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偏偏地,连日来春阴缱绻,凉风更兼细雨,满地落红泥泞,路委实不大好走。
她本就气苦,心里又急,好容易织好了布,那截止期限也快到了,幸而不曾误事,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
忙忙碌碌间,已是浃旬过去。
这一日清晨,天还擦着黑,红药起床后,扒在窗户边探头往外瞧,却见屋脊上空、梨树当头,正是一片黑压压的天,层层乌云翻卷,晨风清润而凉,花香亦是潮浸浸地,恐又要落雨。
“别看了,早早去把水打了,免得一会儿赶上雨。”红柳捧着面巾走过来,轻声说道。
红药“哦”了一声,将窗户阖拢,转去桌前熄蜡烛。
也就在这当口,她眼尾余光却是瞥见,睡在床上的红衣,眼皮子微微动了动。
红药心头一凛。
她醒着?!
那么,便是今日了么?
她知道,这几日会发生一件大事,且如今再细想,此事绝不简单,红衣或亦涉足其间。
只是,红药素乏才智,委实并不能明晰事件背后之意,且年深日久地,那出事的日子是到底在哪一天,她也已然半点记不起来,唯凭借眼前情形,粗略推断个大概罢了。
心下不住转着念头,她面上却竭力不表现出来,匆匆去廊下洗漱完毕,回屋时,见红柳正坐在床边穿鞋。
那是一双宝蓝桃花一枝春绣鞋,鞋面儿是簇新的珠光缎,上头的绣工极为精致,瞧着就很不寻常。
红药的心一下子跳得飞快。
她认得这双鞋!
纵使光阴久远,记忆早便蒙了尘,这双鞋,却深深地印在她的脑海,始终难以忘怀。
原来,真的是今日!
红药的心砰砰砰跳将起来,一刹时,整间屋子都似回响着她的心跳声。
不知何故,她有种朦胧的感觉,觉着,前世那懵懂间历过的种种,此际再看,似乎那实情只隔了一层纱,影影绰绰地,露出了她两辈子都想不清的真容。
莫非,那件事的背后,尚有隐情?
红药拧眉沉思。
恰此时,红柳穿好了鞋,试着在地下踩了几踩,猛一抬头,正对上红药直勾勾的视线,她当下一怔,问:“怎么了?”
红药惊醒过来,忙掩饰地抬手抚鬓,一面便笑:“没什么的。”
说着便放下手,顺势向她足下指了指:“就觉着这鞋怪好看的。”
“是么?”红柳并不曾起疑,淡笑着看向脚下:“前儿正好鞋坏了,就换上了。”
见她行动如常,红药胆子大了些,干脆做戏做足,尽可能表现出羡慕的模样来,问:“这鞋绣工真好,是你自己做的么?”
“不是的,上个月主子赏的。”红柳不在意地道,语气平实,并无炫耀之意。
红药点了点头,面上羡色愈浓,心下却觉出几分异样。
这大阴天的,又是连日落雨,换新鞋作甚?
不怕弄脏么?
且红柳今日这话也多了些,全不似她平素鲜言寡语的模样。
“若不是前头那双委实穿不得了,我也不想这时候换上新的来着。”红柳浅笑着道。
这话说的,越发多余了。
红药满心狐疑,险些连面上神情也维持不住,忙又假装低头整理衣裳,待面色复归如初,方抬头笑道:“何时主子也赏我双好鞋穿穿就好了。”
“赶明儿当好了差,也就有了。”红柳淡淡地道。
红药不敢再兜搭,只含笑不语。
便只这几句话往还来去,她便已满手潮汗,好悬不曾露了馅。
原先看那伶人在戏台子上唱戏,也并不觉得如何难,如今轮到自己“粉墨登场”,她才知有多不易。
真真太难为人了!
神情、语气、动作都得接上,脑瓜子还得不停地转,她应付起来很是吃力。
所幸红柳似亦有心事,倒未察觉她的异样。
而即便如此,红药仍生出了一丝怯意。
前世熬过宫里那十八年,她所恃者,一为谨慎,二则,便只一个“巧”字。
后来她离开玉京城,前往岭南,彼处民风彪悍,耍心眼那套根本吃不开,她于是越发活回了头,打架骂街样样来得,反将宫里的作派给丢开了。
而今,六十年过去,重回旧时光阴,她不仅生疏,且亦老大不自在。
罢了,往后还是以装傻为上。
红药暗自忖道。
“往后你得的鞋,没准儿比我的更好呢。”红柳语声再响,似带几分宽慰之意。
在红药听来,这仍旧是挺多余的一句话。
她不敢再吱声,只笑着点了点头。
第009章 银册
闲话叙罢,两个人便去杂物间取出木桶,启开了院门。
推门处,迎面涌进一阵凉风,吹得二人衣袂乱飞,她们不约而同收住脚,拢鬓理衣。
正当此时,西厢门帘忽地一挑,刘喜莲打着哈欠走了出来。
今日恰轮到她当值。
“刘姑姑早。”二人忙小心问好。
刘喜莲似仍未醒足,眼睛底下挂着青,一手掩嘴,另一手便不耐烦地冲她们挥了几挥,赶苍蝇似地:“罢了罢了,快去抬水,回来早早吃了饭,完了还得学规矩呢。”
因她两个将要随张婕妤参加每月一次的仁寿宫请安,故这几日正在重学宫规,由钱、王二人亲自教导。
见刘喜莲一脸不高兴,红药与红柳悄悄对视一眼,皆不敢说话。
自被张婕妤责罚后,刘喜莲的脾气一日坏似一日,连罗喜翠都绕着她走,红药她们更不会招惹她了,很快便抬着木桶出了门。
金海桥东共有两处水井,东首的那处离着冷香阁近些,却也在百步开外,去时容易,然担着水回来,却是挺重的活计。
从前,这些皆是刘喜莲、罗喜翠的差事,如今红药她们来了,她二人才算轻省些。
这其实也是因了在金海桥一带,妃嫔们位份低,才会由宫人自行取水,换作东西六宫,却是有人送水上门的。
至于乾东西五所,因建昭帝无子,那地方给几位年老体面的女官住着,平素也有人送水。
红药她们来到井边时,井栏前已排起了长队,三三两两的小宫人聚在一处,有说闲话的,有吃零嘴儿的,也有靠树打盹的。
两个人左右看看,挑了个人少的地方站着,并不与人交谈。
她两个皆是外来的,行止与金海桥的仆役不大一样,那些人也不爱理她们,顾自聊得热闹。
“你们听说了吗?吴美人被送回西苑去了。”说话的是个身材微丰的宫女,一身末等服色,瞧着未满双十,说起话来眉眼乱动,一看就是个心思灵活的。
因离得不远,又在下风口,红药将这话听了个正着。
她立时竖起了耳朵。
此事了局如何,她已然记不太清了,而今听闻,自是欲知详情。
那微丰宫人才一说罢,另一个同样也穿着末等服色、瘦长脸、年约十六七的宫人,便拍着没二两肉的胸脯道:“吓,这事儿我也是才听人说起来的,真真的教人害怕。那吴美人手上的银册子都没焐热,一转眼儿就凉了。”
大齐祖制,皇后金册金宝、贵妃金册金印、妃只有金册,嫔及以下则为银册。
吴美人的银册都被收了回去,人也送回了西苑,此即表明,她是要重新做回没有位份的淑女了,再想熬出头,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至此,红药心头的最后一点疑惑,烟消云散。
看起来,吴美人最后了无声息,便应在了此处。
“我还听人说起了件事儿。”那细瘦宫人又道,一面往四下看了看,样子很是神秘:“听说,那梁美人其实是冤枉的,吴美人起疹子的事并不与她相干,是有别的人将鸡蛋混在了甜羹里头。”
“哟,那梁美人可就太冤了,平白挨了顿打。”先头那眉眼灵活的宫人说道,一脸地大惊小怪。
细瘦宫人顿了顿,忽又握着嘴笑:“我还听说,吴美人……哎呀错了,现在人家是吴淑女了……这吴淑女呀,也是自作孽,兴冲冲打上扫红轩,却是欺人不成,反吃了大亏。”
“哟,这话又怎么讲?”微丰宫人夸张地道,一双眼睛睁得老大。
另几个宫人亦追问:“这是怎么回事呀,你说说。”
那细瘦宫人挤眉弄眼地道:“听说啊,那齐司正带人把两位主子拉开的时候,梁美人是好人有好报,也就蹭破了点儿皮,吴淑女可是连衣裳都掉下来了呢,险些便要光腚见人,可见恶人必遭天报应。”
众女尽皆“吃吃”笑了起来,那微丰宫人便作势要打,口中嗔道:“好好儿地怎么说起这些来了,也不知道害臊。”
“吴淑女都不怕害臊,我又怕甚?”细眼宫人挺了挺一马平川的胸,完全没当回事。
吴淑女已然被踩下去了,怎么议论都不相干,梁美人却是毫发无损,听说皇后娘娘还怜她平白受了冤屈呢,说不得往后就有一场大造化,所以,这群宫人言来语去间,并无对她的不敬,只将那吴淑女一通编排。
红药一面听,一面感慨。
前世时,她真是傻到了家,一直以为金海桥的宫人个个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此际她方知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人家门儿清。
听了一耳朵闲话,那天光已然微明,红药与红柳排上队,汲井而回,行至半路,便见东边的天空黑云如墨,只透出一线细长的白亮。
风越发凉了。
红药极目远眺,蓦觉面上一凉。
落雨了。
不知何时,半空里飘起细细的水沫子,如坠絮、似飞花,被风拂得四处乱飞,扑上面颊时,亦是软绵绵、毛茸茸,比那牛毫更细。
“这雨真下起来了。”红柳道,一面拿肩膀蹭了蹭散落在耳旁的碎发,喘息声有些粗重。
桶里装了大半桶的水,极重,两个人抬着都很吃力。
红药亦喘着大气道:“咱们快着些,到了门檐下头就好了。”
二人勉力快步而行,不消多时,便已行至门前。
直至此时,两个人才同时松了口气,将木桶搁在门边,停下来略作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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