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苏氏见了,笑容越发明丽起来,爽快地道:“不瞒王妃说,媳妇前几日才得了几匹珠光的蟒缎,委实用不了那么些,这两色的挑回去,也是给伯娘、婶娘她们裁抹额的。媳妇谢王妃爱赐。”
这话就差明着说朱氏这是把剩下的拿来给众人挑了。
的确,那案上十几匹料子虽好看,却没一个鲜亮的颜色。
便在这一说一笑间,众人耳畔但闻门前锦帘声响,“扑啦啦”地似是卷着风,却是五房小两口已然挑帘出了屋。
“哟,二弟妹,你这动作也太快了罢,我这儿还没明白过来呢,你就挑好了。”见情形不对,潘氏忙笑着打起了圆场。
苏氏本就不过替五房小两口打个掩护,顺道儿把那对好母女的面皮揭一揭罢了,此时事成,她便也借坡就驴,笑吟吟地道:“那可不得动作快点儿,迟了那好的就叫人挑走了。”
说着又冲安氏、宁氏笑了笑,歉然地道:“两位弟妹别见怪,那两色衣料我委实欢喜,这就先挑了,改日定当登门赔罪。”
安氏眼珠转了转,摆手笑道:“二嫂这话太客气了,您是长,自然该由您先挑。”
宁氏亦笑:“可不是这话么,人家都说‘尊长爱幼’,只可怜我们这些夹在中间的,没人疼没人爱地。”
这话引来一阵参差不齐的笑声,屋中那僵持的氛围也好转了几分,至少,朱氏的面皮没那么绷紧了。
徐婉贞咬着嘴唇,心口堵得发疼,几度要发作,都被朱氏瞪了回去。
槅扇旁的灯影里,向妈妈向采青略抬起眼睛,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安氏与宁氏。
她二人自始自终互相帮衬,方才亦是如此,可是,那语中之意,却又有着细微的不同。
向采青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细看来,那安氏生得一张丰丽的脸,眉宽眼大、前庭饱满,从面相上来说,似乎是个心地宽宏之人。
反观宁氏,俏生生一张瓜子脸,粉面桃腮、弯眉秀目,尖尖的下颌尤惹人怜,瞧来像是个心思重的。
然而,果真如此么?
向采青的眸光在她二人身上打了个来回,一脸地思量。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忽有所感,猛地看向一旁。
方才有人在打量她!
虽只有短短一息,可是,那种正被人暗中窥视的感觉,却让她出了半身的冷汗。
她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了。
上一回有此感觉,还是去外皇城递消息的时候,而自从离了宫,这一切便像也已离她远去。
而此刻,她却突然又有了种仍旧身处六宫的错觉。
强按下心头的惶然,向采青幅度极小地四下观察着。
风很大,那锦帘被吹得时常翻卷起来,现出了廊下听用的一众丫鬟仆妇。
那窥视之感,应该正来自于这群人。
此时,又一阵西风掠过,檐下的灯笼微微晃动,连带着那灯影与满地乌鸦鸦的人影亦随之变幻,鬼影一般。
向采青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可诡异的是,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却也就此消失了,仿似方才那一息并不曾发生。
看错了么?
向采青反复扫视着廊下,渐渐的地,唇边浮起了冷意。
这宁萱堂,似乎也并不那么安宁。
此时,堂上众人已然挑妥了衣料,朱氏命人将之送去各房,女眷们陪着朱氏吃了会儿茶,闲话了几句,方才散去。
这平白多出来的一场戏,直唱得朱氏心力交瘁。
不过,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叫进向采青,悄语道:“妈妈方才都瞧过了,且说说你有什么法子罢。”
若非向妈妈献计,她也不会把人都叫过来。
向采青闻言,连连向她使眼色,以口型比出“隔墙有耳”四字来,复又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回王妃的话,奴婢觉着,县主今年的冬衣还是照着江南那一带的花样子做着更好些。”
朱氏居然并未现出惊色来,唯目中飞快划过一丝惧意,强笑着道:“既是如此,那就依妈妈的话便是。”
向采青的心突地一跳。
朱氏知道!
宁萱堂掺着沙子的事,朱氏分明知道,却又出于某种令她惧怕的因由,并不敢放手去查,更不敢把人清除,只能佯作不知。
身为王府主母,朱氏竟也有怕的人么?
第339章 浮霞
向采青只疑惑了一瞬,便倏然醒悟。
是了,朱氏确实是在怕着某一房、或是某一个人的。
方才挑衣料的那一幕,便是最好的证明。
心念电转间,向采青不动声色地应了个是,复又以劝慰的语气说道:“王妃瞧着气色不大好,想是这下雨天让人难耐。等天放晴了,奴婢陪王妃去花园散一散罢,晒晒太阳、接接地气,不然可是要生病的。”
王府花园中颇有几处开阔之处,用来说私话却是极好的。
朱氏应该听懂了。
这从她微闪的眼神中便能瞧出。
然而,她却并不如向采青预料的那样欢喜。
恹恹地道了个“好”字,她便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道:“我乏得很,妈妈叫人预备水吧。”
向采青躬腰应是,没再多说什么,领命而去。
三日后,王府花园的地面,便已被连日的好天气烘干了,擦洗如新的石径在秋阳下亮得耀眼,园中红树如火、丛菊盛开,木樨的清香隐隐随风,正是赏秋景的好时候。
午后时分,朱氏歇午已毕,略作梳洗,便带了几名丫鬟婆子去,去往后花园散步。
自然,向采青也在那些服侍的人当中。
“王妃要去哪里坐一坐么?”甫一进园,向采青便立时问道。
朱氏像是不大有兴致,神色也自淡淡,道:“妈妈瞧着哪里好,咱们便去哪里就是。”
向采青等的便是这一句,闻言便笑道:“既是王妃信得过奴婢,那就去浮霞亭坐一坐罢。那地方敞亮,正好晒太阳。不知王妃意下如何?”
“就依妈妈的。”朱氏无可无不可。
浮霞亭位于花园的西南角,乃是倚奇石而建的一座朱漆六角亭,登亭俯瞰,周遭风物一览无余,根本没地方藏人,相应地,也就更不可能被人听壁角了。
一行人很快便到了地方,朱氏随便寻了几个由头,将丫鬟婆子都给遣开了,由得向采青扶着她来至亭中坐了,方向她抬了抬手,示意她可以说了。
向采青忙弯腰道:“王妃恕罪,非是奴婢拿乔,实是奴婢觉着宁萱堂不大安静,怕有人听了什么到处传,这才把话留到这里才说。”
朱氏听见了便如没听见,只懒洋洋地向栏杆一靠,道:“我知道了,妈妈且说罢,你有何计?”
虽是问计,可她的神色却平淡得很,显是对这所谓的计谋信心不足,或是兴趣不大。
向采青一眼扫眼,将头垂得更低了些,道:“在说之前,奴婢斗胆先问王妃一声,王妃是不是……被什么人给拿捏住了?”
朱氏身子震了震,旋即便白了脸。
那个瞬间,大表哥何远思沧桑的脸,还有那竹园被人撞破的一幕,齐齐涌上脑海。
她的心弦一下子绷得死紧,用力捏着手中帕子,泛白的指节也哆嗦起来。
“奴婢恍惚见过有人蹲在后窗下头偷听,上回与王妃说的时候,王妃却像是早就知道了,奴婢这才斗胆问了您。”向采青似是在解释,低垂的眼睛却紧盯着朱氏的手。
朱氏的手在抖。
一直抖、一直抖,帕子都快掉地了。
就在向采青犹豫着要不要提醒她一声的时候,朱氏却突然开了口。
“你……你……”颤抖地连说了好几个“你”字,朱氏却怎样也问不出心底的疑问:
你怎么知道的?
谁告诉你的?
你……知道了多少?
她抖得更厉害了,帕子也几乎脱手而出。
“王妃恕罪,奴婢没跟人打听过,也没人跟奴婢提过。奴婢就是自个儿乱猜的,想必……”
她突然抬头看了朱氏一眼,复又垂首恭声道:“想必……奴婢没猜错。”
颤抖从手指渐及全身,朱氏面上已然血色尽失,欲要开口否认,可心底深处,竟又生出了一丝希望。
这向妈妈……说不定有法子的。
这些日子冷眼看着,这向妈妈一桩桩、一件件,就没她做不好的。不止行事稳妥,脑子也灵,手段更是层出不穷,外头的人面似也颇广。
说不得她便能助着自己,将那个把柄彻底给除去呢?
朱氏像是在黑暗里看到了一丝曙光。
可是,这妥当么?
若要向妈妈帮忙,就得舍下脸面据实以告,这不就等于把那教人难堪的短处,交在一个奴婢手上么?
这如何使得?
朱氏脸上一阵红白,哆嗦着嘴唇,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奴婢绝不敢打听王妃的难处。”向采青稳稳地开了口。
只一句话,朱氏心头登时一松。
看着眼前那方重又被捏牢的帕子,向采青唇角轻勾,又道:“奴婢只想知道,王妃的那个短处……”
她伸出手,迅速比了个“五”字,一双眼睛由下往上,试探地看向了朱氏:“……莫不是王妃的短处,便在这一位的手上?”
朱氏万没料到竟被她一语猜中,面上顿现惶然。
这神情落在向采青眼中,便是回答了,她忙低头道:“主子恕罪,奴婢平素没事儿就喜欢瞎琢磨,这思来想去之间,满府里也就这一位最没规矩,在王妃的跟前没大没小地,奴婢就想,他这胆子必不是平白来的,就这么随口一猜,想来是猜中了。”
朱氏的眼圈儿都红了。
这话真是说到了她的心坎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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