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 第215章

作者:姚霁珊 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重生

  临别之际,三公主直是哭成了小泪人儿,一路跟着红药送到仁寿宫外,又踮着脚尖儿目送她转出了宫道,这才抹着眼泪回去了。

  红药躲在宫道转角,看着那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远处,也自红了眼眶。

  三公主待她是真的好,若非大势当前,她都想留下来伴着小姑娘长大了。

  转身踏上青石宫道,红药心中,有着淡淡的不舍,一如方才依依惜别的三公主。

  而在六宫之中,似她们这般主仆惜别的情形,还有很多。

  便如此刻,在启祥宫的偏殿之间,充嫔的身前,亦跪着一名哭泣的女子。

  那女子年约三十许,一身宫装早便还了回去,只穿着寻常的青布衣裙,发上包着蓝花布帕,收拾得十分干净。

  她两手扶地,哽咽地道:“奴婢这一走,怕是再见不着主子了,只求主子当心自个儿的身子,别太劳神,晚上早些安歇,按时喝药。”

  “我省得了,你也莫哭。离了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我是真的替你高兴,你也该高兴才是。”

  褪去了华服的充嫔,再不复那一日的风华绝代,鹅黄褙子披落于月白裙畔,雅淡清素,宛若一枝幽菊。

  她目注那叫采青的女子,唇边擎着浅笑:“说起来,你原本的名字却也好听,采青,多雅致,可比那什么寿菊好得多了。”

  采青抬起头,颊边早已挂满了泪水:“主子,奴婢舍不得您,奴婢想一辈子都叫寿菊,可如今却是不成了。”

  她哭得泣不成声,充嫔叹了一口气,上前扶起她,柔声道:“傻丫头,跟着我有什么好?我这里冷清得紧,偏事情又多,累你受苦了。”

  采青拼命摇头,满脸的泪也不去擦,只睁大眼睛道:“主子待奴婢很好,奴婢愿意为主子做事,奴婢……奴婢……”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低着头不停地抽噎起来。

  充嫔怜惜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转去案边,亲手倒了一盏茶,含笑递了过去:

  “罢了,从前都是你给我倒茶。如今你要走了,便教我替你倒上一碗茶吧,也算全了咱们主仆的情分。喝了这盏茶,你便好生地去,往后山长水远,说不得咱们还能见面儿。”

  采青哪里敢接她倒的茶,只将两手乱摇,迭声哭道:“使不得,使不得,主子,断使不得的。”

  充嫔却是不由分说,硬将茶盏塞进她手中,佯嗔道:“我说使得便使得。你既还叫我一声主子,便听我的就是。”

  采青僵着身子捧住茶盏,一时间又是感激,又是伤怀,又为着前路而茫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那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安静的小屋中,她低泣的声音像一曲单调的乐韵,零落地,散在风里。

第288章 步摇

  充嫔没去管这个哭泣的旧仆,径自倚窗坐了,支颐望向庭院。

  残雪已然化尽,春风却还尚远,空寂的院中,一株桃树孤零零站着,枝桠如勾,切割出破碎的苍蓝的天。

  “没了你们在,我也省些手脚,自己动手总好过假手于人,你说是不是?”她说道。

  很轻的声音,似在向着窗外的天空低语。

  采青面色惨然,捧盏的手颤抖起来:“主子,您当真打算……”

  “嗯,我是那么打算的。”充嫔淡然地打断了她,忽尔转首,染了唇脂的红唇弯了弯:“说起来,初七那日可真是个好机会呢,可惜没成。”

  她微蹙了眉,像一个挑错了首饰的少女,语声柔软而又轻飘:“那纪昭仪怎么突然就滑了胎,倒坏了我的大事,枉我那样打扮着,这步摇又特别地合衬。”

  抬手拔下鬓边插戴的珍珠步摇,她纤长的手指轻抚钗尾,满眼皆是痴迷。

  精钢打造的锋利金属物,约有五六寸长,在阳光下泛出刺目的光,映出一副精心描画的眉眼。

  这刻的充嫔,再无以往的病弱,有一种近乎妖冶的美。

  “呛啷”,茶盏落地,碎片与茶水飞溅四散。

  “噗嗵”一声,采青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唇青面白,从喉咙里逼出尖细而颤抖的话语:

  “主子,您……您再想想别的法子,奴婢求您了。总有别的法子的,总有的……您犯不着……真的……再想想……再想想……”

  “哪儿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充嫔再度打断了她,臻首微侧,略显无奈地看着她,指间寒光犹自闪烁着:

  “人都走光了,启祥宫眼下连个端茶的都没有,定嫔今儿还是自己去小灶上烧的水。虽然很快便有新的再来,只那些人从哪里来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捻动着步摇顶端的珍珠,珠串儿碰撞,发出细碎的轻吟。

  “从今往后,这宫里再没了我能信之人,再者说,那新来的里头有没有掺着眼线,也难说得紧,便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用她们。”

  她转首笑望着采青,脸上是一抹温柔而浅淡的笑,涤去了方才那种妖冶之感。

  “所以呢,就只能靠我自个儿啦。”她笑着,手一松,珠串立时一阵乱晃。

  采青用力咬住嘴唇,面无血色,身子亦渐渐委顿了下去。

  辽北来的这批宫女太监,皆是那东平郡王府的徐五郎亲自挑的,个个身家清白,祖上八辈子都与京城扯不上关系。

  这样的一群人,委实很难往里掺沙子。

  来处都是一样的,没准都是一个村儿的,纵使花重金收买,那也是需要时间的,非一日之功可成。且谁又能保证,他们收买之人,会不会亦是对方伏下的眼线呢。

  充嫔所言,确实无错。

  至少在近段日子里,她手头能用之人,一个也没有。

  除了她自己,任何人都是不可信的。

  “如今我与你说实话罢,初七那日,我险些就动手了。”充嫔轻笑着开了口,纤指在尖利的钗尾上来回抚弄,小心而又珍惜,如抚弄最名贵的珠宝。

  语罢,又憾然地叹了一声:“这东西要是淬了毒就好了,随便划两下子便成,可恨如今处处不通消息,毒物却是没那么容易到手。”

  她息住话头,望着手中步摇出了会儿神,随后便又叹:“据说,那红袖便是被毒死的,真是胡闹。这般珍贵的毒物,却用来毒死个宫女,太暴殄天物了。”

  采青抬起头来,举袖拭净泪水,强笑着道:“便没有毒物,主子这般聪明,想来也是成的,只是奴婢却没法子亲见了。”

  “你不在更好,我还能少带累几个人。”充嫔笑了一下,似是心情甚好,向她眨了眨眼:“那你可知,我那天何以没动手?”

  “奴婢愚笨,奴婢不知。”采青尽力擎出笑脸,扮演着一个好的听众,配合她给出反应,同时悄然抬袖,将溢出眼角的泪水抹去。

  充嫔只作不见,笑道:“他穿着软甲呢,这东西估摸着扎不进去。”

  她作势比了个刺击的动作,复又摇头,面上涌出讥嘲:“好些年没见,他这胆子啊,真是越来越小了,我的手一碰到他的肩膀,隔着衣裳都能知道,他至少穿了一层软甲。”

  采青闻言,不由有些紧张起来,浑身轻颤着问:“主子,该不会陛……他……他发现了什么吧?”

  “这怎么可能呢?”充嫔抚袖笑了起来,似是听到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

  “采青啊采青,你怎么忽然就傻了?若他有所察觉,你我还能在这屋里说话么?怕是早就被大卸大八块了罢。”

  “啪”,她忽地启开妆匣,将珠钗向里一搁,抚鬓笑语:“罢了,这么多年我都等下来了,也不急在这一时。”

  说话间,流转的眸光向采青身上掠了掠,面上又现出怜惜之色:“还是说说你罢。你虽去了,想必他们也不会由得你走,总要给你寻个去处,却不知你要去哪里?”

  采青的眉间尚余着一丝焦忧,却还是打起精神来,说道:“回主子的话,他们说了要把奴婢安置去朱家,让奴婢想法子与那老太太多亲近亲近。”

  “朱家?哪个朱家?”充嫔疑惑。

  采青便道:“回主子,这朱家乃是东平郡王妃的娘家,听说她家里正要买人,奴婢出了宫正好过去,那边说是已经都安排好了。”

  充嫔“哦”了一声,沉吟地道:“东平郡王府……也不是个安生的去处。”

  一语说罢,她又解嘲地扯了扯唇角:“罢了,我也是自身难保,又哪有余力管你呢。”

  叹了一声,她起身上前扶起采青:“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用在你我身上却也合适,咱们各行各路,也未必不是好事。

  不瞒你说,初七那天我没动成手,实则心里也自庆幸。还好不曾连累了你,若不然,我这手底下便又多了个枉死的人,你教我如何忍得下心?”

第289章 授受

  说至此节,充嫔忽地凑去采青耳边,声若蚊蚋地道:“若到了那一日,能逃你便逃,逃得远远地,再也别进京了,知道么?”

  微热的吐息喷在采青颊边,让她浑身都颤抖起来。

  充嫔将她拉开些,定定望住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这是你主子我最后的吩咐,你须应是。”

  采青哭得不能自已,脸上糊满了泪,再说不出一个字,只胡乱而又用力地点着头,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单音,像是“是”,又像是“好”。

  看着这个陪伴了自己多年的旧仆,充嫔的眼圈微微一红。

  然而,那双干涸了经年的眼眸中,已经再也流不出泪来了。

  “去罢。”她拍了拍采青的手,向前一推。

  采青身不由己便被她推去了门边。

  “快去吧,别误了时辰。”充嫔冲她挥手,面上的笑容灿烂明洁,如窗外的阳光。

  采青抬起手,抹净模糊的泪眼,蓦地双膝跪地,“咚咚咚”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充嫔没去看她,只转首望着窗外。

  窗框里,慢慢剪了一道微有些佝偻的背影,风吹过来,卷起青裙与蓝花帕,凄惶地、黯然地,似一羽离群的孤雁,渐渐消失在了她视线的尽头。

  这院子,可真空啊。

  她无声叹了一句,行至案边,伸手摘下支窗。

  “嗒”,一声轻响,满院子的风吹过,再无声息。

  …………………………

  坐上国公府来接的骡车时,红药面上带笑,心中却有些失落。

  挺小一车子,青幄半旧,轮子更旧,走起来“吱嗄吱嘎”直响。

  完全不够风光嘛。

  她原本以为,她会在万众瞩目之下,昂然跨上华丽的马车,身边八个漂亮大丫鬟、十六个清秀小丫鬟,还有成堆的婆子妈妈围随,再来一队跟车的小厮并侍卫,共同簇拥着她这个新晋贵女,闪亮离开皇城。

  结果却完全不搭边。

  虽说那拉车的骡子毛色油亮,长得还挺精神,可是,它到底不是马呀。

  多好一出风头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红药一口咬下半拉枣泥糕,冲徐玠翻了个白眼儿:“谁让你来的?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么?”

  我一贵女,岂能与你这纨绔子弟同车。

  这像话么?咹?

  然而,徐玠带来的那只大食盒,红药却是牢牢抱在怀里,死不撒手,而大量美味精致的点心,亦正在她的大吃大嚼下迅速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