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从五官样貌上看,是。
然而,湘妃身上那种阅尽尘世、沧桑而又通透的气韵,却是眼前的柳氏所欠缺的。一如柳氏所蕴含的鲜活与朝气,湘妃亦多有不及。
这般想来,她们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有着各自的命运悲喜,走在各自的人生路上。
那么,她们到底是同一人,还是并非如此呢?
这念头一起,红药的脑瓜子,糊了。
所幸此时姜氏仍在说着《春山图》之事,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红药只需作洗耳恭听状,倒也不虞被人瞧出端倪。
她暗自长吸了一口气,强令自己冷静下来,将前世今生比照着忖度。
说起来,湘妃当年自述身世、言之凿凿,她说的就一定都是真的么?
或许……未必。
毕竟,谁也免不了有难言之隐,宫里的人尤其如是。而以湘妃彼时之身份地位,她愿意拿假话搪塞红药这个奴婢,已然算是好性儿的了。
也正因此,红药并没有被欺瞒的愤怒。
唯有满心怅然。
她曾曾无数次设想过这一世与湘妃见面的情景,亦做好了此生永不谋面的准备。
可她却怎样也没想到,她们会在这样的场合、以这样的方式,猝然重逢。
物是人非、风景殊易,便是红药此际心情的写照。
可是,反过来想想,这其实也是好事不是么?
名媒正娶的侯府夫人,纵使是续弦,也比王府侧妃要好上太多了,前者是妻、后者为妾,身份上已是天差地别。
更何况,怀恩侯其人也还说得过去。
当然,他年纪是大了些,比如今的柳氏至少大了两轮,好在其样貌颇显年轻,瞧来也就三十许,且人物俊秀、英武不凡。
此外,红药还听说侯爷温柔长情,对前头两位夫人都很好,那曹家与贺家各失一女,却也没闹出什么事来,可见这位侯爷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而诚王这胖子吧,首先那个卖相,就很让人一言难尽了。
更可厌的是,这人还好色,前世登基之后,见天儿地选妃,完全就是个昏君加暴君,可笑就这么个人,居然还老想着成仙,也不知道拿镜子照照自个儿什么模样。
不是红药埋汰人,诚王拿什么跟怀恩侯比?
人怀恩侯除了少了个王爷头衔,哪一条不比诚王强出几筹?
柳氏嫁了个好夫君。
红药弯了弯眸子。
故人安好,再也没有比这更教人高兴的事儿了。
“……二妹妹一直不说话,是不是嫌弃我这做嫂子的话多,正在肚里埋怨我呢?”姜氏的语声倏然响起,红药亦自醒过了神。
转眸处,便见对方虽然面上含笑,目中却隐着关切与担忧,似在询问红药“怎么了”。
红药心头暖暖地,紧了紧她的手,启唇笑道:“二嫂实是冤枉小妹了,我听得都入迷了呢,没想到这《春山图》与嫂嫂竟是如此有缘,当中又有是这般地曲折,简直比那书里写的故事还有意思。”
见她行止如常,不似有事的样子,姜氏亦自宽了心,便笑道:“是啊,当初我也没想到这画儿能被我收下,就跟做了场梦似的。”
红药打趣地道:“二嫂若是舍得,这画儿且借我挂几天可好?”
姜氏知道她在开玩笑,亦捧场地道:“旁的都行,这画儿却是万万不能借你的,你若想瞧,只管来我屋里瞧便是。”
姑嫂两个言笑晏晏,将方才那一丝异样也给遮掩了过去。
此时有几位夫人进屋,姜氏便拉着红药逐一引荐,说些风花雪月的趣话,场面十分热闹。
正谈笑间,那屋门处又行来数人,姜氏一眼便瞧见了正当中的苏氏,忙轻轻一扯红药,向那几位夫人陪笑道:“前头又来人啦,我和二妹妹过去打个招呼。”
众人忙笑着称是,姜氏便拉着红药走了过去。
此时,世子夫人常氏正立在门边与苏氏说话,二人皆是满头珠翠、锦裙绣襦,一个眉目清滟、一个洒脱艳丽,远远瞧着,就像是那屏风前开了两朵花一般。
常氏当先笑着问:“苏夫人怎么没把宝姐儿一并带来?我还给她预备了好些时新玩具呢。”
宝姐儿是苏氏的女儿,今年才两岁,生得玉雪可爱,常氏便以此做了话头。
苏氏笑着摇头道:“那孩子就是个混世魔王,我可不敢带着出来,淘坏了这一屋子的好东西,我是万万赔不出的。”
话是奉承话,却说得婉转动人。
红药便想,人皆道苏氏快人快语,如今看来,这位二夫人其实也是会说拐弯儿话的,且还说得挺高妙。
所以说,所谓的直脾气,也要看对谁,估摸着苏氏对王府那几位是懒得应承了,这才直话直说的,而面对她想搭理之人——比如国公府的几位夫人,苏氏这场面话便说得很溜。
红药由是越发看得透彻,上前客客气气地与这位未来的妯娌见礼,便与她攀谈了起来。
两方面皆是有心交好,自是一拍即合,很快便有说有笑地,显得颇为熟络。
当然,红药如今的身份有些特别,苏氏是个再聪明不过,便也没拉着她多说,点到即止地将意思透了过去,也就分开了。
很快便到开席之时,众人各自入座,红药扫眼望去,便见怀恩侯夫人柳氏的身边,还跟着两个年约十二、三的姑娘,一系茜裙、一著翠衫,观其眉眼,倒与怀恩侯有几分相似。
“那穿红裙的是章二姑娘,闺名若微,今年十三了;穿绿衣的是章三姑娘,闺名若柔,比二姑娘小上一岁。”常氏的座位正挨着红药,此时便轻声介绍地道。
原来是章家的两个庶女。
说起来,柳氏进了门就当娘,也挺不容易的。
心下转过这些念头,红药便向常氏致谢:“多谢大嫂告诉我这些,这屋里好些人我都不认识。”
常氏拍拍她的手:“这不怨你,京里有爵位的多了去了,一时又哪里认得过来,再过几个月还差不离。再一个么……”
她停了停,朝着章家两位姑娘示意了一下,耳语般地道:“她们两个也是头一次来咱们家,以前咱们是从不请她们的。”
红药略一思忖,便即了然。
在章兰心出事之前,刘氏可是一直拿章大姑娘当女儿看的,而章兰心想必不大喜欢自个儿的两个庶妹,刘氏顾及于她,自然也就从没请这两个小姑娘登过门。
如今却是大不相同了。
怀恩侯府的新夫人乃是柳氏,而她婚后头一遭出门应酬,国公夫人便很给面子地连她两个庶女一齐邀了,此乃明显的示好之举。
却不知,这一层道理,年轻的柳氏能否明白?
红药本能地为她担心起来。
不过,她很快便顾及不到这些了。那酒还未过三寻,姜氏与常氏便轮番开始敬酒,红药自然是要跟着的。
这就么满屋子转了一圈,将所有女眷都认了个遍,便花了不少时间,姜氏还不时拿出那生辰帖儿给人瞧,常氏也是没口子夸自个儿小姑子,众夫人便也拉着红药说了好些话。
待回至座中时,红药的嘴角都快笑僵了。
好容易坐下吃了几口菜,再歇上一会儿,席上便又热闹了起来。
此时酒至半酣,众女眷借着酒兴渐渐舒张,再不复初入席的端严拘谨,便有人抚琴调弦、笔弄丹青,竟还有位伯夫人借一曲《八极游》舞了回剑,直令红药大开眼界,也算见识到了勋贵圈女眷之众生相。
满屋的人都活动开了,便显得柳氏落了单。
她本就是新嫁,从前也不大往勋贵圈走动,认得的人还比不过她那两个继女,此时便独个儿坐在临窗的高几旁,身边只一个妈妈相陪。
红药略凝了凝神,起身走上前笑着招呼道:“柳夫人好雅兴,在这儿看风景呢。”
说着举目往窗外张望两眼,又笑道:“这窗子外头正是那条云溪,柳夫人眼光真好,挑了个风景最好的地方。”
这开场白风雅得体,柳氏面上便现出笑来,道:“我就随便找地儿坐一坐,被萧二姑娘这么一夸,我自个儿竟也觉得是那么回事了。”
毫不露怯的一席话,应对上几乎挑不出错儿来,可见柳氏家教颇好。
更何况,那说话之人容颜清丽、气韵出尘,那一颦一笑,直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红药含笑看着柳氏,暗地里却吁了一口气。
纵使做足了准备,她还是觉着,与前世的主子以这般平等的语气说话,颇费精神。
幸得红药已经习惯了做主子了,且亦时刻记得,她乃一等公之女,就算进宫见了太后娘娘,那也是能得个座儿的。
是故,这小小的别扭,瞬息便散。
第328章 认出
顺势在柳氏的对面坐下,红药与她有一搭、无一搭地慢慢聊上了。
在心底深处,红药对这前世旧主总有些放不下,也总想知道对方到底过得好不好。
这原就是红药今生的执念,与其一直挂心,倒不如打听打听,也好安心。
柳氏话不多,行止亦有别于旁的勋贵之女,有一股子书卷气,却也是落落大方地,并没有因此摆出清高的姿态。
果然不一样了。
红药有些感慨。
此刻的柳氏,通身都是侯门贵妇的气派,与前世脱略行迹的湘妃根本就是两个人。
“我见萧二姑娘像是很喜欢书画,刚才一眼就认出了《春山图》,真真是好眼力。”柳氏此时笑着提起了前事。
红药摆手笑道:“我那哪是眼力好,根本就是瞎蒙的。二嫂之前提过几回抱朴先生的《春山图》,今日那东墙上又只挂了一幅画,我就大着胆子猜了一回,没想到竟猜中了。”
这话不管真假,柳氏都只能当谦词听着,遂道:“萧二姑娘太谦了,怪不得你几个嫂嫂一直夸你呢,换了我呀,我也得把你夸上天去。”
红药道:“夫人只唤我红药便是,萧二姑娘这称呼太生分了些,母亲若知道了,定要恼我不知礼数的。”
柳氏怔了怔,旋即面上便现出欢容来,玩笑地道:“那敢情好,我虚长了你几岁,叫你一声大侄女儿也还使得。”
这话却是实情,她虽然虚岁也才十八,却是与刘氏平辈的,红药还真就是她的晚辈,哪怕二人只相差了三岁。
“夫人也只比我年长两岁罢了,却足足高了我一辈儿,这么一想,我还吃亏了呢。”红药玩笑似地将这话说了出来。
柳氏抿唇而笑,并不言声,眉眼间自有一种端然。
红药见状,心头蓦地一动,脱口笑道:“不若这样吧,在外人跟前咱们就按辈分称呼,私下里便以姐妹处着,夫人意下如何?”
柳氏万没料到她会如此说,一下子怔住了。
数息后,她方正了正色,说道:“这可断使不得。我们差了一辈儿呢,若乱了称呼,于情于理皆说不通。”
语罢,又似是怕这话太硬,红药面上下不来,她便又歉然一笑,柔声道:“还请你别见怪,也莫要与我生份了,要不然我这心里就过不去了。”
其实,方才话一出口,红药便知自己造次了,好在柳氏没应下,不然反倒难办,此时闻言,忙顺着她的话道:“夫人没怪我唐突就好。说来都是我的不是。”
说这话时,红药心里是自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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