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撤剑!”
那绝非皇后语声。
亦不是充嫔所知的任何一个宫人的声音。
然而,这声音却又如此地顺理成章,仿佛在这样的雪夜、这样箭在弦上的时刻,就该有这样一个声音出现。
嫔笑唇角微弯,执剑在手,笑问:“尊驾说的,可是此剑?”
这一次回答她的,是“喀哒”一声机括之声。
充嫔一愣。
尚未待她作出反应,人群忽尔如水四散,现出当中一个著蓝衣、系黛裙、作末等宫人打扮的女子。
女子双手平举,紧握着一样古怪的铁器,黑洞洞的器口,正对着充嫔。
充嫔神情一变,旋即又掩口笑道:“哟,这是什……”
“砰!”
一声巨响,击碎了她未尽之言。
荀贵妃惊恐地看到,充嫔的后心,陡然炸开一个血洞。
而后,鲜血喷涌,荀贵妃的腮边一片温热。
她本能地抬手去拭,低头看时,却见指尖已然被血染红。
“啊!血……血……”荀贵妃再也支撑不住,脚下一软,朝后便倒。
那一刻,她恍惚瞧见,充嫔的绣鞋上,几星鲜红正迅速洇散,那绣得极精致的梅枝间开满了花儿,朱砂点点,恰似梅开春好时……
第414章 入城
玉京城的雪夜,总有种苍凉的况味。
那是迥异于别处的,似是繁华落尽,又好像锦绣成灰,红尘十丈皆成了空,只剩下白茫茫的一片。
诚王在黑暗里推开窗。
“吱哑——”,窗扇发出细微的声响,几点雪片随风而入,打在脸上,冷得像针扎。
他举起袖子向脸上抹了一把,支好窗扇,旋即拖过身后圈椅,撩袍坐了下来。
雪不像方才那样紧密,倒有了几分疏阔的气韵。
廊下只点了一盏大红宫灯,孤零零的光晕,映出满阶雪色、一庭飞絮。
诚王怔怔地看着,没来由地,有些伤感。
这雪、这城、这夜色,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过了。
记得上一回京里下这样大的雪时,他尚年少。
那一夜正是上元,他与一众兄弟登高赏灯,雪大如席,彩灯如昼,天边绽起绚丽的烟花。
那个时候,他并没意识到,那是他最后一次得见这都城景致,全副的心思皆在父皇的身上,脑中盘旋往复的,亦是那个绝不可对人言的、隐秘的念头。
设若有那么一天……
诚王的唇角陡地翕动起来,颊边肥肉登时如波浪般地抖动。
是啊,设若有那么一天。
这是他最不愿承认、却又挥之不去的念想,多年来,始终盘踞在他的心底,每当他以为忘却之时,便突地蹦出来吓他一跳。
原以为,终此一生,他也只能这样想一想、吓一吓、再梦上一梦,如此而已。
可却没想到,当真有人主动找上门来,欲助他一臂之力。
且,一诺千金、说到做到,钱、物、人源源不断偷运而来,助他良多,甚至多到他已然分不清,他们到底是在为他出力,还是……为他们自己。
摇了摇头,诚王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叹息。
“王爷何故兴叹?”熟悉的话声响了起来,却是幕僚郭陶不知何时进了屋。
这位军师似是心情极好,脚步轻快,行至诚王身畔时,又笑着道:“啊,臣该死,说错了话。臣应该说,‘陛下何故兴叹’。”
说罢,他忍不住呵呵笑出了声。
诚王的面色白得有点吓人。
他背对着郭陶坐着,数息后,方嗽了两声,道:“郭先生大谬。事未竞,言之过早了。”
郭陶怔了一下,旋即便露出满意的神情,躬身道:“是,属下失言了。如今,王爷仍旧还是王爷。”
言至此,忽地抬起头,向诚王看了一眼。
廊外的灯光照进来少许,将郭陶的眼睛映得幽红,如异色的鬼火。
然而,他的声音却与往常无二,仍旧四平八稳地:“禀告王爷,外头人马已齐,一刻后起行。”
诚王的身子僵了片刻,随后“唔”了一声,回头看着他,幽幽地道:“王府……”
只说了两个字他便顿住了。
郭陶恭谨地低着头。
纵使眉眼皱成一团,大有不虞之色,他的声音却未受影响,平静中含着恭敬,道:
“王爷放心,皇城里已然布下一支奇兵,他们个个骁勇善战,誓为王爷效死。有他们在,定能护得王爷家中老幼周全。”
诚王点了点头,像是放了心,再开口时,语气也变得松泛起来,道:
“非是本王儿女情长,实是咱们所图非小,绝不可只顾眼下。王府无恙,才于大局有益。本王的心思,先生想必能够明白。”
“属下明白。”郭陶恭声道。
他确实听懂了。
乾清宫的那位太子殿下,到底能做几年储君,只有天知道。
相较而言,诚王府的王世子,却是重要多了。
思及此,他便又道:
“说起来,王爷这一步棋,委实精妙。为给太后制狐裘,王爷亲身出城行猎,接连几夜宿在皇庄,乃是尽孝;而将王世子并几位郡王留在皇城,则是表忠。
忠孝既为大义,则一国之大统更不可抛于脑后,王爷这是为大齐着想,属下心中只有感佩。”
三言两语,将便诚王吹捧得上了天。
依着郭陶对王爷的了解,这一番漂亮话,定能解其疑虑、讨其欢心,坚定其造反之心。
果然,听了他的话,诚王仰天大笑了起来。
许是成事在即,这欢喜的笑声并不平稳,像是激动不已、难以自制。
至少郭陶是如此笃信着的。
他耐心地待诚王笑完了,方轻声提醒道:“王爷,可要披甲?”
“可。”诚王可能是太高兴了,声音有些打岔,一字说罢,硬是噎了好半晌,才又哑着嗓子吩咐:“掌灯。”
这黑灯瞎火地,自是什么都做不得。
郭陶领命去了。
诚王又坐了片刻,便站起身,手把窗台,凝视着空落的许院。
郭陶的身影很快出现在大雪中。
诚王瞬也不瞬地盯着他,渐渐地,面上浮起几分怪异。
郭陶对此自是一无所知的。
未几时,他便领着几名诚王近卫回转,他自个则亲手抱着一顶五龙金盔。
看着那盔顶金龙,诚王眼皮直跳,负在身后的手更是打摆子似颤抖着,幸得屋中甚黑,此怪现象并无人瞧见。
一刻后,位于京城西郊的皇庄大门,悄无声息地开启,十余骑黑甲铁骑当先驰出,鬼魅般向着四野散开,很快便与夜色融为了一体。
再一刻后,坐镇中军的诚王便接到哨探陆续报来的消息:
一切正常。
这皇庄本就偏僻,周遭也没什么村落,自是看不见人的。
虽然此乃意料中事,得信后,郭陶还是长出了一口气。
举事在即,最怕生变。
史书中有太多相似的记载,只因一桩小小的异常,便满盘皆输。
不过,今夜他们的运气似乎不错。
“真乃天助殿下也。”郭陶在马上躬了躬腰,动作大了些,跨下坐骑不安地打了个响鼻。
诚王大半张脸皆隐在头盔里,只露出一双细细的眯缝眼,干笑道:“是啊,天降瑞雪,正是吉兆。”
吉兆你奶奶个熊!
他在心里咒骂着,手指把马鞭捏得“格格”响。
郭陶扫眼瞧见了,却也未当回事。
他们正干着抄家灭族的大事呢,连他自个亦是心头惶惶,更何况向来胆小的王爷?
能迫着他起事,已然是天大的成就了,只消再引着他往前走一步,则万事大吉。
便在郭陶思忖之际,诚王已然像是醒过了神,沉声喝令:“大军开拔。”
“是,王爷。”传令官利落地叉手,便飞跑了下去。
诚王似是颇有遗憾,叹息道:“鼓号旗语皆不能用,只能口口相传,这兵贵神速,却是做不到了。”
郭陶立时回道:“王爷所言是极。好在今晚雪色甚明,倒是比往常还亮堂些,地上积雪又是才积下的,也不算太滑。”
虽说马蹄、兵刃皆裹了厚布,那行军之声却也不轻,天幸今夜雪大,动静被掩去了大半,却也得宜。
诚王似亦想到了此节,笑着颔首:“所谓事无两全,本王能得其一,已然幸甚。”
说话间,前锋步队已然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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