,忙低下头,佯作揉眼睛,强压下了这满心的伤怀。
她父母早逝,自幼便与姨母一家生活,姨母待她极好,将她照料得无微不至,凡芳月有的,她亦必有一份儿,芳月常念叨说“我娘对你比对我还好”,她心中自是感激,直将姨母看作亲娘。
只是,这好日子却不曾得以长久。
姨父突然病逝,又加上遭了天灾,那日子便渐渐地艰难起来,到后来,姨母一家竟连口饱饭都吃不上,芳琴没日没夜地接了针线活计来做,亦养不活这一大家子。
百般无奈之下,姨母只得含泪将她姐妹二人卖予了人伢子,换得的银两,不仅可供两个表弟去县学读书,还能再置上几亩薄田,足以温饱。
送她们走时,姨母与表弟皆哭成了泪人,姨母抱着她姐妹不肯撒手,还是旁边的乡邻给拉开了。姐妹二人一步一回头,眼见得那小船离了岸,姨母立在岸边抹泪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终被那阔水长天掩了去,再也望不见。
芳琴缩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心底里,漫起一波又一波的悲意。
她知道姨母的苦,更牢记着她对自己的诸般好处,在进宫时,芳琴便曾暗自发誓,定要照看好芳月,便自己死了,也要让芳月好好地活着。
可如今,林司簿突然来了,却不知她所为何来?是不是为着分开她们姐妹?若当真如此,又该如何是好?
一重又一重的担忧,压得芳琴喘不上气,那两道秀气的柳眉,几乎拧成疙瘩。
初夏的风缓缓地拂着,阳光攀上院墙,老梨树在风中舒展着枝桠,落下满地余荫,院角的月季正开着花,大红与艳紫,重锦一般,淡淡的花香,随风四散。
这幽僻的庭院,静寂无声,而这小小宫女些微的一点心思,亦似这花香,风一吹,便再也无迹可寻。
张婕妤是笑着听完那封公函的。
而其实,若非林寿香在侧,她简直便要喜极而泣。
还以为出了甚大事,却原来是为了将个末等小宫女调走。
真是的,也不早说,活活没把人给吓死。
张婕妤暗自腹诽。
不是她说,这宫里就是规矩太多、太麻烦,芝麻点儿大的事,也要弄得一惊一乍地。不就调个小宫人么?说句话不就得了,非要正正经经写在纸上,费那劳什子的笔墨,简直多此一举。
心下想着这些,张婕妤面上却是笑容款款:“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既是有了好去处,我这个主子自不好拦着不让人走不是?”
她原就觉着,这几日背运背得邪性,说不得便与红药这个“灾星”有关,心中亦有了隐约的想头,欲找个因由把人撵走,免得带累了冷香阁的风水。
却不想,尚宫局要调拨的人,也恰是红药。
这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么?她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怎么会拦在头里?
张婕妤锁了三日的眉心,终是得以开解,真真是神清气爽,好似那头顶阴云散尽,便连昨宵残留的困倦,亦皆不见。
见她面上尽是欢喜,林寿香自也宽心,遂笑道:“既婕妤娘娘这样说,则还要请娘娘在公函上画个押。这公函一式两份,少时奴婢带走一份,另一份便留在娘娘这里。”
张婕妤爽快地道:“那感情好,把那印色盒儿拿出来,我这就画押。”
林寿香便又从搭裢里翻出印盒,恭请她画了押,又留下一份公函予她,这差事便算圆满了。
原本依林寿香的意思,红药还能在冷香阁再呆几天,容其将手头的差事做完,且钱寿芳亦可利用这个空当,将院中人手重新安置一遍。
可张婕妤却直道“不必”,命林寿香现就将人带走,一副巴不得的样子。
林寿香深觉讶然。
昨日她去大净房调孟红梅时,可没这般轻松,磨了半天嘴皮子,好容易才定下了十日之期,那管事嬷嬷还一脸不乐意,活似被人从身上剜了块肉下来,何如今日张婕妤之爽快?
于是,待出屋后,王孝淳找借口离开了,林寿香便拉着钱寿芳去到院门处,悄悄问她:“在来之前,我可听人说了,婕妤娘娘最近身子不大爽利,可今儿瞧着倒是挺精神的,这是怎么回事?”
一听这话,钱寿芳便知她在问什么。
因素知她为人最是谨慎端正,口风也紧,遂也不曾相瞒,言简意赅地便将红药摔伤之事说了,末了又道:
“……要依我看,这孩子心性倒是不坏,伤得那样儿了,差事上头却挑不出一点儿错来,只我们主子这阵子忌讳多些,红药这是撞在头里了,实则并不与她相干。”
第032章 示好
这话十分隐晦,然林寿香久在宫中,又怎会参详不透?遂叹道:“我还当怎么了呢,却原来是个遭殃的小鬼儿。”
说着又有些不以为然:“不是我说,贵主子也真是的,错的没事、没错的倒有事,怪道不能服众呢。”
她远在尚宫局,身份颇为超然,又因张婕妤最近被打压得抬不起头,只怕皇后娘娘那里还不肯收手,因此才臧否了两句。
钱寿芳却是碍于身份,不好接话,只淡笑道:“你这话却也不对。何必给那几个脸上贴金呢?红药是小鬼儿,她们就是那打架的阎王爷了?”
她摇了摇头,眉间漾起一丝鄙夷:“阎王爷要真这样儿,地府可就乱套了,什么妖魔鬼怪都能现世。”
林寿香被她说得笑起来,道:“是,是,我说错话了,钱掌事还请宽恕则个。在这冷香阁里,您老人家才是那阎王爷。”
钱寿芳啐了她一口,到底撑不住,也自笑出了声,摇头道:“罢也、罢也,说甚么阎王无常的,这话也就我们私底下讲谈讲谈,叫人听见了,又招忌讳。”
林寿香亦知这话不好多讲,遂也丢开不提,只拉着她叙起寒温来。
两个人说了没几句,钱寿芳便抬起头望了望天,蹙眉道:“都这早晚了,红药怎么还没回来?”
红药日日替刘喜莲刷恭桶之事,她亦知悉。只此乃她们私下的往来,她向来高高在上,自不会多管。
不过,今时却是不同往日,红药此番离开,说不得便要飞上高枝儿,她的态度便也有了些变化。
林寿香倒是不急,闲闲笑道:“横竖差事已经办完了,我们又难得见个面,便说说话也好,我也乐得躲个清闲。”
见她如此,钱寿芳索性命人捧了茶出来,二人便在那游廊的凳楣子上坐了,一面喝茶,一面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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