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 第250章

作者:姚霁珊 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重生

  “好,很好。”黄朴面露赞许,看向他的视线亦格外温和:“你能想到这一层,可见悟性甚佳,当初在学里时,你也很好。”

  李曜不意竟被他夸奖了,一时欢喜不禁,嘴巴又咧开好大。

  黄朴拍了拍腰畔折柳,温笑道:“罢了,既是这柳条无人可赠,我便也只能就此回去了。路长无事,你我又是同路,不如同行,逊之看可好?”

  李曜受宠若惊,自是连声应下:“学生遵命、学生遵命。”

  黄朴微微一笑,徐步前行,李曜亦快步跟了过去。

  二人转出驿外官道,扑面又是一阵风裹寒雨,李曜衣衫单薄,不免缩手缩脚起来,黄朴虽也只一件单衫,却是步履悠然,犹似闲庭信步。

  李曜素闻这位黄大人为官刚正、铁面无私,然行止却又超拔洒然、无拘无束,今日得见,方知传闻非虚,这世上果有这般风骨卓然的人物,心中敬意愈浓。

  走不出多远,黄朴便当先问道:“说来,我已经许久不曾去太学了,不知你们近来如何?学问上头可有什么难处?”

  李曜一面将手拢在袖中避寒,一面便认真地将太学里的情形说了,末了,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献宝似地自袖中取出一本薄册来,笑道:

  “先生,学生这里有一册《清风半月》,却是太学里近来大伙都看的。”

  此言一出,黄朴那颇富韵律的从容步履,便有了一个极短的停顿。

  然而很快地,他便又复归如常,徐步淡笑:“哦,原来你们最近都在读这个。”

  语罢,他又似感慨起来,叹道:“我却是孤陋寡闻了,竟是从未知悉有此一书。纵使为国分忧为我所愿,然,案牍到底误人啊。”

  国事当前,则泉林之心只能推后,这一份公忠体国的情怀,便在这寥寥数语间显了出来。

  李曜听懂了,一脸尊敬地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是说的先生这样的人,学生往后也要效先生而行,为天下苍生而读书。”

  “先天下之忧而忧”之语,正出自徐玠的《揽胜楼记》,李曜爱之甚切,时常拿出来说。

  黄朴笑着颔首:“逊之能这样想,我自欢喜。”

  言至此,半是玩笑地将手一伸,道:“我虽不大看新书,只这书在眼前,不拿来瞧上一眼,总是难耐,还要请逊之借我一观,再请您莫要怪我这做先生的‘字纸老饕’才好。”

  因酷爱藏书,便有人背地里给黄朴起了个“字纸老饕”的绰号,此际却被他拿来自我解嘲了。

  李曜哪里会笑他,连忙双手将薄册捧了过去,口中道:“先生只管拿去瞧。再,听这《清风半月》的名目,想必先生就猜出来这是出自哪一位的手笔了。”

  黄朴接书在手,将衣袖细细拭去封皮上的雨滴,随意地道:

  “这是自然。徐五郎自讽‘清风不识字,无事乱翻书’,他那清风客的名号亦由此而来。如今又见《清风半月》,这还真真是‘无处不清风’啊。”

  此语意味极深,若有朝官在此,定能有所体悟。

  只可惜,李曜闻者无心,则黄朴这个说者,自然也就觉得无趣了。

  他暗自哂笑了一声,抬手慢慢地翻开书页,便立在那雨中读了起来,李曜站在他身旁,解说地道:

  “此册乃徐清风主笔,‘肃论学派’出资而成,乃是一种与官府邸报相类的读物,每半个月就会刊发一册,徐清风称之为‘半月刊’,这也是《清风半月》这名号的由来。”

  “有趣,有趣。”黄朴此时已然粗粗翻阅完毕,口中虽说着有趣,然被书册挡住的脸上,却有着与之相反的冷淡乃至阴鸷,甚而还有着一丝悚然。

  这《清风半月》,绝非其名目那般风雅闲逸。

  正相反,刊中所载之文多犀利,所著之诗亦多刁钻,虽然是肃论学刊,却并不排斥别家学说,凡有观点不同者,皆可于其上发文论战,《清风半月》并不偏向任何一方的观点,似是只是为士子们提供一个各抒己见的地方而已。

  而这,正是其险恶之处。

  身为读书人,黄朴太知晓文字的力量了。

  纸上文字,譬如千军万马,只消运用得当,覆一人、灭一族都是小事,便是城倾国倾,亦未为不可。

  而眼前的这册《清风半月》,便让黄朴嗅出了某种危险的味道,亦为他这些日子来的疑惑,找到了答案。

  他终是知道,何以肃论学派的领袖人物王炎章都倒了台,可肃论学派却衰而不绝,且还大有死灰复燃之势。

  却原来,人家早就有了对策。

  此念一生,黄朴只觉后背微寒。

  在他的预测中,王炎章一倒,肃论学派就算不散,也必将会沉寂很长一段时间。

  而有了这段时间,则内阁乱局便能厘清,黄朴手中棋子亦将逐一就位,其所谋之位亦将如愿达成。

  到得彼时,改朝换代,亦非难事。

  然而,事情的走向却完全不在黄朴的预期之内。

  事实上,从王炎章被弹劾伊始,这所有一切,便时常令创见有种难以掌控之感。

  比如,弹劾与反弹劾之间的胶着,便比他预料中的更为激烈。

  当然,在朝堂之上,反对王炎章的声音是占了上风的。

  却也仅限于朝堂。

  士林之中,尤其是在年轻热血的士子中,却有大批为王炎章以及“肃论学派”说话的人。

第333章 揉揉

  相较于朝堂动荡的隐晦,这些年轻士子就张扬得多了,他们会以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法子,来表达他们的立场,而这其中最为著名的,便是“赤身游街”之事了。

  便在七月中旬,十余名士子突然现身闹市,全身赤果,只以一面写着“我以我身鉴天地”的白布遮挡关键部位,在那光天化日之下,堂而皇之地行走于繁华坊市之间,直引来满街围观百姓,把路都给堵住了。

  而在无数人的指指点点中,这些学子却俱皆满面悲愤,每走上几步,便要振臂高呼“死朋党、活天下;肃以清、肃以正”的口号。

  其中更有一名士子,当街以刀刺臂,血书口号于白布之上,那看热闹的百姓齐声轰然叫好,居然还有人往里扔钱让“再来一个”的,直是闹腾得不行。

  若仅是如此,这也不过是狂人生事罢了,京中并不乏这种人物,以奇装异服、怪诞行止博取众人一顾,不过跳梁小丑而已,五城兵马司随便往下压一压,这事儿也就结了。

  可这一回,也不知从哪里刮来的歪风,竟将此事刮进了鱼龙混杂的烟花楼子。

  那些青楼女子白日无事,倚窗笑看了这整场闹剧,不知是谁起的头儿,居然搞出了一个品评榜,将这十余闹事者中皮子最白、模样最俊的那个,评选为“京城第一美男”,并放出豪言,无论他逛哪家楼子,必有花魁扫榻相迎,且,不收钱。

  于是,全城轰动。

  自古以来,这等香艳之事便最为老百姓津津乐道,更何况,那些学子的举动本就足够惊世骇俗,如今两下里撞在一处,这股歪风自是愈演愈烈。

  而后,又不知是哪个有心人出手,在那“死朋党、活天下;肃以清、肃以正”之后,又添上了“哥儿俏、姐儿要”这样的浑话,将这出闹剧推上了顶峰,而这句口号也传得妇孺皆知。

  彼时黄朴便已察觉,此事必定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且因其手段鄙俗到了极点,反倒让人无所适从。

  查,则正中其下怀;不查,却又憋屈得紧。

  谁也想不到,这花街柳巷、秦楼楚馆,竟也能成为朝局之外的战场,而其发挥的能量,亦堪称惊人。

  所幸最终王炎章还是滚蛋了,朝党也算下了一城。

  而此刻,这一册凭空出现《清风半月》,却终是印证了黄朴此前的猜测:

  “肃论学派”,远比他以为的要难缠得多。

  “太学里看这《清风半月》的人很多么?”将薄册还给李曜,黄朴掸了掸衣摆,问得十分随意。

  李曜小心地将《清风半月》塞入袖笼,恭声道:“学生有不少同窗都订了这刊物,没订的也会借来一阅。”

  黄朴没说话,只微带责备地看了他一眼。

  李曜登时红了脸。

  此等闲书,多读无益,这道理他当然明白,一时不由心生愧意,低头道:“学生也知当以学业为重,只偶尔瞧一瞧罢了。”

  黄朴望他片刻,无奈叹了一声,道:“罢了,此事须怪不得你。年轻人就喜欢这些新鲜有趣的,我年轻时也未尝不是如此,只要不过于沉迷便好。”

  见他并未生气,李曜心下一宽,忙道:“学生谨记先生教诲。”

  语罢,又解释地道:“其实,学生和好些同窗一样,是专冲着徐清风去的。他诗文双绝,哪怕随笔小文亦极精妙,每每捧读,必使人茅塞顿开。”

  人家要的就是这个。

  黄朴暗自冷笑。

  徐清风算什么?不过会写两句歪诗、有几分歪才罢了。他就是放在那明面儿上的羊头,用以吸引年轻士子的关注,而羊头下的那堆狗肉,才是《清风半月》真正的用意。

  自古以来,凡影响深远之事,往往发于微处,这一点,已经有无数史实例证了。

  “逊之也订了此刊么?”黄朴没去管什么徐清风,只随口问了李曜一句。

  李曜登时有些不自在起来,低声道:“学生囊中羞涩,并无余钱订阅,平素都是借着看的。这一册也是借来的,明日就得还回去。”

  黄朴“唔”了一声,眉心动了动,又问:“除开太学,国子监也有人看这册子么?”

  李曜被他问得一愣,旋即苦笑起来:“先生这却是问倒学生了。国子监的消息,学生并不知晓。”

  黄朴此时亦恍然,拍了拍衣袖,温笑道:“罢了,这却是我的不是,我忘了你们是不大往来的。”

  国子监与太学的关系,就好像同个学堂里两名优秀的学子,互相看对方不顺眼,互相都要别下对方的苗头。

  而不管什么事儿,只要国子监与太学的学子同时参加,那最后就一定会以打得头破血流收场,从无例外。

  所以,黄朴问李曜国子监的情形,李曜自然是不知道的。

  一路闲谈着回了城,黄朴见李曜鞋都走湿了,便将他领回家中避雨,又留他吃了饭,饭后与他讲几句诗文、论两篇经义,那雨终日是歇了,李曜亦告辞而去。

  此时已近薄暮,天色愈加昏暗,黄朴虽是满身疲惫,却还是外出了一趟,回家时,手中便多了两份《清风半月》。

  此乃三月间的旧刊,八月新刊却是早就售罄了。

  据书坊老板说,这《清风半月》是年初面市的,先还无人注意,后来突然就变得抢手起来,哪怕是旧的,也有人高价收购,这两本因有些残破,他原想找人修补好了再卖,见黄朴并不介意,索性一并卖予了他。

  负着装书的包袱,黄朴只觉步履沉重,一颗心也沉甸甸地。

  回府后,他先是匆匆将两册刊物翻阅完毕,旋即便放出了暗号。

  不一时,柳叶渡那所清贫的小院中,便多出了一道戴斗笠、披针蓑的人影。

  “初影见过主子。”人影单膝点地,叉手见礼。

  黄朴没说话,只将手一挥,“啪、啪”,两本《清风半月》依次落在潮湿的地面,溅起好些泥点子。

  “如此大事,何以我竟不知?”他启唇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关里挤出来的,冰冷透骨。

  初影垂目看着地上的薄册,语声没有半点起伏:“属下愚钝,请主子明示。”

  “此乃肃论学派的刊物,据我所知,已刊发了半年之久了,你们怎么都没查过这东西。”黄朴阴鸷的脸上泛出疲色,稍稍退后两步,撩袍坐在了竹椅上。

  “吱哑”,竹椅发出了细微的声响,似不堪重负。

  初影将《清风半月》拾起来,盯着看了一会,躬身道:“属下等失职,请主子责罚。”

  “责罚?”黄朴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之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那你倒来告诉我,何以责?以何罚?”

  言至此,“嘭”地一掌拍上竹案,语声陡然转厉:“火已成势,指日便可燎原,你却来说什么责罚?以尔之罪,当提头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