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虽然生就一张憨态可掬的脸,可若论心眼,她一点不比旁人少。
顾红药仍旧慢她半拍,默不作声跟在后头。
王孝淳约四十开外,面相很是和善,天然上挑的嘴角,令他不说话也像在笑。
“你们俩去门边守着,莫叫人闯进来冲撞了主子。”他低声吩咐。
听着冠冕堂皇的,实则就是要她们去听个壁角。
顾红药心领神会,面上却还是一脸懵懂,红棉略略一想,也听懂了,忙谄笑着应了个是,回身便将红药一拉,眉飞色舞地道:“走,去瞧瞧去。”
微微拔高的音量,显出她对这椿热闹事浓厚的兴趣。
红药点头道声“好”,正要随她前行,猛不防身子被人轻轻一撞,旋即,一个袅娜的身影便擦过她身侧,轻盈而快速地走到了王孝淳身前。
一见此人,红棉登时放下了脸。
来人正是红衣。
“她来干嘛?”红棉鼓着眼睛,声音很低,怨气却十足。
红衣对身后二人视如不见,只高举手中的一样事物,慢声细语地向王孝淳道:“王公公,我把油壶给拿来了。”
随着话音,一阵淡淡的芝麻香油的气息发散开来,原来,她拿着的正是一只小香油壶。
“哟,你这孩子倒是机灵。”王孝淳似颇有些意外,盯了她一眼,旋即又笑眯眯地点头称许。
在后宫里瞧热闹,最是讲究个安静从容、风姿优雅,若是开门阖户地弄出大阵仗来,一来不好看相,再一个,万一被宫正司的人抓住了,那可是要吃棍棒的。
红衣拿出油壶,便是她的聪明处了。
得了王孝淳的夸赞,红衣倒也没显出得意来,只抿嘴一笑,谦道:“都是公公平素教得好。”
“罢了,你们都去吧。”王孝淳朝她们挥了挥手,又提声唤红柳:“出来守在廊外。”
原在房中轮休的红柳,此时也走了出来,正立在廊下发呆,闻言愣了一会,方蹲身道了个是。
便在这须臾间,红药几人已经在拿油润门栓了。
这院子拢共也就一进,不过抬脚就到的事儿。
当此际,门外喧哗已然越来越大,她们悄没声地拉开门缝往外瞧时,恰有几个小宫女尖叫着从斜对面的“扫红轩”跑了出来,大敞着的院门,露出了里头的人影。
一个穿柳绿衫子的宫装美人儿飞散着发鬓,正被个穿茧色上衣的丽人按在地下撕扯,四条白花花的臂膀半空里乱飞,尖尖十指舞动不休,抓、挠、抠、掐、撕,鲜红的指甲也不知是染的丹蔻还是沾了血。
“哎哟,这可真是热闹了。”红棉当即两眼冒光,一头扑在门缝边,恨不能抠下眼珠子来扔在外头瞧一瞧。
红衣静静地望她片时,便往旁让开些,神情中有着一闪而逝的轻屑。
第003章 瓜子
顾红药没去管她二人的眉眼官司,只凑去门缝处细细观瞧。
扫红轩中,那绿衫美人虽衣裙散乱,金钗都挂在耳边,瞧来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然手劲却着实不小。
但见她奋力扯下对方一把长发,哭得如梨花带雨:“吴美人有话好好讲,何苦欺我来哉?”
一口温温软软的吴侬软语,恰是江南况味。
那吴美人冷不防被偷袭,直疼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反手一爪子便挠了过去,一面破口大骂:“姓梁的,你这不要脸的贱货行子,黑了心肠的下作娼妇!”
这一开口,却是一口标准的玉京城土骂,恰是爽利脆嫩,像大夏天吃了一口水萝卜。
顾红药眉头跳了跳。
她终于想起来了。
那绿衣美人梁嫣,三年后便会晋位康嫔,颇为风光了一阵子,在建昭末年的大齐后宫,也算是个人物。
至于那位吴美人,红药却无甚印象。
便在她思忖间,吴美人一只利爪已然直奔梁嫣面门,梁嫣惊呼一声,动作却分毫不慢,飞快扭脸的同时,伸臂用力一格。
“唰”,她手背上立时刮出明晃晃五道血印子。
“侬作啥啦!”梁嫣口中迸出几乎变音的斥骂,越发不要命地将两手乱舞,也不知怎么一来,“嗤”地一声,竟将吴美人的衣裳给扯开了。
刹时间,薄透的春衫往旁散去,露出了里头鲜艳的双绣芙蓉小衣,并大片雪白的肌肤。
吴美人两番着了道儿,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我跟你拼了”便扑了上去,二人顿时扭作一团,直弄得灰尘飞扬,也不知谁的绣鞋“咻”地飞过门槛,掉在地上滚了几滚,那鞋上精致的白牡丹绣花,顿时变得灰头土脸地。
见此情形,饶是红衣素来自恃镇定,亦不免矫舌不下,红药更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来,张开嘴半天合不拢。
唯有红棉,见怪不怪。
红衣与红药此前于外皇城当差,皆是头一回来金海桥,自不曾见过这等场面。而红棉却是一直在这一片儿打转,见多识广,对这种主子打架之事已是习以为常。
说起来,大齐后宫规矩虽严,却也有那么一两个“法外之地”,金海桥便是其一,而以金海桥为中心的方圆数里,更有一个响亮的绰号,叫做“三不管”。
这却是因为,此地虽就在玉带河左近,借了内苑御园的那么一点水意,然却远离东、西六宫这等煊赫之处,几乎便在后宫最边缘的地带,乃是实打实的一座冷灶。
此外,住在这里的嫔妃,亦皆是些位份较低的,或才进宫不久的新人,规矩上头或是松泛、或是不熟,总归有些欠缺。
更有一样要紧处,便是在那金海桥的西首最北面,有一座内安乐堂。
彼处之不详,大齐后宫无人不晓、无人不晓,其阴森冷僻,常被积年宫人拿来吓唬新来之人,实是阖宫避之唯恐不及之处。故那尚宫局、宫正司的人虽也常来这一带巡视,却是来得快、走得疾,生怕染上晦气。
除以上三点外,还有一个原因,则与朝堂有关。
先帝登基最初,朝中外戚横行、政局混乱,先帝颇花费了几年功夫,方将这股势头压制住。
到了建昭朝,为免前车之祸,天子选妃多出于民间,尤其是那些低位份的嫔妃,好些出身平民,连数都数不全,说好听些叫“天真质朴”,往难听里说,那就是“难以教化”。
如此一来,每当遇上了事,这些嫔妃们难免便会天性流露,将那劳什子宫规尽数抛诸脑后,便如此刻的梁、吴二人。
此刻,她二人打得越发难解难分,顾红药聚精会神地看着,眼都不带眨一下。
根据她多年来跟泼妇打架,以及看泼妇打架的经验,她一眼便瞧出,那吴美人就是个花架子,看着张牙舞爪地,却是远不及梁嫣耍阴招、下狠手来得厉害。
难怪前世寂寂无名,却原来有勇无谋,想是没混出头。
她这厢正想得出神,不防胳膊忽被人碰了碰,她忙回头,便见红棉正递过一把瓜子。
“吃瓜子儿不?”她问,面上多少带了几分得意,扫了红衣一眼,笑道:“前几日主子才赏的,一直没舍得吃,你俩要来点儿不?”
红衣怔了怔,旋即浅笑着婉拒:“我这几日上火,就不吃了。”
这当口,她哪里还有心思吃瓜子?
骇异还骇异不过来呢。
她在外皇城呆了快两年,那地方活重事繁,管得还严,拌个嘴都要挨打,更遑论动手了。可她万没想到,这金海桥竟还有女主子打架,下人们反倒一轰而散,这算什么?
素常红衣亦有耳闻,道那“三不管”乱得很,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身为再尊贵不过的主子,居然跟泼妇一般地动起手来,打得昏天黑地,管事宫女也不晓得拉一拉,真真是从主子到奴才都没规矩。
红衣心下腹诽,面上的笑容却安雅,眉眼亦温静,瞧来从容淡然,很有几分大宫女的派头。
见她不肯吃,红棉不以为然地“嘁”了一声,又转向红药:“你吃么?”
“多谢你。”顾红药倒不曾拒绝,抓过一小把瓜子,抬手便扔了一粒入口,齿关微用力,上下牙轻轻一合。
“喀”,一声脆响,薄薄的瓜子皮轻易分作两半,饱满的瓜子仁落上舌尖,满口余香。
红药星眸微弯,眼底溢满欢喜。
年轻真好。
若换在一个月前,她那牙口如何嗑得动瓜子?只能嚼些软烂的东西罢了。
她慢慢地嗑着瓜子,脑中想的却是,不知何时才能吃得上炒蚕豆?
重生最初的那几日,她便特别地馋炒蚕豆,馋得做梦都在吃。
只宫中规矩森严,蚕豆、黄豆、鱼、羊之类易胀气、味腥膻之物,仆役皆不可食,以免当差时冲撞了主子。
红药空有一副好牙口,却无用武之地,委实引恨不已,遂发下宏愿,离宫之后,定要炒上整整一大箩的蚕豆,天天吃、时时吃,吃腻为止。
如此一想,红药嗑瓜子越发带劲了。
第004章 春睡
此时的扫红轩,已是一片鬼哭狼嚎,两个主子“乒呤乓啷”打得满头灰,奴婢们要么吓跑了,要么吓傻了,根本无人敢劝。
红药瞬也不瞬地瞧着,心下怡然。
有热闹瞧,有瓜子嗑,这宫里的日子,仿佛也并不似她记忆中那般难熬。
再者说,看热闹若没个吃食佐之,也不够圆满不是?
想当初,她可是立在墙头足足两个时辰,就着那隔壁婆媳上演全武行的戏码,嗑光了整两包瓜子、一盘糕点,又喝光了两大壶茶,当中还去净房更了回衣,那才真叫过瘾。
反观今儿这场戏,不是她顾红药挑眼,委实是不大够瞧,也就那几两脯子肉还有点儿意思。
红药嗑出两片瓜子皮,心下格外笃定。
因已回忆起整件事的首尾,知晓其并不会累及冷香阁,她看戏也看得舒畅。
“咦,那不是红杏么?”红棉突地轻叫道。
“哪儿呢,哪儿呢?让我瞧瞧。”红衣立时凑了过去,再不复此前矜持。
红棉却偏不睬她,故意扒牢门缝挡着她,只偏头问红药:“红药你瞧,那丫头是红杏吧?”
她们这一拨“红”字辈儿,入宫最初的几个月,全都在尚宫局学规矩,虽不是尽都识得,大致混个脸熟还是有的。
顾红药向外望了一望,点头道:“嗳,正是红杏。”
远处正碎步而来绿裙少女,容颜清丽、神情端严,正是红杏。
红药恍了恍神。
即便隔了好几十年,有些人、有些事,却是怎样也无法忘却的。
比如红杏。
她是她们这一拨生得最好看的,眸若秋水、眉横春山,极为出挑。
而这个耀眼的、出类拔萃的少女,在建昭朝的最后两年,曾经红极一时,好些人私底下都在传她会被封妃,至少也是个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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