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忆及此前孙月娇含羞带怯的神情,李太后又生出一丝厌烦。
她原也不过想拉孙家一把,只如今看来,一则孙月娇小门小户的,实在拿不出手,二来,她那堂姐的心也未免太大了些,从前就是个心高气傲的,如今临到老来,脾性竟是更胜。
再一想,李太后便又有些灰心。
她也真是老糊涂了,倒弄起这些是非来,没的给自己亲儿子招事儿,万一建昭帝不高兴,又不好明着拒绝,不是为难他么?
“罢了,罢了,哀家也就剩下你们这几个了,怎么着也得留着不是?”她叹了口气,慢慢摇了摇头。
也不知是不舍旧仆,还是要打消此前的念想。
李进忠闻言,再度擦了把额头冷汗。
太后娘娘便又展颜一笑:“此事再也休提,咱们还是说那条陈之事吧,你再与我细说说。”
李进忠终是松了口气。
有了这句话,此事便算揭过了,太后娘娘往后应是不会再提。
于是,他便也打起精神,与太后娘娘商议起来。
从这一日起,徐玠便再也没见过那位孙姑娘,李太后也不怎么请他去仁寿宫做客了,此皆后话,在此不表。
却说离宫之后,徐玠便坐上了自家马车,先去南安里雇了匹青骡,又将元贞、利亨两名小厮唤至近前,笑着吩咐:“爷我要去办点儿事,给你们两个时辰的假,你们先家去歇着,爷办完了事自会去找你们的。”
元贞、利亨便是不久前他向东平郡王讨来的金家的两个小子,原先就叫金大、金二,徐玠嫌太土气,便照着六十四卦给改了名儿。
一听这话,才八岁的利亨当先就乐了,“哎”了一声,抹头就走,却被十一岁的元贞一巴掌拍脑门儿上,骂了句“蠢材”。
利亨吃痛,鼓嘴摸脑门儿:“哥,你咋又打俺?”
他总觉得脑门上有个坑,没准儿就是被他大哥生生打出来的。
会变笨的。
变笨就讨不到媳妇了。
利亨登时嘴巴一扁一扁地,眼睛里已经包了两泡泪。
他的小媳妇儿!
元贞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方转身向徐玠陪笑:“爷还是叫奴才们跟着吧,万一有什么事儿,奴才们多少总能派上用场。”
王爷交代过了,让他们好生服侍五爷,可五爷却好像不怎么喜欢人跟着,元贞小小的心里便觉着,这是被嫌弃了。
可我长得挺好看的啊。
他想着,不自觉地挺了挺小胸脯,下巴也抬高了,以让徐玠看清他好看的脸。
不是他自夸,实在是他金元贞就是他们老金家最好看的崽。
且他还听人说,凡是近身服侍主子的小厮,好看是首要的,其次是聪明懂事。
他这么好看、这么聪明懂事,爷怎么老是瞧不上呢。
正想着,脑袋上忽一痛,却原来是徐玠一巴掌拍了过来:“小鬼头!”
笑骂一声,他便又冲利亨挤眼儿,那意思是“我替你报仇了吧”,惹得利亨直乐,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眼泪都晃干了,心里头甭提多得意了。
长得好看有什么用?
主子还不是最喜欢俺?
元贞不睬他,只向徐玠躬身:“主子便把奴才们带着吧,奴才不想回家,就想服侍主子。”
见他小大人似地,徐玠越发好笑,在他脑瓜顶上弹了个脑崩儿,歪嘴笑道:“爷要去会相好儿的,你们跟着碍事。”
语罢,自袖中掏出两个银角子,一人一个予了他们,又轻轻摸了摸利亨的小脑袋,和声道:“家去罢,跟你们爹娘好生吃顿饭。”
“谢爷赏。”利亨喜孜孜地收了银角子,许是太高兴了,也忘了被他哥一拍之仇,上前拉了拉元贞的衣袖,稚嫩的小脸儿一派灿烂:“哥,俺们家去罢。”
第125章 小院
“快走快走,莫耽误了爷的正事。”徐玠连连挥手,似是极为不耐。
元贞见状,知道这是劝不回来了,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带着弟弟去了。
望着他二人瘦小的背影渐行渐远,徐玠微有些出神。
这辈子,他总不会再教他们的闺女做厨娘了。
说来,这俩小子到底谁是金翡翠的爹,他到现在都没闹清。
当年那老妇死得太快,好些事未曾交代,而金翡翠自个儿又是幼失怙恃,亦不知父母姓名,徐玠倒也替她打听过,只彼时天下大乱,根本打听不着。
总之,好生待他二人便是。
等大事一了,他便会放了他全家奴籍,再给他们寻个正经营生,让老金家从此摆脱奴才的身份,三代之后,亦可读书做官,莫再与人为奴。
想至此处,徐玠便又摇头自嘲。
罢了,这辈子的事谁也说不准,说不得他这条命还在不在呢。
“咴儿——”身畔青骡打了个响鼻,热气喷在徐玠脸上,似是在应和他心中所思
他醒过神,向骡背上轻轻拍了拍,笑道:“我都还没明白呢,你倒明白了。”
翻身跨上青骡,溜溜达达地出了南安里,不消多时,他便转上了宝津大街。
街市一派喧嚣,路上行人摩肩接踵,沿街的铺面里人头攒动,好些百姓手里提着年货。
再过一个半月,便是春节了。
徐玠迢遥地想着,咧嘴而笑。
屁的春节!
屁的阖家团聚!
今年他绝不会再去宁萱堂外跪着了!
他就是个忤逆子、不孝儿,朱(猪)老妖,你能把俺老孙怎么着?
他想着话本子里那只怼天怼地的泼猴儿,面含淡笑,抬头四顾。
迎面是一面翻卷的青幡,“烟雨楼”三字随青布舞动着,笔划之间,飞过几粒细白的微沫。
到地方了。
徐玠勒住青骡,佯做瞧风景,向烟雨楼对面望了一眼。
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颈间落下细细的凉,纤软地,却也是锐利地,像那年他站在大雪的街头,被铺天盖地的白淹没。
“这雪怎么又下起来了?”烟雨楼里走出来个伙计,探头瞧了瞧,嘟囔一句,又向徐玠望两眼,拿不准这人是路过的还是客官。
察觉到他的视线,徐玠立时吆喝一声,青骡行过烟雨楼,少年的锦袍被风鼓荡起来。
伙计摇摇头,管自回去招呼客人去了。
徐玠迎风催动着骡子,面上笑意渐浓。
哈哈,瑞林杂货关张了!
那门扉上贴着官府的告示,上头的大红官印已然有些退色。
这是关张了好些时日了。
徐玠觉得痛快极了。
比上辈子一刀子捅死金国小兵还要痛快。
为着避嫌,事发后他便一直不曾往这里来,亦未过问个中内情,而东平郡王最近又忙着抄家,整天屁颠颠跟在潘体乾后头到处跑,无暇与他详谈,徐玠憋了快半个月,今日终是趁空过来瞅一眼。
大快人心!
汤家这回定然再也爬不起来了,而汤家背后那些人,也总要露几个出来。
虽然早料到他们会倒霉,然此时亲眼目睹,却仍旧让徐玠有种想要放声大笑的冲动。
他的嘴角越咧越大、几乎咧到耳根,最后再也忍不住,当真纵声长笑起来,而在笑声迸出喉头的瞬间,他的眼角,却有泪水滑落。
于是,宝津大街现出一道奇景,一位锦袍美少年骑在骡子上又哭又笑,状若疯魔,好些人都跑出来瞧新鲜。
驰出宝津大街,徐玠便拨转骡头向北,一路风吹雪打,泪痕早干,笑声亦竭,唯拧眉瞪眼,神情狰狞,仿似在跟什么较着劲。
小半个时辰后,青骡在位于太平里的一幢宅子门前停下,他甩蹬下骡,拍门低唤:“忠叔、忠婶儿,我来了。”
“吱哑”,木扉应声开启,一个面色黧黑、面相有些老气的中年男子自门后而出,一见徐玠,登时笑得见牙不见眼,忙拉开门道:“东家怎么来了?这还下着雪呢,您说一声小的过去不就成了?”
“我想忠婶儿的手艺了。”徐玠笑道,负手便往里走。
忠叔黧黑的脸上登时笑开了花,一面上前接过骡缰,一面笑呵呵地道:“成,东家想吃什么?小的叫婆娘去割些肉,再沽一壶好酒回来。”说着便要回头唤人。
徐玠忙按住他:“不忙,我就想吃个家常菜,忠婶儿做什么我就吃什么,吃完了我还得出门呢。”
忠叔“哎”了,将徐玠让进院中,关好院门,复又牵着骡子拴在墙角,喂了几把豆料。
徐玠斜靠着砖墙,一面看他喂骡子,一面便问:“最近铺子如何?旁的我都不怕,唯那盘扣儿连衣裙我心里委实没底,也不知好卖不好卖?”
“好卖,好卖得不得了!”忠叔的黑脸上登时泛起红光,几乎手舞足蹈起来:
“东家这眼光真是没谁了,这什么连衣裙比香皂都好卖呢,小的这里有掌柜送来的账簿,小的如今也能瞧明白一点儿,过会您瞧着就知道,那连衣裙卖得好得很。如今工坊天天赶夜工,铺面儿上都不大敢接订货单子了,怕是年后都赶不及。”
他满脸是笑,那种发自内心的喜悦,似是将他脸上的皱纹也抚平了。
徐玠点了点头,多少放下心来。
这些女人家的东西,他委实并不大懂,只瞧着梅姨娘画的那连衣裙很是别致,便试着让人做了几件出来,原也不过探个深浅罢了,没想到居然如此受欢迎。
其实,想想也是该当的。
重生后没多久,他便曾请人照着梅姨娘画的图样,花了足一个月的功夫,做出了一条极为别致的月白纱裙,后被许承禄瞧见了,当场便给他来了个漂没。
是的,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认识许承禄了,只他一直瞒着身份,直到最近才挑明。
而后的仲秋宫宴,那条漂亮的裙子,便穿在了淑妃娘娘的身上。
只是,后来细看着,那裙子似乎做了些改动,上头多了几朵花,也不知是如何缝上去的,倒是比原来的还好看。
第126章 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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