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可是,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呢?
难不成……行宫也有他们的人手?
红菱一下子停了步。
那一刻,一个大胆而疯狂的念头,蓦地窜入脑海:
行宫走水,真的是意外么?会不会……
红菱的唇角痉挛般地抖动着,冷汗瞬间爬上了后背。
而随后,她的眼底,便浮起了一层死灰色。
曾经只在隐约间出现的念头,在这一刻,真切地呈现于她的脑海。
陈长生背后的那些人,真的能容她活到最后么?
望向伞外灰蒙蒙的世界,红菱的一颗心,渐渐地冷了下去,直到最后,如坠冰窟。
第060章 逾制
周皇后的凤驾抵达皇城时,雨下得正紧。
八百御林军护卫的皇后安车,在凄风苦雨中伫立着,戟戈间翻卷的五色绣幡,纵使被雨淋得半湿,那斑斓绚丽的色泽,仍旧将天地做了衬,滚滚乌云亦成了它背景,在那高大的宫门之下,分毫不觉渺小,反倒有一种端庄华贵、睥睨众生的气概。
然而,周皇后此刻的心情,却如那车外飘飞的雨,冷落、凄惶,又带了几分怨苦。
八百御林军护卫的皇后仪仗,这可是大齐开国以来都不曾有之事,只怕不到明日,那御史言官们弹劾的折子,便能将乾清宫外书房给淹了。
周皇后蛾眉轻颦,端秀的脸上,是一派温和与恬淡。
这一刻,她拢在袖中的手,正用力地紧紧绞住,恨不能将那衣袖给绞个稀巴烂。
那些言官御史们,一个个笔若尖刀、舌如利刃,闭着眼睛就能把那圣贤书从头到尾背个全,再翻回头倒着背一遍,那圣人言、贤人云,可是有大篇不带脏字儿地把你祖宗八辈给骂了的“好话”的。
偏他骂完了,你还得有“襟怀”、“气度”地听着,还句嘴就要被说成“无道”,等他骂得心满意足了,你才能低头道上一声“您老教训的是”。
这都什么屁事儿?
周皇后面含浅笑,眸底的神情有多温和,心里的怨怼便有多深切。
说起来,这表里不一、外和内愠的本领,她也是进宫之后,方才习得的。
这后宫么,女人家多,事情便多,戏就更多了,哪天不演上它好几场?是以,旁的不说,单论皮里秋阳、腹内春秋这一项,人人皆是修炼得炉火纯青。
不知为什么,这一刻的周皇后,竟有些怀念那些演戏、看戏的日子。
她宁可与那帮狐狸精唱大戏,也不想被御史指着鼻子骂。
多难看不是?
再者说了,建昭帝还是天子呢,见了这群嘴皮子又溜、脾气又大的茅坑里的破石头,还不是一样发憷?更何况她小小一个皇后。
可如今倒好,这八百御林军的超规制护卫,硬生生便将她这个皇后顶上了风口浪尖,周皇后越往下想,便越是觉着,帝心甚黑。
黑得没边儿了。
谁不知大齐自太祖皇帝起,便有一道严令,诸后妃需谨遵女德,后宫绝不可干政,后宫之言亦绝不可出四门。
而此刻,这黑压压、乌沉沉、甲胄鲜明的八百御林军,就杵在周皇后跟前,直将她从后宫给顶上了前朝。
她还不能不要。
此乃陛下亲赐,以彰显其待皇后之“恩泽”,她只能“笑纳”。
虽然周皇后很想笑着一脚踹过去,将这“恩泽”给踹到天边。
如此隆恩,她这小身板儿怎么吃得消?那可是“媚惑天子”的罪名啊,她哪来的本事担着?
却不知,当这顶铁帽子盖下来的,她这个皇后,还能不能继续做下去?
周皇后面上的笑意,有了一丝轻微的裂痕。
不过,这裂痕也只一息,很快地,那笑容又变得完美无缺,与她皇后的身份极为相衬。
没法子。
一点法子都没有。
正所谓君命不可违,建昭帝不只是皇后的夫君,更是当朝天子,天子命她带着八百御林军回宫,她就不能带七百九十九个,必须足了八百这个数目才行。
“皇后莫要担心,朕自有定数,绝不会害了你的。”
临行前,建昭帝拉着周皇后的手,一脸深情地说道。
若他的手不曾发抖的话,这话还是挺让人安心的。
而此刻,周皇后只想轻轻地说一声:
安心你奶奶个腿儿!
她这心都已经提到嗓子眼儿了好不好,再差一口气就能给她蹦出来,还怎么往下安?
昨晚才被那大火惊了一晚,犹自后怕不已,今儿这一大早地,建昭帝便弄出这么个馊主意来,把她个女人家放在明面儿上,他身为大齐朝最尊贵的天子,却躲在后头看风向。
还是不是男人了?
这所谓天下至尊还要点儿脸不要?
再退一步说,就算要找个人试探朝堂深浅,荀贵妃、淑妃、敬妃不都在么?论美貌、论才调、论智谋,她们中的哪一个都担得起“祸水”的重任,何苦偏要把她这个皇后往外推?
可别说什么“帝后情深”、“帝心托付”之类的鬼话了。自古无情帝王家,皇陵里头埋着的那些个气死的、病死的皇后,那棺材板儿可都快按不住了。
周皇后轻轻地吐出一口浊气,宝相庄严的脸上,散发出母仪天下的辉光,便连车外飞散的雨丝,亦似在这辉光中变得温柔起来。
然而,没有人知道,她袖中的帕子,已被拧得抽了丝。
当皇帝的,就没一个好东西!
她微笑地平视前方,眉眼间流转着安详与平静,若不是还在喘气儿,倒与那庙里供的观音娘娘像了个十足。
凤驾行进西华门,八百御林军便即在宫门处停驻,目送安车驶入宫门。
他们的首要职责还是保护建昭帝,今日护卫皇后回宫,亦是临时调派,过后仍需回行宫护驾。
未几时,那隆隆铁骑之声,便渐为四面雨声所掩盖,周皇后动作极微地挑了挑眉头。
总算清静了。
下安车、登步辇,在一众宫人的围随下,皇后娘娘安安稳稳回到了坤宁宫。
此时已是午错时分,饭时早过,尚膳监倒是将午膳备得齐整,精致的菜肴摆满了一桌子。
只是,这一路车马劳顿,周皇后并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碧粳粥并两味小菜,便命将午膳撤了,带着人去了素常燕息的偏殿,换上一身常服,施施然于东窗之下坐了,方吩咐大总管戚良:“去沏壶新茶来。”
戚良应声是,正要下去,周皇后又唤住他,轻言细语地道:“本宫记着,那临川玉露这时候也该贡上来了,若有,便沏那个,若没有,便还是云雾茶罢。”
皇后娘娘素无别的爱好,唯独喜欢品茶,每年贡进来的新茶,她都会尝上一遍,若有好的,便会留下细品。
第061章 泼茶
戚良应了个是,又陪笑道:“娘娘当真好记性,那临川玉露昨儿才到,奴才这就叫人去取。”
周皇后含笑点了点头。
戚良精于茶道,煎煮烹沏样样俱全,更兼行事稳重、为人周全,这总管当得还是挺得宜的。
一时戚良领命下去,很快便又带着几名小监鱼贯而入,捧来各色茶具,又亲点起一尊小茶炉子,跪坐于东窗案下,将那积年的梅上雪水煮了一壶,再遵着那茶道的次序,慢慢地斟就一盏玉露香茶,奉至皇后跟前。
此乃周皇后每日最惬意之时。她面含浅笑接过茶盏,捧至唇畔。
谁料,就在此时,帘外忽然传来宫人的禀报:“启禀娘娘,贤妃娘娘求见。”
周皇后手一顿。
随后,她柔润的双唇,便在那盏沿上方弯了弯。
那是一个温和而轻柔的笑,一如她执盏的手,维持着柔和自然的幅度
虽然她很想把这茶盏砸在地上。
还让不让人喘口气儿了?
她这厢才坐下,好茶都没喝上一口,这些狐媚魇道的就往出冒,烦不烦?
轻轻置盏于案上,周皇后将帕子拭着手指。
茶之一道,在乎清静、在乎淡和。
此际,她既不清、亦不静,淡和更谈不上,火气倒有一大把,再好的茶,入口也会变毒药。
不如不喝。
她微觉惋惜地望向盏中浅碧的茶水。
今日唯一的乐趣,就这么没了。
“撤了罢。”淡淡地吩咐了一句,她烟霞色的衣袖起了又落,“哗啦”,一盏茶已然尽数泼在了砖地上。
戚良吓得不敢则声,只向旁使眼色。几名小监忙过来将一应茶具都捧了下去,他自己则亲自上前,将空盏收了起来。
周皇后侧眸望向窗外。
雨下得很大,檐下连珠飞坠,溅起无数碎玉,空落落的庭院里,一枝木樨探进视线,被雨水洗得油亮的叶片,映着灰寂的天。
贤妃此来,想必是探口风的,那八百御林军看来是太扎眼了,御史还没出现呢,阿猫阿狗倒占了先。
这就等不及了么?
周皇后抿了抿唇。
这一个个的,都盼着她出错儿呢,哪怕她都把话都给挑明了,眼不见心不烦,大家最好不相往来,可架不住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硬要往她眼皮子跟前凑,哪怕她把眼睛闭上了,人家也要将她的眼皮子给扒拉开,以便让她瞧个清楚。
何苦来哉?
“嗤”地笑了一声,周皇后信手拾起案上一柄鸾凤团扇,也不扇,只转着扇柄子出神,数息后,“笃”地将扇子向案上一掷,拂袖起身:“摆驾仁寿宫。”
竟是对那宫人的通传理也不理,仿似没听见。
“是,娘娘。”戚良亮着嗓门应了一声,又往旁递了个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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