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先把诏狱空出来,如此才能装得下后来的那堆人。
毕竟,高兴的事儿办完了,接下来,那必须办更高兴的事儿啊。
比如充盈国库、让大齐诏狱间间有人住、房房不空置。
建昭帝深为自己鞠躬尽瘁的节操而感慨,甚至一度想给自己加官进爵。
自然,他要真敢这么般,这光辉灿烂的事迹,必将永载史册,好在他还算保留了几分理智,没有被幸福冲昏头脑。
天子龙心大悦,后宫自亦是一片欢喜。
然而,这欢喜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却又难言得紧。
荀贵妃、淑妃并贤妃这三位高位妃子,无一例外地都生了女儿;反倒是和嫔、徐昭仪二人喜得龙子。
因产子有功,和嫔很快便将顶上空出来的德妃之位,而徐昭仪亦将获封嫔位,甚至更高。
此亦大齐后宫祖制,纵是有谁不乐意,那也得扯出个乐意的笑脸来给人瞧。
那几日,景仁、翊坤、储秀三宫的气氛,十分古怪,搞得前去宣旨赏赐的侯敬贤、常若愚两位大管事都有点儿怕。
想想也是,任是谁被一群脸上带笑、眼神幽怨,说话阴阳怪气的女人围着,都不可能会觉得愉快。
而除却这头等大喜,更有一件令某些人欢欣鼓舞、而另一些人则怨毒愤懑的喜事,传遍了六宫。
周皇后又有了!
若此番再诞下皇子,则她就真是三年抱俩,外头差不多的夫人太太们,也未必有这般好运。
一时间,坤宁宫外排起了求见的长队,诸位嫔妃纷纷以行动表示,她们深深地敬爱着皇后娘娘。
喜事连番而来,皇城中一派热闹,一如这火热的时节,而喈凤宫与哕鸾宫,却显得有些冷清。
三位殿下不约而同地“学业繁忙”,只派人给诸位产子产女的娘娘们送去了合宜的、绝不会惹出是非的贺礼,便再没往前凑过。
其后,皇后娘娘又验出有孕,欢喜之余,各赏了三位公主几套头面,又命人传话,让她们“专心读书”,免了她们的定省。
自此后,三位殿下更是只在仁寿三宫走动,鲜少外出。
她们的举动,长辈们是默许并赞赏的。
原先宫里就她们三个晚辈,太后娘娘并帝后皆极宠爱,而如今,她们多出了三个弟弟外加三个妹妹,身为皇姐,自不好与弟妹争宠。
更何况,有时不争即是争,争不如不争。
三位公主心思清明,不约而同地退了一步、再退一步,无论心中如何想的,此举却大有一国公主之风范。
转眼又是数日过去,定国公夫人寿辰当天,三公主早早起榻,收拾妥当,便去仁寿宫向太后娘娘辞行。
太后娘娘年纪大了,醒得比三公主还早,正叫人传早膳呢,见她来了,便心肝宝贝地搂着她一阵揉搓,又温声道:“好孩子,祖母给你多带了好些人手,你在外头也莫要怕,咱们人多得很。再一个,刘夫人最疼你了,你好生坐席散了心,下晌再回来。”
三公主这是头一次单独离宫,李太后多少担着心思,且最近也确实有些冷落了小姑娘,她心下难免歉疚。
“欢欢晓得啦,皇祖母自己在家也要乖乖的,欢欢回来了就来瞧您。”三公主奶声奶气地道,软软的小身子紧偎着太后娘娘。
李太后心都要化了,拉着她切切叮嘱了好半天,过后又叫来红药,仔细吩咐一番,方让她们去了。
走在宽阔的宫道上,红药往左右瞧了瞧,胆气十分之足。
她带上了数倍于常的人手。
此之谓人手,专指健壮有力、粗手大脚的太监宫女。
虽不知今日寿宴到底会发生什么,但红药有感觉:
占八成要干架。
就算不干架,吵架也免不了。
所以,这些“人手”之中,有她特地挑选的嗓门巨大、熟练掌握各地骂人方言的婢仆。
文有文法、武有武技,再加上三公主这座大靠山。红药觉着,她约莫可以在国公府横着走了。
而前有太后娘娘的歉疚,后有红药的私心,于是,此番三公主出宫的阵仗,空前地隆重。
当公主凤驾抵达定国公府时,定国公夫人刘氏立在仪门边,放眼望去,便见那一对又一对的宫人绵延着,队首已近仪门,而队尾还在大门外。
“怎么……怎么来这么多人?”世子夫人常氏禁不住发出了一声低呼。
刘氏与太后娘娘向来走得近,往常府中也并非没来过公主,只是,哪一次都没这回人多。
“怕有百来号儿了。”刘氏约略点数了一下,神情间却无变化。
莫说百来号人了,再多上几倍,他们国公府也招呼得住。
定国公乃大齐唯一的一等爵,住着陛下特赏的五进六路的大宅子,整个玉京城除了皇宫,就属他们家地方大。
多年前,就是在这偌大的院子里,定国公夫人手提毛竹板、脚踩七星步,满院子追打孩子、找被打后藏起来的孩子,再继续追打、继续找……就这般循环往复,渡过了漫长的峥嵘岁月。
而今,孩子们都长成了男子汉,顶门立户不成问题,她的毛竹板子,也在阁楼上寂寞了好些年。
思及往事,刘氏的唇边浮起了一丝笑意。
然而很快地,这笑意便又被愁色替代。
她如今最挂心的,还是那个孩子。
这孩子,往后可怎么办呢?
刘氏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眉心紧锁着,面上忧色愈浓。
第262章 荷叶
国公府二夫人姜氏是个心细之人,见婆母突然便走了神,微一凝思,便知她在担心什么,一时却也无由深劝,只得柔声提醒:“母亲,三殿下已经到了。”
刘氏回过神来,见仪仗果然已在不远处,便轻轻拍了拍姜氏的手,面上重又扬起笑容,迎上前去。
接下来,不过是诸般见礼问候之事,自不必细说,待好容易寒暄已毕,刘氏便带同世子夫人程氏、二夫人姜氏并三夫人阮氏,一行人浩浩荡荡,陪三公主去到了府邸东院的大花厅。
那里已被设作燕息之处,三公主会在此处稍事停留,与前来国公府贺寿的勋贵并官员眷属会面。
到得此时,红药便不能亲随在公主身侧了,转而由几位教养嬷嬷侍立在旁。
身为哕鸾宫八品典事,她当先要做的,便是提前一步去得花厅,将一应陈设等物仔细查验一遍,以免有不合规制之处,被人诟病。
其次,花厅外的布幔围幛等遮挡之物,亦疏忽不得;
最后,众宫人于何处奉茶、何处通传、何处引路等等,亦需由红药逐一安置。
前两桩事物,国公府见惯场面,倒也无需红药太过费神,不过略动动嘴的事儿。最让人头痛的,还是宫人的安置。
她带来的人手委实是多,其中大部分是用来镇场面的,并不能真正当差。红药思来想去,索性将他们都打发去了花厅外,按高矮胖瘦排了几排,站着听用。
还别说,这乌泱泱一堆宫人往那儿一站,原本便极为轩阔的花厅,便越显得肃穆森严,成功地吓住了不少年岁尚幼的小贵人,并在他们心中埋下了“三殿下好可怕”,以及“等长大了我才不要娶这么凶的媳妇儿呢”诸如此类的种子。
若干年后,这个隐患终于显示出它的威力,三公主择婿之艰难,堪称大齐之最,直教她的老父亲建昭帝龙须捻断、白头搔短,愁得不行。
此皆是后话不提。
却说众眷属依次觐见罢,时辰便也不早了,众人又离开花厅,前往宴客的敞轩。
许是幼时曾见过刘氏之故,三公主对刘氏竟是格外亲近,赴宴途中,她自然而然地便伸出小手,拉住了刘氏的手。
刘氏当下便“哎哟”了一声,心都快化了去。
那又小又软的手,简直正正戳中她的心窝,她这一路笑容就没断过。
说起来,刘氏平生最大的遗憾,便是这国公府加上国公爷在内,老老小小十位纯爷们儿,见天喊打喊杀地,唯独缺了一个娇娇软软的小姑娘,给她当贴心小棉袄。
外人皆道她命好,不但连生四子,且头三房儿媳所出亦皆是男丁,国公府可谓人丁旺。
而更要紧的是,国公爷的心里眼里,竟也只得刘氏一个,连个通房都没有,满京城就再没有比她更舒心的贵妇了,直是羡煞旁人。
也唯有刘氏自个儿明白,这四个儿子,实是她无数次吼破了嗓子、打断了藤条,才堪堪教成了才。
不是她说风凉话,养儿子真的……太难了。
刘氏甚至觉着,她那一身的杀气,就是养儿子养出来的。
如今,牵着三公主的小手儿,刘氏心底那偌大的缺憾,总算补上了那么一丝丝,她自是欢喜得紧。
西院敞轩外,便是一带清溪,溪畔丛竹修雅、奇石清俊,风景十分秀丽。
原本刘氏为三公主专设了一席,居于众席之首,与刘氏的席面紧挨着,三公主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就座,只说“长幼在先、尊卑在后”。
刘氏并非矫情之人,见三公主十分坚持,便也从善如流,请她与自己同席,如此,长幼尊卑便也皆兼顾到了,皆大欢喜。
定国公乃本就为京中勋贵之首,刘氏的寿诞从来都很热闹,更兼今日当朝公主驾临,这寿宴的规模亦空前地大。
京中差不多的勋贵官员悉数到场,其菜肴之精美、装饰之奢华,种种喧阗热闹,直是罕逢。纵是以红药的见识,亦是大开了一番眼界。
国公府安排得十分周到,宴罢之后,不仅设了小戏、游湖、赏花、博戏等玩乐,更拾掇出了好些小巧精舍,供年纪大的夫人太太们歇午。
三公主亦有歇午的习惯,便由刘氏亲自陪同着,仍旧回燕息处安置,四位教养嬷嬷亲身相伴,宫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守着,又有国公府会武的下人在外护持,直将花厅守得如铁桶一般,莫说人了,苍蝇也飞不进来一只。
见三公主歇得安妥,那时辰已然不早,红药匆匆用了饭,便寻了个去散心的由头,找人问明路径,领着三、四十粗壮婢仆,直奔国公府大花园。
那里,便是今日戏眼所在。
大花园离得不远,穿过两重庭院便是。
这所花园极大,不仅横跨四、五两进院子,且还饶进去西面一所跨院,整所花园引活水注作湖泊,宽处可泛舟水上,观两岸风物;细微处则绕廊穿柱,赏桥榭亭台。
而包括这湖景在内,国公府花园的风物,简单说来只有一个字——大。
一应树石楼阁,皆是大开大阖、大起大落,花草也有,却只集中在第四进的东南角,以竹篱围着,远远看去,繁花如海,到底脱不出一个“大”字。
快到了。
行至花圃左近,红药抬眼望向不远处的那道月洞门,撸起衣袖,朝手心狠狠吐了口唾沫,双掌一击:“小的们,抄家伙!”
众婢仆:“……”
啥?啥家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齐齐去看红药。
顾典事您是不是糊涂了?咱出宫可不兴带家伙啊,城门侍卫那一关就过不了。
红药亦反应了过来。
呃……她的错。
这一激动,她便忘了此处乃是国公府,而非岭南石榴街,身后跟着的亦非那群泼妇,而是皇城里的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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