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一念及此,安氏已是心绪翻涌,管自出起神来。
却不知,远山这孩子,有没有与梦溪先生见着面?
她想道。
心下有期盼,亦有不安。
若是能拜在这位名儒门下,则往后安家光耀门楣,便也有个指望了,而安氏这个做姑母的,得着有出息的亲侄子帮衬,自亦会过得越来越好。
这念头似是一把火,烧得安氏心头滚烫,仿似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好日子便在眼前,一时间竟想得痴了,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见。
直到衣袖被人用力拉扯,她方才陡然醒转,举眸处,便见大丫鬟喜鹊正冲她呶嘴。
她忙抬头看去。
方才还站满了人的青石板路,此时已然空出大半,非止刘氏与红药不见了,就连那一大堆丫鬟婆子,也全都没了影儿。
“咦,人呢?”安氏没敢回头去瞧,只悄声问喜鹊道。
喜鹊嚅动着嘴唇,语声极轻地道:“回夫人,早都走了。”
说着又一个劲儿冲她使眼色。
安氏自知其意,略凝了凝神,便转向一旁仍旧面色铁青的朱氏,屈身行了一礼,嗫嚅地道:“媳妇……媳妇方才没有帮得上忙,是媳妇的不是。”
朱氏脖子上的青筋还没落下去呢,闻听此言,那青筋登时又鼓了起来,鼻孔一翕一张地,眼见得就要发火。
周妈妈怕坏了好事,忙抢上前半步,扬声道:“王妃自不会与那起子小人计较,只眼下还是拜见梦溪先生要紧,那些闲杂人等,三夫人也别去管了。”
她语声极洪,说的又快,朱氏身子震了震,面上现出挣扎之色,到底还是将火气压了下去。
罢了,先将这一局走完,再作别论。
见她怒而又止,周妈妈亦颇有息事宁人之意,安氏不免有些诧异。
明萱堂何时变得这般好说话了?
方才那场闹剧,那可是直接下了明萱堂的脸了,朱氏竟也忍得下?
莫非是因着今日她老人家作寿,是以脾气格外宽和?
而其实,朱氏已经忍得脑门儿都在抽疼。
她自是不想忍的。
然此时境况,不忍也得忍。因为,往死里得罪影梅斋的后果,她承担不起。
更遑论又多出个国公夫人刘氏。
便在方才安氏走神时,刘氏已拉着红药给朱氏赔过罪了,而朱氏也捏着鼻子表示不予追究。
这且不算,红药竟还拿话迫得朱氏连下人也一并饶过,朱氏不得不应下了。
连着强咽下这几口气,她脑门儿自然疼得紧。而只消一想起方才被那母女两个压制的情形,朱氏更是不痛快到了极点,面上自也做不出那和软的样儿来,只僵着脸道:
“罢了,先去眠云阁,旁的容后再说。”
安氏忙应了个是,心下那些许疑惑,亦就此散去。
所谓“容后再说”,那个“说”字改为“报”,才更合适。
约莫又有好戏瞧了。
安氏无甚情绪地想着,面上情儿却做得十足,亲自上前帮着朱氏收拾头面衣裳,待诸事妥当,一行人方再度起行。
这一次,总算再也无人相拦,她们顺顺当当地行过了那条青石路,来到了眠云阁。
隔着那一大片卧云般的白石,朱氏微眯了眼,不着痕迹地下下打量。
此刻,眠云阁四面的窗户俱皆阖拢,窗格间隐约透出几抹殷红,艳色夺目,可以想见那阁中帐幔低垂、锦裀绣褥的情景,该是多么地旖旎绮丽。
朱氏的眼底,终是滑过了一丝笑意。
佯作与周妈妈说话,她略回首,扫了一眼跟在身后的安氏。
安氏正低着头,一脸地恭顺。
朱氏见了,心下越发自得,若非时机不对,简直就能笑出来。
徐婉顺配安远山,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再过一会儿,当安氏亲眼瞧见自个最器重的侄子,跟王府姑娘滚倒在一张榻上,她又会是何等表情?
真是想想就教人欢喜呢。
朱氏眼底的笑意,渐渐散至眉间。
以安氏的聪明,她一定能够想到,从今往后,她那亲亲好侄子的命运,便掌握在朱氏的手中了。
强辱王府姑娘的罪名,莫说安远山,就是他安家全家人加起来,也担不起。
至于那心比天高、偏偏命比纸薄的四姑娘……
朱氏舒心地笑了起来。
有了这么个大把柄在手,往后这位四姑娘可不得乖乖听话?若不然,她就等着嫁进安家那个破落户,一辈子被安老太太搓磨罢。
甚好。
朱氏笑眯眯地看了周妈妈一眼。
周妈妈的面上亦带着笑,心下却有着强烈的不安。
这一刻,她莫名便想起了方才青石路上的那一幕。
此前因事发突然、变故又大,让她无暇细思个中因由。
而眼下,看着这表面如常的眠云阁,周妈妈的心却有些发凉。
五太太方才那一闹,当真是因为“想回娘家住几日,这才拉着王妃说话”的么?
这话何时不能说,做什么非要拦在半道儿上,强拉着王妃并安氏不许走?
难道说……
周妈妈攥紧了手指,嘴唇抿得发白。
徜或五太太的出现果与此局有关,那么,此时正在眠云阁中的,还会是徐婉顺与安远山么?
若不是他们,又会是谁?
周妈妈脚下挪了挪,尽中已然萌生了退意。
万一设局不成反被将军,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然而,一息之后,她却又生出不甘。
这一局,她与向采青筹谋已久,总得亲自看上一眼,才能安心。
心中念头百转,而实则也不过数息罢了。
待计议已定,周妈妈便上前两步,向朱氏递去一个眼风,沉声道:“王妃、三夫人,奴婢这就去阁子里给梦溪先生递个名帖,知会他老人家一声儿。”
朱氏被她说得一愕。
怎么突然说起这事儿来了?难道不该依照原定的谋划,立时冲进去揭破好事么?
安氏此时亦是神情微滞。
她觉得周妈妈这话里有话。
自牛婆子无意中透露出来梦溪先生的消息后,安氏便先行让安远山熟悉了大花园的地形,打的便是让他向老人家毛遂自荐的主意。
此际,周妈妈却单挑出这事来说,却是何意?
没有名帖就不能拜见么?
便在她思忖之际,朱氏已然将眉头一拧,不虞地道:“用不着这般麻烦罢?且我这儿也没有……”
“王妃,还是奴婢先去瞧瞧再说,奴婢这厢备着拜帖呢。”生恐她说出拆台之语,周妈妈忙不迭地插口说道。
被人截断了话头,朱氏登时大怒。
周妈妈只得又上前几步,轻声道:“奴婢先打个头阵,王妃只略等一等也就成了。”
近乎哀求的语气,配合着她那张忠厚而圆润的脸,倒令朱氏心头微凛。
周妈妈忙又用口型比出“顾红药”三字来,再将手指了指眠云阁的方向,好一通挤眉弄眼。
朱氏再是愚蠢,被她接连提醒着,多少咂么出点味儿来了,遂沉着脸道:“妈妈的意思是……”
她伸手比了个“五”字,意为“五房”。
周妈妈忙点头,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总算她们王妃明白过来了,不枉她这一番苦心。
主仆两个的动静颇为不小,所幸安氏犹自低眉立着,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却也不曾发现她们的异样。
“罢了,就依妈妈便是。咱们总不好失了礼数。”朱氏点了点头,眉梢的戾气终是消了。
她已然明白了周妈妈的意思,这是怕事有意外,先去探个底,万一有个什么,也好由外头的人支应。
周妈妈恭声应下,又转头低声吩咐几个婆子好生护着朱氏,方领着人去了。
第379章 文士
朱氏与安氏一前一后立在阁前不远处,静候周妈妈出来。
凉风拂过,四下里秋声飒然,淡薄的阳光浅照于白石之上,岑寂而孤凉,似一片荒芜的塚。
安氏下意识拢紧身上氅衣,莫名便觉出了几分惶惑。
那种仿佛会发生些什么的感觉,在这一刻牢牢攫住了她的心,让她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起来。
咬唇迟疑了片刻,她到底还是上前几步,挨至朱氏身后,轻声问道:“王妃,梦溪先生今儿……当真来了么?”
“你倒来问我?”朱氏转过头,眉毛挑得高高地,一脸地讶然:“我还是从你这儿听来的消息呢,怎么你又反过来与我打听?老三媳妇,你不是糊涂了罢?”
安氏忙陪着笑脸道:“媳妇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媳妇听说,那男宾的拜帖您这儿也能瞧见,就想问一问您可瞧见了梦溪先生的帖子?”
说话间,她大大的眼睛自睫羽下向上一撩,飞快地掠向朱氏。
朱氏面上笑容未减,“嗐”了一声道:“那么些个帖儿呢,我哪里瞧得过来?且你不也说了,那是男宾,帖子都归王爷管着呢,这临时刻间儿的,我又到哪里去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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