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安氏翻了个身,阖拢双目。
夜阒人寂,本该容易入眠,叵耐隔间嘈切之声未断,忽尔又有夜枭幽鸣、风声低唳,竟是再不得消停,越听越便教人心浮气短。
她烦躁地抿紧唇,努力入睡。
说来,刚到庄上那几日,她对这庄上声息很是不惯,只觉扰人清梦,连着几晚不曾睡好。
而今回首,她却只想哂笑。
她安家又是什么富贵门户不成?
未出阁前,她住的地儿还不及如今这住处的三成,家中姐妹挤在一起,转个身就要撞膝盖、低个头便会撞上人。
那个时候,她却是夜夜好睡,何尝有过半句怨言?
不过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罢了。这一年半载的精致日子,倒把人给养得娇了。
安氏解嘲地摇了摇头。
最可笑的还是朱氏,到现在还在装呢,见天儿地在那脑门子上绑根抹额,青黄赤白褐换着带,病秧子也似,仿佛她朱家是什么高门大户。
我呸!
一个破落户罢了,真论家底子,怕还不及她安家呢。
安氏撇了撇嘴,再度翻了个身。
床板“吱呀、吱呀”地响着,似与窗外风声应和。
这声音触动了安氏的心,她一时有些惘然。
曾几何时,她三房屋中的床板,时常也会这样响上一阵子。
彼时她初为人妇,每每被这声音弄得心慌脸红,怕它响,又怕它不响。
那是她此生最快乐、亦最如梦幻的一段日子。因她从不曾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嫁进王府,与良人同卧鸳帐、共赴巫山。
或许,那也真的是一个梦吧。
安氏闭着眼,心底里的苦涩一点点泛上来
此际,春梦既醒,良人远在天边,留给她的,唯有被冷衾寒、孤枕难眠。
安氏的眼底渐渐有了潮气。
却不知,今夜良宵,那暖阁之内、红绡帐中,与她的夫君并卧着的,又会是谁?
还有她那可怜的寿哥儿,此刻又在何处?
可受了长辈冷落?
一念及此,安氏直是心如刀绞,眼角终是滑下泪来。
好在,一切都不曾脱出她的安排。她早早便做了准备,将那些碍眼的都给打发了。
眼下留在他们三房的,也就几个上不得台盘的狐媚子,即便她们全都爬上了三爷徐珩的床,充其量也只能做个通房,没她这个主母点头,朱氏又不在,这些贱婢根本抬不成姨娘。
所以,也无甚好担心的。
安氏如此想着,堵在心头的大石往下便落了落。
她实则也并不很担心这些贱籍女子,身为主母,她有的是法子治她们。
唯有安三娘那一等良家子,才是心腹大患。
幸运的是,她的好三妹已然死了。
被她亲手杀死的。
安氏施施然抬起手,向眼角处拭了拭。
泪早干了,颊边肌肤绷得生疼,揉了一会儿方才好些。
她并不后悔,唯恨事终不密,到底还是被王爷察知了。
设若当初缓一缓手,让安三娘与二老爷徐肃成就好事,届时,以二夫人苏氏的手段,安三娘也讨不得好去。
不过,那样一来,主动权就不在自个儿手上了。而安氏并不喜欢那种命运由人摆布的感觉。
是故,杀了也就杀了。
总归她有了寿哥儿,身份已自不同。待事过境迁,两个侄儿有了出息,她往后的日子必定富贵从容得紧。
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心潮起伏不定,安氏哪还有半分睡意?
再躺了片刻,她终是披衣而起,掀开纱帐,趿着软底绣花鞋去了耳房。
月光洒了半屋子,地面上映着家什器物的影儿,黑白交叠着,若一副水墨画。
安氏轻手轻脚绕过小屏风,果见那炭炉子已然熄了大半,将手试之,也只微暖罢了。
她不由恨了一声,咬牙切齿寻了根火钳来,往炉中添了几块新炭,又以小箕拣出去几块炭灰。
虽是满脸地不情愿,然这些活计她做来却极熟稔,盖因皆是从前在娘家做惯了的。
在炭炉边等了片刻,眼见得红光渐盛、暖意渐浓,安氏方沉着脸将火钳丢了,想了想,顺手捋下一只玉戒,扔在炉边显眼处,又拿绣鞋蹭了些炭灰,方才转出屏风。
耳室的窗户启了小半扇,原是用来换气的,此际,那窗下斜拖着一道月影,清冽如酒。
她停步瞧了数息,忽尔动念,想去外头瞧上一瞧。
横竖她也睡不着,散散兴许会好些,更何况庄上规矩也没那么大,只要别碰上寻夜的婆子即可。
心下计议已定,安氏便重回榻边穿戴起来,又额外加了件棉氅,亦未带灯烛,悄没声儿地便出了梢间儿。
此时三更天才过,值宿的婆子丫鬟尽皆睡死,满屋里鼾声震天,竟无一惊觉,由得这位三夫人堂而皇之地开门启户,径自离去。
“哐当”,随着一声轻响,院门在安氏的身后掩住。
她举首望去,半空里冷月孤悬、清光皎皎,似一瓢冷水浇上身。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一时倒有些后悔不曾带个手炉出来,如今却也懒得回去拿了。
在院门前略辨了辨了方向,她便择了北面的那条路,徐步前行。
这条路她从不曾走过,自不知通向何处,因今日难得周遭无人,越性由着脾气来,总归她没存着丁点儿歹意,便碰着人也不怕。
说也奇怪,这越是不怕见人,那人便越是不见。
安氏这一路竟是走得格外通畅,莫说是寻夜婆子了,便连个猫儿狗儿也没有。
约莫走了半刻左右,路便到了头儿,前方现出高高一段院墙,灰瓦当映着月华,白蜡蜡地,宛若怪异的傩具。
安氏扫眼瞧过,也没觉着怕。
处置安三娘的那晚,月色远不及今晚明亮,那鬼影幢幢几重院落外加一具尸首,都不曾吓住安氏,更遑论此刻了。
抚了抚衣袖,她游目四顾,见那墙下虽是黄泥地,却还算干净,遂信步走了过去,沿着墙根儿往西走。
走了百余步后,拐个弯儿,她的眼前蓦地一暗。
她微吃了一吓,忙驻足看去,却原来是整整齐齐一堆青砖挡住去路,也不知拿来作什么用的。
她不由有些好奇,行至近处细瞧了,这才发现,那院墙竟豁了个挺大的口子,像是雪压坏的。
“原来是补墙用的。”安氏自言自语了一句。
许是为着工匠方便行事,青砖与院墙有着一段间隔,远看是看不出来的,安氏也是因为离得近,方得瞧见。
她冷冷一笑。
雪都停了十来日了,院墙却犹未修好,可见庄上这些下人有多惫懒。
只是,这院子里外大小事,皆是朱氏在管,安氏并无置喙之地。
虽然这位王妃也不过空挂个名头,实际掌握大权的乃是王爷布下的亲信。
不过……干我屁事。
安氏无声地骂了一句,绕过青砖,循路回院安睡不提。
第409章 弃妃
安氏是被一阵轻微响动给吵醒的。
昨夜去外头散了会子,回来后倒是睡得安稳。
只可惜,有人偏不识相,这一大早地就开始闹腾,着实令人作恼。
安氏眯起眼,敛去了眸底的寒意。
“快着些、快着些,再迟主子就该醒了。瞧瞧这屋里乱七八糟的,你们几个手脚是拿绳头锁着的么?”
婆子恶狠狠的呵斥声乍然传来,想是那值宿头儿正催促小丫头拾掇铺盖。
安氏讥诮地勾了勾唇。
这会子倒记起屋里还有个主子了?昨儿晚上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她搞出那么大个动静,进出正房如入无人之境,彼时这些忠仆又在做甚?
打呼?磨牙?还是流口水说梦话?
那炭炉子都是她这个主子亲手添的呢。
总有收拾你们的时候!
安氏恨恨咬牙,深吸了几口气,将心火压下了,方提声叫人进来。
那婆子闻言立时便噤了声,再过数息,便有管事妈妈麻婆子领着几个小丫头走进来,齐声向安氏见礼。
安氏自不会提昨晚之事,只闲闲应付了两句,略收拾了一番,便向妆台前坐了,揽镜自照。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颜色倒还在,只眉梢眼角皆是倦怠,像是老了好几岁。
安氏摸了摸脸,偏头吩咐小丫鬟:“去外间儿把胭脂匣子拿进来。”又笑:“嗳,昨晚呀,我可是醒了差不多一个更次呢,不知怎么的,就是睡不踏实。”
说话间,笑吟吟从镜子里看向正肃立在屋角的麻婆子,神情和语声皆很软和:“妈妈呢?昨晚睡得可好?”
麻婆子的面色有些难看,垂首道:“回夫人的话,老奴也没大睡好,想是这天儿太冷了,容易醒。”
语毕,往前踏了两步,双手呈上一枚不起眼的玉戒:“老奴瞧着这戒子像是夫人常戴的,夫人看是不是?”
“哟,这正是我的呢,昨儿也不知丢在哪儿了,妈妈又是从何处找来的?”安氏张大了眼睛,笑容如稚子般纯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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