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 第259章

作者:姚霁珊 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重生

  那叫阿勉的哑女便又“啊啊啊”地打了一连串的手势,似是在告知对方详情。

  王氏瞬也不瞬地看了一会儿,目中便露出欣慰的神情来,轻吁了口气,道:“太好了。恩师身子大好,我也就放心了。”

  阿勉抿着嘴儿笑,似也极欢喜。

  便在此时,院子深处响起了一道声线:“阿勉,外头是谁来了?”

  极温雅的语声,微有些虚弱,仿似说话之人病体未愈。

  随着话音,一个身量中等、体形瘦削的男子,自月洞门里徐步而出。

  披发、青衫、木屐,那男子执着一柄油伞,自霏霏细雨中行来,宽大的衣袖随风翻卷,大有弱不胜衣之态。

  可是,如此身姿、如斯风仪,这男子却偏偏长着一脸的虬髯,那浓密的连腮胡几乎遮去大半张脸,连五官都瞧不清。

  而若再细看,那胡须缝隙之下露出的皮肤,却又是光洁细腻的,唯一的缺点是不够白,黄蜡蜡地,似是带着病容。

  于是,这男子予人的感觉,便很古怪了。

  说他粗豪吧,那身子骨却瘦伶伶地,说话声也挺文雅,分明是个文弱书生;

  可要说他文弱呢,那一脸的胡子却又不是那么回事,邋里邋遢地,像是懒得梳洗打理;

  再说他的年纪,行止间似乎是挺沧桑地,可皮肤却又细腻如瓷,瞧着也不老。

  此外,这男子无论说话还是走路,眉目都是微敛着的,不肯拿正眼看人,于是,便又添了那么一丝丝的畏缩。

  总体而言,此人予人的感觉只有俩字:

  古怪。

  好在,这古怪还算合度,搁人堆里也不是特别扎眼。

  “恩师,是学生来看您了。”一见来人,王氏立时快步上前,执弟子礼问了安,又担心地问:“您身子才好些,怎么就出来了呢?”

  古怪男子挑眉看了她一眼,面上仿佛有了笑意。

  只是,这笑意被浓密的胡须掩去,委实让人无从判断,只能依据那声音察知一二。

  “原来是你啊。”他的语气很轻快,吐字亦极快,仿佛要一口气把话说完,连珠炮也似:“我就说么,这种鬼天气也就你们几个还能想着来我这儿串个门。我告诉你我都快闷死了我。”

  若不是亲眼所见,委实难以想象,这浓浓的怨妇式的语气,竟出自一个满脸大胡子同时还广袖当风的瘦削男子之口。

  可神奇的是,眼瞧着这人如此言谈、这般行止,你却又会觉得,这三者糅杂于一身,竟也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只会生出一种既别扭、又统一、且还不自知的怪异观感。

  王氏嘴角抽了抽,好容易才控制住了面上的神情,半是哄半是劝地道:

  “学生这不是来了么?恩师还是快些回屋吧。上回您就是不听话才拍着风的,若再要受了凉,还得喝上半个月的苦药,到时候您又要抱怨个没完了。”

  这话似乎有着特殊的魔力,男子闻言,立时乖乖听话转身,一面往院中走,一面仍在絮叨:

  “好,好,为师这就回屋,你也快进来,这雨大得很呐。你是不知道,这几天为师晚上老也睡不好,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当年就不该搞那什么雨打芭蕉叶儿,真是吵死了,你瞧瞧为师这黑眼圈儿,简直跟那食铁兽也没差多少了……”

  这男子像是许久没说话、如今逮着机会要一次性说个够也似,从院子到堂屋这一路,那张嘴“叭叭叭”地就没停过。

  王氏倒是听得颇为认真,将人扶回屋后,一面陪他聊天,一面张罗着让小桃与阿勉添炭煮水,先将带来的新茶沏了一壶,又把那点心摆了两盘。

  直到被茶点堵住了嘴,那男子才总算不出声了。

第348章 家乡

  王氏见状,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

  辛夫子委实是个好人,就是有点儿……

  “这种炒茶,如今在京里已经时兴起来了么?”她这厢才想了个头儿,那姓辛的夫子便重又开了口,将屋中难得的安静也给破去了。

  王氏忙颔首道:“是的,如今差不多的人家都开始喝这种茶了。学生这茶是在梅氏百货买的,别的茶庄其实也有,只梅氏百货的味道更清雅些,学生觉着您会喜欢,就买了些。”

  “是这样么?”男子道。

  虽是问句,那语声却如同叹息,又仿佛无限感慨。

  语毕,再饮了一口茶,闭目品了片刻,复又张开眼眸,怅怅地道:“我家乡的茶,也是这样的味道。”

  淡淡的语气,却终是掩不去话音深处的那一缕乡愁。

  王氏凝目望着他,好一会儿后,方轻声地道:“先生最近时常提起家乡呢。”

  “呵呵,是吗?”辛夫子挑了一下眉,仿佛是在掩饰着什么,很快便又朗声笑了起来,摸着胡须道:“哎呀呀,我也就是有感而发,你知道的,为师我年纪大了嘛。”

  “您也就比学生大了几岁而已。”王氏的语声更轻了。

  辛夫子没再说话,只闭目品着茶,被浓髯覆盖的脸上,能够隐约看到几分追忆的神色。

  王氏目注于他,迟疑了良久,终是问出了久已存心的那个问题:“恩师您……是不是认识梅氏百货的什么人?”

  男子饮茶的手一顿。

  然而很快地,他便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事,朗声大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嘛,简直异想天开。为师我就这么一个穷光蛋,那儿够得着梅氏百货那种有钱有势的人家?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他摇着头,像是深为学生如此不着边际的念头而无奈。

  王氏轻抿着唇,神情是前所未有地郑重:“学生却觉着,不是这样的。学生很早就发现了,梅氏百货里的那些货品,您只要一瞧见,就会不由自主地露出思乡之情。”

  似是怕对方不喜,她又忙着做出解释:“恩师在上,学生并非是要打听什么,只是每回来这儿,您话里话外地总要扯上梅氏百货,学生便想着,那里头怕不是有您的故人,或是曾经熟悉的什么物事。”

  说到这里,王氏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眼圈儿忽地一红,垂首道:“您孤身一人,京里又没个亲眷,长此以往可怎么是好?学生也是因为担心这个,这才贸然提起这事儿来的。”

  “胡说,我怎么是孤身一人呢?”辛夫子笑着反驳道,语气十分轻松。

  也或许,过于轻松了些。于是,便予人一种岔开话题的感觉。

  他转动着手中茶盏,两眼低垂着,仿佛有些出神:“我并不孤单,至少我还有你们几个学生。阿勉也一直陪着我来着,街坊都说我们夫妻恩爱和睦,很是羡慕来着。”

  这一次,他的轻松里终于多了几分真切,似是有感而发,而非方才的遮掩。

  而他越是如此,王氏面上的忧色便愈是浓重,几乎便要落下泪来。

  她拿帕子掩了半面,颤声道:

  “先生,那又怎么一样呢?当初您女扮男装,原是为着讨个生计,学生也以为这只是一时权宜之策,可这都十几年过去了,难不成您要这样一直到老么?”

  “不然呢?”虽是假扮作男子模样,此时亦无外人在侧,大可以不必伪饰,然这辛夫子无论语气还是动作,仍旧与前相同。

  看起来,她已经非常习惯于男子的行止了,一时半刻也改不过来,且应该也是不愿意改的。

  她捧起茶盏,浅啜了一口茶,两眼再度微眯着,似是在感受着唇齿间的茶香,语中亦多了一分悠然:

  “我不早就与你说过么,我对成亲没兴趣。否则我辛素梅十年前就嫁了,何至于等到现在这半老徐娘的年纪?”

  她也不知回忆起了什么,语气突然变得强烈起来,仿佛有着压抑不住的情绪:

  “这地方的男人……不,是全世界……全天下的男人……差不多都一个尿性,身边的女人越多越好,好像只有靠这个来证明他们的强大。”

  “笃”地一声,这叫辛素梅的女子重重搁下茶盏,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了一阵冷笑:

  “我不想拿所谓的家庭、爱情、孩子这种所谓的普世价值观,来弱化或物化我自己。我对这个地方的婚姻失望透顶,也讨厌这世道男女之间的不公。而只要这个心结一日不解,我就一日成不得亲,就算勉强成亲了,我要么疯、要么逃,总之是不可能安生过日子的。”

  她摊开两手,向着王氏耸了耸肩,哂然笑道: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害人害己?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就算过不上我想要的日子,至少不用强迫自己去接受不想要的。”

  说到这里,她转头往门外看了看。

  阿勉与小桃正立在廊下聊着什么,两个人似是很开心,小桃的笑声都传进来了,阿勉虽不能说话,脸上的笑意却绝非作伪。

  看着她们,辛素梅身上的气息渐渐柔软,笑着道:“阿勉从前受了那么多的苦,如今有我在,总算她也安稳了些。你瞧,她笑得多高兴?就这般与她假凤虚凰一辈子,互相做个伴儿,我也乐意。”

  这一番话堪称惊世骇俗,然王氏是早就听惯了的,此时也只是眼含泪水,却并没有被吓住。

  将帕子拭了拭眼角,她将身子向前倾去,试着说服对方:

  “恩师的志向学生一向钦佩,只恩师也莫要钻了牛角尖儿,这世上还是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的,好些普通人家都是这样过一辈子。就连定国公府那样的高门大户,不也一样。”

  “嗯,我明白。”辛素梅点了点头,温软的气息渐渐散去,语声重又变冷:“如果不曾长了这样的一张脸,我也并非不愿意去尝试。可是,我现在这样子,你觉着可能么?”

  在问出问题的那一瞬,她倏然抬头,笔直地看向王氏。

  自见到王氏之后,这还是她第一次与之对视。

  在那张满脸胡须的脸上,着有一双与之极不相衬、却也是极美的眸子,如烟雾轻拢的湖水一般,盈盈脉脉、欲诉还颦。瞧得久了,竟像是能把人的心魂也给勾走。

  虽然与她同为女子,王氏却也没敢多瞧,一眼扫过,便飞快垂下了眼帘,一颗心却管自不听话地乱跳着,好一会儿后,方才凝住心神。

  而后,她不由无声而叹。

  辛素梅之言,不能说是错。

  委实是她生得太出挑,普通人家根本承受不起,就算辛素梅愿意嫁,那也是在给人家招祸,轻则自身难保,重则家破人亡。

  也只有那些有头有脸的人家,才能护得住这天仙般的美人儿。

  可是,若欲嫁入高门,辛素梅却又缺乏与美貌相匹配的出身,正妻是断然做不得的,只能为妾。

  那大户人家里的妾,日子又岂是容易的?到时候,仍旧免不了被人糟践。

  说到底,妾与奴,也不过只是一个称呼上差异罢了,良妾也是妾,大妇拿捏起来容易得很。

  也正因此,这世上才有“红颜薄命”一说。

  美貌而又出身低微的女子,在这样的世道想要好好活着,也是难的。

  而如此一想,辛素梅不肯嫁人,便也无可厚非了。

  “唉,我这张脸呦,可真是祸水级别的啊——”辛素梅哀叹了一声,抬手摸着满脸的胡子,自怨自艾地道。

  王氏回过神来,柔声道:“这几日正好在家养病,恩师不如把胡子先拿下来松泛松泛。”

  辛素梅立时摇头:“这可不行。万一有街坊登门,阿勉一个人可应付不来。”

  说着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征询地问道:“你说,我要不要把眉毛粘得更浓密些?”

  顺手从旁边拿过一面靶镜左右照着,她说道:“眉毛浓点儿,这双眼睛可能就能藏住了,若不然,总不拿正眼看人也不大好,只要坏蛋才这样儿呢。”

  王氏看了看她的眉。

  已经粘得相当浓密了,再浓密下去,会很不自然。

  “学生觉着,恩师如今这样,已经是极好的了。”王氏含蓄地道,以此表达出“你再这样搞下去就不成人样”的看法。

  辛素梅听懂了。

  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她将镜子丢去旁边,伸了个懒腰:“好,那我就继续做一个畏缩的丑男,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