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今儿发饷,侄儿可有钱了!”
一面说话,他一面便从身后的褡裢里掏出一把钱来,乱糟糟地往桌上一堆,炫耀地道:“九表婶瞧,多吧?”
李婆子扫了一眼,敷衍地点了点头,随后便问:“罢了,我还没问你呢,你如今做着什么营生?又是如何寻到我住的地方去的,还有……”
“哎哟”,她话未说完,李二蛋忽然一捂肚子,苦着脸道:“侄儿肚子疼,要出恭。”
那茶寮的老板此时正捧着茶盘过来,闻言忙笑道:“这位客官,出门儿往南走不多远就是片儿野地,客官自去便是。”
说起来,京城里最近时兴起了一种叫做“公共净房”的新鲜玩意儿,听说也不要钱,用完了还能冲水,十分稀罕。
只是,那到底是金贵人才用得上的,而这一片却是穷人呆的地方,自是没有公共净房,是故,举凡有不时之需,大伙儿还是在野地里解决。
听了老板的话,李二蛋站起来就往外跑,没跑出两步却又回头,扯开嘴角冲李婆子傻笑道:“九表婶在这里等一等,侄儿马上就回来。”
李婆子没说话,目中却浮起了怀疑之色。
“哟,这么些钱可够吃上几桌的茶点了。”茶寮老板忽地在旁多了句嘴。
李婆子回过头,正好撞进他一双殷勤的笑眼中。
只见他笑道:“这位客官茶钱给得太多了,实用不了这么些。”
说着话,他便从桌上拣起了五枚大钱,拿在手里掂着,笑道:“这些也就够了,下剩的还请客官收好。”
李二蛋却仿佛等不及了,捂着肚子急急地道:“俺回来再拿,九表婶儿先帮俺看着。”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经窜了出去,火烧眉毛似地。
茶寮老板便笑着搭讪道:“哟,这位客官倒是个急性子。老太太说是不是?”
李婆子没理他,面上的疑色却也尽去。
显然,李二蛋提前结清了茶钱,让她大为放心,略等了会子,她便端起茶碗吃茶。
那老板见她不说话,讪讪地下去了,须臾便又将点心捧了过来,却也不过是寻常的酥饼、油果儿并甜糕罢了,外头到处都有的卖,并不出奇。
李婆子似是口渴得紧,一气儿喝了半碗茶方将碗放下,旋即又伸手去拿酥饼。
也就在这个当儿,她的眼前忽地一暗。
她下意识抬起头,便见一个头戴大号范阳笠的男子,正站在她面前。
这人是何时进来的,她竟一点儿没听见。
“李妈妈倒有闲心吃茶,王府的差事果然轻省。”这男子似是识得她,开口便叫破了她的身份。
语罢,也不去管李婆子又惊又怒的眼神,更不待对方说话,男子便大剌剌地拉开她对面的凳子,好整以暇地落了座,又淡声道:
“你三个儿子都在徐五跟前当差,你就不怕么?若是当年之事被徐五查清,你猜,徐五会不会反过手来拿你全家老小祭天?”
李婆子一下子白了脸。
她张大了一双惊惧交加的眼睛,双唇微颤着,怔怔望向眼前的男子。
第363章 双影
那男子的范阳笠拉得极低,遮住了大半面目,只露出了一角毫无特色的下颌。
此刻,那长着青胡茬的下颌,正一上一下地蠕动着,接连吐出了一连串冰冷的话语:
“李妈妈全家挣着徐五的工钱,就不亏心么?”
“当年王妃给梅姨娘下毒,不就是从你这里过的手?你转手又拿着梅姨娘的钱给她解毒,这双份儿的赏钱拿着可舒心?”
“梅姨娘死后,有人瞧见你大晚上地去乱葬扒她寿衣,却教一群野狗给吓跑了。李妈妈胆儿挺肥啊,就是奇怪了点,不怕鬼却怕狗。狗比鬼可怕么?”
“李妈妈现如今把这些陈年旧事都给忘了,还要我这个外人来提醒,难不成是人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男子每说一句,李婆子的面就白上一分。
待他语罢,李婆子已是面无人色,看着那男子便如看着恶鬼,浑身上下都在哆嗦。
“啪嗒”,捏在手中的酥饼不知何时掉在了桌上,又沿着桌面儿“骨碌碌”滚落于地,直到撞上李婆子的脚,方才停下。
那一刻,已经完全被恐惧攫住的她根本未曾意识到,茶寮中已是空无一人,就连老板也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去外头出恭的李二蛋,更是久久未归……
小半个时辰后,城东南某间普通的小茶寮中,行出了一个戴着大号范阳笠的男子。
那男子中等身量、不胖不瘦,穿着件普通的灰布短褐,小腿处打着灰麻布行缠,足蹬麻履,行路时身子微向前倾,缩肩躬腰,瞧着不大有精神。
无论是打扮还是气韵,他皆与坊市间过往的大多数男子差相仿佛,混迹于人堆儿里,很是不起眼。
离开茶寮后,他便迈开步子,在这有着蛛网般密集巷道的坊市里闲逛了起来。
他对此地想是极熟,一路走得轻松写意,时而连拐几个弯儿,时而掉头往回走,时而又突然消失在某家铺子后门,却又在数息之后,出现在另一条窄巷的巷口。
就这样走了约半个时辰,他才终是来到了坊市的边缘。
这里聚居着大批在玉京城的底层百姓,房舍集结成群,以纵横交错的小道相连,宛若一座巨大的迷宫,若有外人来此,很容易便会迷路。
戴范阳笠的男子却是熟门熟路,三转两绕间,便弯进了一所小院。
那院子只有一进,虽是砖瓦所建,却处处透着破旧,墙面倾斜、屋宇坍塌,屋顶上歪歪斜斜铺着几面草席,似是它曾经的主人用来遮风挡雨用的,如今早已烂了大半,荒凉得紧。
这就是一所无人居住的空屋,与其左邻右舍一样,人迹绝踪,唯衰草离离,在凉薄的日影下晃动不息。
到得此处,男子终是摘下头上斗笠,露出了真容。
他年约二十许,有着一张线条坚硬的面庞,左眉骨上方并右颊近唇角处,各有数道伤疤,为这张脸平添了几分凶狠之意。
然而,与这凶悍相反的是,他的眼神却温和,唇角始终似有若无地勾着,仿佛随时在笑。
即便这笑容让他的脸越发显得狰狞。
“你来了。”一个与刀疤男子衣著相仿、年纪则稍长些的男子,无声无息地从破屋中走了出来,负手立于阶前,淡淡地冲他打了个招呼。
这男子的脸倒还干净,既无伤疤,亦无那狞厉的神情,唯右耳缺了一角,观其切口,平整利落,似是被人一刀割下的。
而除了这一处较为明显的特征外,这稍稍年长的男子通身上下只得一语可以形容:
乏善可陈。
“九影见过大哥。”一见此人,刀疤青年立时叉手行礼。
年长男子“哈”地笑了一声,懒洋洋往半朽的廊柱上一靠,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大哥个鸟!一群见不得人的玩意儿,还大哥呢!”他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望向脚下,旋即嗤笑:“也就只有个影子罢了,生死无人知的鬼东西。”
带着极强情绪的话语,说出口时,却虚烟般地轻飘,风过时,便凉凉地往人耳朵眼儿里钻。
九影直起身,静立了片刻,低声道:“李婆子应下了。”
初影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拿手指搔了搔发髻:“李二蛋这小子,倒也有点儿用处。不过,那李婆子和李二蛋到底是亲戚不?”
“是远亲。”九影的回答十分沉稳,与初影的跳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仔细地解释道:
“当年,李婆子和李二蛋的爹都是一个村里的,两家的高祖是堂兄弟。后来,李二蛋的爹被卖进了国公府,他在府中娶妻生子。先帝登基的时候,他们夫妻两个被乱军吊死了,那年李二蛋五岁。”
在他说话时,初影一直低头端详自己的手,神态极是懒散,此时更是打了个的哈欠,一面抹着眼角的泪水,一面懒懒地问:“李二蛋是真傻还是假傻?”
九影皱眉思忖了片刻,道:“依小弟看,他多半是装的。不过,当年他爹娘就死在他眼前,他受了很大的惊吓,神智上应该多少都会有点问题。”
初影点了点头,伸了懒腰,一屁股坐在了残损的石阶上,抬手拨拉着眼前杂草,笑道:“这话也是。不过,要照你这话说来,李二蛋和咱们倒也挺像。”
他笑着抬起头,伸出食指在脑袋上虚绕了两圈儿,笑得有些没心没肺:“说不得咱们九个也和他一样,这儿都有问题,若不然,怎么会活成这等不死不活的模样?”
说完了,他顺势捏了捏缺角的耳朵,又“嘿嘿”笑了起来:“其实吧,你才应该是初影。当年若不是你手下留情,我这半拉脑袋就没了。”
虽是言及生死,可他的笑容却轻松而随意。
他竖起手掌自己脑袋边虚虚斜切了一下,张着嘴笑道:“只要你那刀子再往前伸一寸,咱就嘎崩脆,没了!”
“九影学艺不精,那一战已尽了全力。”九影的声音有点发闷。
初影响亮地“啧”了一声,摇了摇头,两手撑在身后地面,翘起二郎腿,笑嘻嘻地道:“你这人就是太四平八稳了,主子又不在跟前,多说几句也死不了人。”
言至此,忽觉不妥,又飞孩子们推翻了此前的说辞:“罢了,你还是别听我的,就这样罢。所谓祸从口出,我就是个好例子。”
他单手撑地,空着的手则倒转来,拿拇指往自个的鼻尖点了点,一脸地自嘲:
“千万别学我,明明是鬼,却总想着当人。结果呢?差点儿就陷在青云巷里出不来了。”
他的唇角勾起一个笑,然眼底却是荒芜。
九影没说话,只直挺挺地立在原处,如同一根石柱,似是连风都吹不动他一根发丝。
数息之后,他方才启唇道:“此事乃向采青的首功。”
“向采青?”初影歪着脑袋想了想,“哦”了一声道:“就那个宫女是吧?眼下在朱家倒屎盆子的那个?”
九影石像般的身形,在听到这句话时,终于有一丝晃动的迹象。
他抬起头,狰狞而凶悍的脸上,竟有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浅淡、迟缓,如微风吹皱的水面,于涟漪未起之时,便已归于平静。
“对,就是……她。”他像是颇花了些力气才说出句整话,面上的狞厉亦仿佛随时都会崩碎。
初影正将野草缠在指间把玩着,并未觉出他的异样,自顾自地又道:
“老九,你觉不觉得宫里的女人都特娘地忒吓人?就比方那什么妃,亲手干掉了自个儿的骨肉,她也真下得去手!还有那个半疯的什么嫔,下毒就跟玩儿似地。跟人家一比,咱们这几个就真是……”
他摇了摇头,以一声低低的哂笑,作了收梢。
九影没去接他的话。
他二人像是惯于如此相处,虽各说各话,却并不妨碍彼此互通声气。
停了数息后,九影方沉声道:“再请大哥告诉主子,向采青在王府收买了一个姓周的老妈子,此人乃是王府世仆,很贪财,向采青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才打探到了李婆子其人其事。”
“明白了,向采青没钱了。”初影笑着道,显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九影也未否认,躬身道:“就这些了。大哥好走。”
回答他的,是一片安静。
他缓缓抬头,阶前早没了那个吊而啷当的身影,仿似他从不曾出现过。
岑寂的小院中,唯风拂长草、断瓦颓垣,屋脊上的阳光,越发地淡薄起来……
红药这一晚睡得有些迟。
徐玠直到亥初过半方才回屋,红药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却还是强撑着与他说了几句话,方去安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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