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这一刻,他的面色也不比她好多少,笑容发苦,神情间的疲色比方才更甚。
略停了停,他便又扯动嘴角,露出一个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来,道:“你也总是别奴婢奴婢的了,大家都是奴才,我也没比你高贵多少,到了外头,我还得称你一声姐姐呢。”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红菱吓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头垂得低低地,根本不敢直视于他。
见她如此害怕,陈长生似是有些无奈,遂也不再坚持,只笑了笑道:“再一个,上头的意思是,让你有机会就往司设处使使劲儿,看能不能混进去。”
红菱的嘴唇越发苍白,低垂的眼睛里,划过了一丝惧怕:“奴婢……奴婢没法子的,奴婢……”
“你不是跟司设处的人同屋么?”不待她说完,陈长生便打断了她,语气倒还温和:“你就与你那同屋交好些,让她替你向于寿竹说几句好话,这想来不难吧?”
红菱没说话,眼底的惧怕,已然转作幽怨。
这很难的好不好?
红药根本就不着家,除了晚上回来睡个觉,见天儿不见人影,这还让人怎么去“交好”?
总不能在她梦游、说梦话的时候叫醒她吧?
更何况,红菱还有点怕她。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着,梦游的、说梦话的红药,和平素的红药,像是两个人。
现如今,红菱一听见人说“搓衣板儿”,那心里就慌慌的。
都是红药闹的。
红菱咬着嘴唇,好几次话到口边,想要将换同屋之事说了,却始终不敢开这个口。
她怕。
非常地怕。
这个看似温和的陈长生,总让她心里发毛。
她从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更不知他的目的是什么。
她只知道,只要她还有用,她的小命儿就得保全,而何时她没了用处,或许,那河泥下头埋着的尸块,便是她最后的归宿。
红菱死死咬住嘴唇,只觉得,拂过身畔的风,冷得如同数九寒冬。
“还有,前几次叫你埋的东西,你都埋妥了不曾?”陈长生的声音响了起来。
平和的语气,甚至还有几许温柔,然而,听在红菱耳中,却比红药的梦话还要瘆人。
她身体轻颤着,点了点头,语声在风里打着飘:“奴婢都……都埋妥了,遵照您的吩咐,埋了至少三……三尺深。”
她直着脖子吞了一口口水,喉咙像是被一只大手抓住,又紧又疼,说出的话越发不成调:“然后……然后奴婢把家伙什都藏好了,不会……不会有人发现的,那地方水流很急,水下的河滩又是个锅底形的,宫里人人都知道,就算是夏天最热的时候,也没人敢去那里洑水。”
见她似是惧极,语不成句的,头发丝都在不停地哆嗦,陈长生倒生出一分不忍来,想了想,低低地道:
“你也莫怕,那也不是甚要紧之事,不过是个顺水人情罢了。一个金海桥的三等奴才,没了便没了,她主子才晋的婕妤,正是处处小心之时,半句不曾多问,如今只怕早把这人给忘了,你又怕得何来?”
红菱低着头,恨不能堵住自己的耳朵。
她不想听。
这些秘辛、秘事,她一桩都不想听。
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又不得不听着,连手指头动都不敢动一下。
见她始终不语,陈长生不由又打量了她两眼,入目处,是一个身子缩着、头低着、丫髻上的红绳在风里乱颤的小姑娘的模样,看起来竟像是怕到了极处。
他的心尖仿似被什么轻轻触动,一疼,复又一软。
一刹儿的功夫,他想起了从前。
从前,他家隔壁的人家家里,也有一个小姑娘。
那丫头生得瘦胳膊细腿地,因总吃不饱饭,头发也是又稀又黄,小脸也瘦得尖了,唯两个眼睛显得特别地大,看着人时,里头像汪着水,水里又倒映着天上的星星,又明亮、又灿烂。
那个时候,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去看她。
她说话的样子,她哭的样子,她笑的样子……他都觉得好看。
可他不敢与她说。
甚而不敢与她对视。
他只敢偷偷地藏在什么地方,隔得远远地望着她。
后来有一回,她被一条大黑狗追着,将那才摘了满兜儿的榆钱儿掉得一个不剩,她一边跑一边哭,他看不过,壮着胆子跑上去,将野狗给赶跑了。
从那次起,她便总爱跟在他屁股后头,他走到哪里,她便跟到哪里。
他开心得要命。
真真是个傻小子。
陈长生笑了一下,眉眼间的温柔,越来越浓。
那时,他还是个全须全尾的小男孩,犹爱逞强,特别喜欢在她面前逞强,做了好些往常不敢做的事,最后竟还跑去与隔街的小孩打架。
他其实很怕的。
就像她一样地怕。
可是,当看见她憋红了小脸,手里抓着随便什么地方捡来的木杈子,与他站在一起,大大的眼睛里,那星星晃得几乎都要掉下来了,可她却还是咬牙站在他身旁,赶都赶不走,他的心便一下子被什么东西涨满了。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与人打架。
输得很惨。
可是,他心里却欢喜极了,好像他才是打赢的那一个。
陈长生呆板的脸上,渐渐几分鲜活之气。
那个爱哭胆小的小姑娘,如今,也快及笄了罢。
却不知,那替她拢发、为她插簪之人,又会是谁?
陈长生心底牵了牵,有些疼,又有些冷,眸中的柔情,须臾化作自嘲。
关他什么事?
她嫁人还是没嫁人,嫁得的人是好是坏,与他又有何干?
他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将来,在低矮的屋舍中,在皇城最偏僻的一隅,拖着残缺不全的身子,孤零零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第058章 苍凉
陈长生闭了闭眼,心里有一点点的苍凉。
那是他可期的将来。
亦是他身在宫中能够求得的最好的去处。
而更大的可能是,他连这样的归宿亦得不着,不明不白地就丢了命。
谁知道呢。
“奴……奴婢没怕。”轻细的语声传来,微颤的余音,被西风化尽。
陈长生张开眼,眉间余了几许温和。
“你用不着这样儿的。”他低眉看向红菱,语气中有着连他自己亦不曾察觉的柔软,而吐出的言语,亦是连他自己亦不会相信的谎言:“往后你的前程好着呢,只消办好了差,总有你的好处。”
他笑着,残忍地,却又是温情地。
得个全尸,亦是很好的死法了,不是么?
至少要比那河泥里的尸块来得好。
他的笑容扩大了些,像是被自己的话或是那想象中的结局蛊惑了,语声柔得像春夜的风:“你也别总这样生份,若有什么事儿,你便与我说,我总能帮你出主意的。”
若是运道好些,兴许他们还能死在一处。
那也挺不错。
陈长生兴致勃勃地想着,觉得,那河底的淤泥,似乎亦是个不错的埋骨之处。
红菱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始终不敢抬眼望他。
陈长生看着她,数息后,神情渐冷。
连看都不愿看他么?
他就这么可怕?
他就这么可鄙?
一股戾气陡然涌出,像是一把尖利的刀,从腔子里头直捅了上来。
生疼生疼地,疼得让人冒火。
陈长生皱了皱眉。
谁许她这样待他的?
在他手底下当差,却连一点待上的敬意都没有,竟还敢视他如无物?
她凭什么?
就凭她长得好看了些么?
就凭他身上缺了那么点儿东西么?
他的眉峰突地低低向下压。
他想起泡在水罐里的那两块残物。
那是他求着人留下的,花去了他全副身家。
陈长生的眸光变得阴鸷起来。
然而,再下一息,他却又觉得悲伤。
那把尖刀在他心上绞着、拧着、扎着,带来阵阵锥心蚀骨的痛。
他凭的什么生气呢?
他想着,眉头松开,神情哀凉。
她是他的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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