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妆 第52章

作者:姚霁珊 标签: 欢喜冤家 穿越重生

  东平郡王这时候连点头都顾不上了,正手拿珍藏的小本本儿,用一根不知从哪里摸来的炭条,头也不抬地飞快记小抄儿呢。

  因怕弄错,一面写,他一面还在不停地嘀咕:“……西或西北……门前有水……水就是财……逢水必进……逢水必进……大造化……”

  见他正写到要紧处,徐玠也不急,撩袍坐下,慢慢地品茶。

  好一会儿后,东平郡王终于记完了。

  将小本本揣进袖笼,他抬手擦了把汗。

  就算小时候在宫学里考试,他也没这么紧张过。

  徐玠见状,忙上前替他斟了半盏茶,一面状似不经意地问:“父王,儿想问问您,听说您养的那几羽鸽子……”

  “这可不成,不能给你啊!”东平郡王登时会错了意,脖子都粗了,急急道:“这东西可难养着,为父好容易才寻来几羽瞧得上眼的,品相资质都还不错,只如今时日太短,还不大会听哨儿,你便拿了去也没用。”

第084章 月夜

  “哦,是么?”徐玠龇牙一乐。

  见他似是不信,东平郡王便又拿话吓唬他:“就算为父给了你,到时候拉得你满屋鸟屎,你不气死也要熏死。再一个,万一那天人感应来了,一闻这鸟屎味儿,说不得人家老天爷一不高兴,往后还就不爱来了呢?”

  总之,那几只可是他心头好,断不能给人。

  徐玠也不成!

  见他如此宝贝那几只鸽子,徐玠先觉好笑,复又心酸。

  不枉他爹这么上心,这几羽鸽子,当真能救命。

  他原也就这么一说,并非真心讨要,此际闻言,遂也丢开此事,又坐了会儿,方告辞而去。

  半个时辰后,五爷将要搬去影梅斋静心读书的消息,便在府中传开了,不必说,宁萱堂的那些精美瓷器,又遭了一回殃。

  待到掌灯时分,效外庄子上金大柱一家全都划归徐玠名下为仆,且身契亦全权交由徐玠处置之事,亦经由葛福荣家的之口,转述给了朱氏。

  朱氏气得饭都没吃,光倒气儿就倒了至少半炷香。

  委实是这回气得狠了,连打骂下人的余力亦无,只能先把气儿倒匀了再说。

  葛福荣家的倒是觉着挺庆幸的。

  说句大不敬的话,折腾自个儿总比折腾别人要安生些不是?

  宁萱堂的丫头婆子再多,也经不得她这糟改的性子,要知道调理一个好丫头可不容易,朱氏又挑剔,到时候缺了人手,她又得发火。

  因见朱氏不肯吃饭,葛福荣家的怕饿坏了王妃,颇劝了一会儿,只朱氏断不肯听。

  眼见得劝无可劝,葛福荣家的只得叫人将晚饭搁在小灶上温着,便安置王妃娘娘睡下了。

  是夜,宁萱堂早早便熄了灯,关门阖户、鸦默雀静,东平郡王回院儿时,十足吃了个闭门羹。

  朱氏早有吩咐,谁来也不许开门,违者一律打死。

  那守门的老婆子说明因由,旋即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生恐东平郡王一着恼,便要拿她发作起来。

  不想,王爷不仅没恼,瞧着还挺高兴的,笑嘻嘻地命长平将两套精致茶具交由那婆子收着,权作赔礼兼安抚之意,掉过脸来,他便去了尤姨娘的小院儿。

  尤姨娘今年芳龄十八,容貌美艳,又才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正在最好的年纪,尤物二字放在她身上,委实再合适不过,也不她姓了尤,东平郡王如今最宠的便是她。

  当晚,王爷便拥着这位人间尤物,共赴人间至美之境去了。

  朱氏接报后,摸黑又砸碎了一只花斛。

  不出半刻,王府两位最尊者的消息,便经由各种渠道传至各院,包括王世子徐直在内的一应人等,自不免要思量起来。

  郡王夫妇的一言一行,直接关系到所有人的现在与将来,无人敢于轻忽。有那心思重的,更是连夜将这里头的关窍掰开揉碎地想了一回,以免日后行差踏错,不是得罪了郡王,就是得罪了王妃。

  更有诸如徐婉贞之流,思忖之余,难免更要恨一声徐玠。

  若不是这个低贱又讨嫌的庶子,郡王夫妇也不会闹得这样儿。

  身处风暴中心的徐玠,对此却是毫无所觉的。

  就这一亩三分地,几个毛人、一点儿家产,教他哪一只眼睛瞧得上?

  难得今晚身边清静,之前服侍的一应人等皆不在,恰好容他做件紧要之事。

  事实上,若非要掩人耳目,他早就动手了,何至于等到今天?委实是洗砚斋那地方,已经被朱氏的人手围严实了,从管事妈妈算起,个个都是耳报神。

  重生最初那段日子,为避开这些眼线,徐玠不得将精力放在宅斗上,挑唆得满院子鸡飞狗跳,他这才有余裕去查探行宫,再将肥皂与折扇的生意先给做了起来,

  如今,周遭藩篱尽去,金家那些人又还没来得及进城,这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必须好生用起来。

  坐在影梅斋的曲廊之下,徐玠探头往外看。

  皓月当空,天心如洗。

  “虽不是月黑风高夜,倒是个找东西的好日子。”他喃喃自语了一句,伸了个懒腰,从脚边拾起一只铁锹,在手里掂了几掂。

  还好,不算太沉。

  下晌葛福荣带人收拾院子时,拿来了好些家伙什儿,徐玠便叫把这只铁锹留下,只说要亲自给院子除草。

  葛福荣不疑有他,领着人将屋子内外擦扫干净,单留下满院子的野草没动,便退了下去。

  为亡母尽孝,洒扫其生前所住的院落,就连精明过人的葛福荣亦如此作想,更遑论旁人了。

  徐玠在月光下摸了摸下巴。

  尽孝么……

  就算是吧。

  拿回本就属于他的东西,不令生母的心血落于那些狼心狗肺之辈的手中,这便是他徐五郎的孝道。

  想他的娘亲冰雪聪明、美丽无双,她在天之灵一定也希望着,她的遗物能够物归原主。

  徐玠再笑了笑,倒提铁锹步下回廊,自院子东角起,以锹柄一块块敲击着青砖。

  月光兜头盖脸泼上身,如水亦如酒,又如亘古不化的寒霜。

  他恍惚了一下,想起那一夜的大雪。

  说来也真怪,前世最重要的几番际遇,皆在雪天。

  犹记建昭十六年冬,徐玠年满十八岁那年的春节,在宁萱堂门外磕了头,得来守门老妪冷冰冰的一句“夫人让您快走”,他便离开了正房。

  许是那晚的雪太冷,又许是月光太凉,他没有回到家宴席上,而是跑到大厨房偷了一壶陈年花雕。

  分明袖笼里就装着父王才赏的两袋金豆子,可他偏觉着,偷来的酒才好喝。

  他拎着酒壶,漫无目的地在府里乱晃,不知怎么一来,便走到了影梅斋。

  那是他从前绕着走的地方,可那一晚,他却只想进去瞧瞧。

  或许,在那所院子里,会有那么一个人……一个魂,没那么讨厌他罢。

  他这样想着,鬼使神差地便去推门。

  那其实也只是下意识的动作,主要是院墙太高,他怕爬不过去,才想着试一试的。

  不想,一推之下,那院门竟然开了,原来,挂在门上的锁头根本就没合上,只是虚虚拢着罢了。

第085章 盛名

  徐玠一点儿未觉意外地推门走了进去,甚而还有几分窃喜,随意拣了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下,对着那一勾残月、遍地缟素,将整整一壶花雕酒都喝给干了。

  “真是个傻子。”

  披了满身的月华,徐玠轻声自语,握着铁锹的手指紧了紧。

  可不就是个傻子么?

  那么大的破绽放在眼面前,他居然硬是没瞧见。

  他就不想想,那影梅斋已经多久没人住了?

  那样一所荒院,地方又偏得不能再偏,可门锁却是开着的,甚而那院子里竟还能有一块干净的石头?!

  那哪里是荒院?

  分明便是有人出入!

  可笑彼时他就像瞎了眼,不只没发现这些不对来,还喝了个酩酊大醉。

  直到一盆冰水泼上了身。

  他被生生冻醒,醒来后惊觉身无寸缕,身旁还躺着个只穿着小衣的美人儿,一看脸,赫然竟是尤姨娘!

  他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慌慌忙忙便要起身,一瞥眼才瞧见,东平郡王手里提着只水瓮,铁青着脸立在床前,在他身后,是一脸震惊的朱氏,并半屋子的婢仆。

  他挨了重重一顿藤条,当夜便被撵去了郊外庄子,此后,再也不曾回过王府。

  而浃旬之后,“晶玉朱门”,横空出世。

  有意思的是,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向来平庸的郡王府二爷徐肃,竟陡然变得才华横溢,以当年秋闱的《春秋无义战》为题,制成佳作一篇,名震士林。

  有人甚至认为,他的文章比当朝状元的那篇还要好,更有人惋惜于他的宗室出身,深为其不能参加科举而遗憾。

  更有甚者,就连郡王府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朱婉贞,竟也像打通了任督二脉,在三个月后大齐最著名的“芳春会”上,以一首《浣溪沙》拔得头筹,其“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一联,直叫诗翁汗颜、词臣流泪,引来满城传唱。

  到建昭末年时,徐肃俨然已是大齐不世出的名士,十五篇策论篇篇惊艳,盛名之隆,令士林仰望,多少当世名儒哭着喊着追在后头要收他为徒。

  徐婉贞亦不遑多让,才如泉涌,随手一诗自成佳作、信口一诵便是绝唱,豪放、婉约、华美、峭拔,不拘一格、样样来得,被人冠以“千古第一大才女”的名号,其名声之响,比徐肃更甚,最后终是被某清流士族一眼相中,嫁得如意郎君。

  “空、空”,脚下青砖发出异样的声响,徐玠亦自回忆中抽身。

  他打量着足底青砖,想,应该便是这里了。

  前世他喝醉了酒,记忆已然模糊,唯一的印象便是院中砖地翻起,月光照进三间正房时,那橱柜仿佛亦是打开的,有被人翻动的痕迹。

  若非后来在江南逢着那对祖孙,听她们说起当年家中长辈的遗言,他还想不起这一茬儿来。

  用力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徐玠弯下腰,开始拔除砖缝间的杂草。

  十余年无人打理的庭院,荒芜而又凄清,长草足有半人高,将他整个身子都没了进去。

  嗅着微涩的草叶气息,徐玠的脸上,绽出一个笑。

  他想起了金家的那位老太太——李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