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她摇了摇头,眉眼间罩着一层黯淡。
周皇后不说话,只探手执起茶壶,向李太后盏中续了些茶,复又将瓷盏递了过去。
无论于公于私,这话她都不太好接。
她总不能说,先帝当年病得太重,病得糊涂了,这才干出把彼时的太子、如今的建昭帝拒之门外这种既不利于国,亦不利于家的举动吧?
只能沉默以对。
李太后接过茶盏,浅啜了一口,复又缓声道:“我那时候也是气盛,不过是因了先帝待我宽厚些,我便仗着那点子恩宠,把自己娇惯得丁点委屈受不得,倒叫那些人钻了空子,如今想想,真是傻透了。”
她摇头叹息着,眼底深处,有着鲜明的悔意。
年轻时,她委实是太把男女之情当回事了,这才落得这般下场,而今回首,真是可笑复可叹。
说起来,李太后其实算是继后,因为,在先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曾经有过一位太子妃。
只是,那位太子妃福薄,没等到先帝登基便仙逝了,膝下也不曾留下一儿半女。
先帝于半年后续弦,便是如今的李太后。因两个人相差了近十岁,先帝很是宠爱于她,登基后的前十年,帝后二人感情极好,真可用鹣鲽情深来形容。
只是,人心总是善变的,这世上,又哪有真正的独宠、一世的专情呢?
到后来,终不免各自转身、两两相忘。
随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进宫、晋位,分得天子的宠爱,先帝与李太后,亦不可避免地渐行渐远。
当然,该有的荣耀与尊重,先帝还是不吝给予的,且其对建昭帝这个嫡子亦极看中,很早便将之立为太子。
只是,这些厚待与荣宠背后,那原该蕴于其间的情意,却被抽离了出去,就如同那些名贵华丽的珠宝,看着虽美,摸上去时,却是满掌冰凉。
“罢了,现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是,那件事又是如何了?”李太后此时又道,一脸专注地看着周皇后。
这一刻,她眼底的悔色,已然化作了忧虑。
遗诏才是首要的大事,一个不好,建昭帝座下的龙椅,可就不大稳当了。
“回母后,那个传闻,只怕……作不得真。”周皇后终于开了口,语声有些发涩。
李太后愣了愣,旋即眸光一亮:“此话当真?”
那岂不是好?
她这些日子无一刻不在悬心,就怕那遗诏突然从哪里冒出来,整天担心受怕地。
她倒也有心想要问一问,只是,此事极密,根本就不能让人传话,只能等建昭帝那边的消息,委实是煎熬得紧。
如今,听闻此事是假,她直是大喜过望。
只要建昭帝安心,她这个当娘的也就心满意足了。
不过,周皇后此时却不似她这般欢喜,面色仍旧郁郁,紧锁的眉尖,似含了无限心事。
李太后见了,一颗心不免又往上提了提,收了欢容,沉声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儿?我瞧你不大高兴样子,莫非还有变故?”
周皇后掩饰地掠了掠发鬓,笑道:“母后恕罪,媳妇方才正想起昨晚走水的情形,一时走了神,倒叫母后担心了。”
她说着便又笑,神情越发写意:“实则那件事究竟如何,媳妇也知道得不太多。只是陛下交代儿媳转告母后,请您放心,那件事根本就是以讹传讹,这世上断没有那样一件事物。”
这的确是建昭帝请托她转告的,不过,却只是前半段。
余下的后半段话,建昭帝怕李太后担心,便只向周皇后提了提,却不允她往外说。
“遗诏之事,乃是以讹传讹,而其用意么……不外乎请君入瓮。”
说这话时,建昭帝的脸上,浮着一个极淡的笑。
周皇后低下头。
那一刹儿,她像是重又置身于冷雨中,满腹凄惶、满心苍凉。
她伸手,慢慢捧起案上茶盏。
微温的茶水透过填白瓷盏,暖着她冰冷的手指,亦消去她心底的寒凉。
谁又能想到,昨晚遥遥得见的那一片火光,原来竟藏着如此狰狞的面目,而那份并不存在的遗诏传闻,其目的,亦是令人心惊地可怕。
以一份遗诏,引得天子入局,且此局之凶险,竟让她有种不寒而栗之感。
这些贼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到底是谁在暗中操纵着这一切?
目的又是什么?
第064章 奏对
不期然地,周皇后想起了德妃与丽嫔,以及,那些滑胎小产的嫔妃们。
还有她自己。
成婚十五载,始终无有身孕,而建昭帝登基至今,亦是膝下无子。
只有三位小公主。
如果昨晚那场大火当真伤及陛下龙体,那么,将来又会如何?
周皇后的手脚一片冰冷。
“诚王……在属地还好么?”李太后蓦地出了声。
空阔而阴沉的大殿,沙哑的音线,风声、雨声,交织出一段模糊的话语。
周皇后指尖颤了颤,盏中茶水溅出几滴,落上她的裙摆。
她垂眸看了一眼,将茶盏置于案上,提起帕子向裙上拭着,开口时,那声音陌生得仿佛旁人在说话。
“听说是……还好罢。”她道。
瑟然且微凉的一声,乍起即落。
而后,又是风声、雨声。
李太后默然不语。
周皇后亦不再言声,收起帕子,将视线转向窗外。
雨比方才更细,也更密,风扫起一片又一片的雨幕,像一重重透明的轻纱。
几个穿石绿袍子的小太监,正自立在廊下,拿苕帚扫着阶前雨水,帚尖上粘了细长的紫色花瓣,也不知是什么花落下的。
已经是秋天了。
萧瑟、冷寂、清寒,再往后,是万物肃杀的严冬,百草不生,便烧着炭盆,也能冷到骨头里去。
好花好景的日子,这便过去了么?
周皇后恍惚了一下。
“陛下又是何以断定,此事是假的?”李太后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
突兀而低的声音,被窗外风雨掩去,入耳时,仿若一阵虚无的回音。
周皇后回过神,转头看向她,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柔和与安泰:“还要请母后见谅,这事情的首尾,媳妇仍旧是不知的。陛下只交代了这一句。”
李太后目注于她,像是要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
周皇后似若无觉,笑容没有分毫变化:“要依媳妇看,假的不更好?虚惊一场这四个字,委实是大运道、大机缘来着。”
李太后怔了怔。
数息后,她若有所思地移开了视线:“原来是假的。”
喃喃自语了一句,她举盏饮茶。
茶水犹温,蒸腾出几缕烟气,她的眉眼隐于其间,忽隐忽现。
周皇后安静地看了她片刻,复又转首望向别处。
她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李太后都不信。
可是,她也只能说到这里了,再多的,需得由建昭帝亲自交代。
她此番提前回宫,试探朝堂还在其次,最紧要的,还是安抚李太后。
不过,从目下的情形看,太后娘娘的那颗心,怕是又吊了起来。
周皇后无声而叹,亦举盏饮茶。
窗棂之上,嵌着一角烟灰色的天空,云层阴郁而低,一蓬蓬透明的雨线不停地自那阴沉中倾泻而出,急一阵、缓一阵,阶前与檐上银屑四溅,入耳恰似弦音,清响连绵,淅沥不绝,
仿似要下到地老天荒,
直到掌灯时分,雨势才终于变得小了些,仿似那按弦之人按得乏了,遂有一下、无一下地挑弄着,风过时,才会拨起一阵急响。
远在玉京城西郊的行宫,此时已是处处灯火。
这处行宫依山而建,远望去,绛色与黄色的宫灯间次错落,沿山势起伏,有若月光下的湖面,寂静而又璀璨。
昨夜的那场火,似是并不曾减损这片宫殿所特有的安详与宁谧,位于行宫东南角的荼蘼花架、蔷薇花障间,仍余着数百盏前番夜游时留下的水晶灯,当此际,晶烛如晕,柔光流转,微雨落英于灯影下斜飞着,宛若江南烟雨。
然而,这如梦似幻的好景,在建昭帝所居的长春宫中,却是分毫不见的。
“原来是假的。”金壁辉煌的配殿之中,看着跽坐于下首的东平郡王,建昭帝发出了一声与李太后相同的感叹,随后,拢袖坐在了御案之后。
案角置了一具嵌金银片子树石小香几,泥金横档之间,放了一只小巧的宣铜炉,此刻,炉中正焚着龙楼香,馥馥香蔼,渺渺淡烟,正是坐雨临窗之良伴。
东平郡王徐晋一眼扫过,垂眼恭声道:“是,陛下。”
人人皆道建昭帝喜做木工活计,却鲜有人知晓,这位皇帝陛下,亦是一位品香的高手。
由此可见,传言并不可尽信。建昭帝“木匠皇帝”的名声传遍玉京城,可他这品香的雅好,不知怎么的,总也没几个人谈论,仿佛他合该与木匠为伍,而这些风雅精致的勾当,与他半点不相干。
真是奇了怪了。
东平郡王歪歪脑袋,面上划过了一丝困惑。
或许,这便是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吧,至少在东平郡王看来,精擅香道,总比爱打家具要风雅得多,可是,传到外头去的,却只有后者。
自然的,这个想头,也不过在他心里过一遭便罢。
他敛首坐着,尽量不去挪动身形,即便腰酸腿麻,浑身上下都不得劲,亦不敢换个姿势。
这也难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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