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姚霁珊
走了这大半天的路,渐渐地倒活动开了,喉咙里那冰柱似的气息,亦渐渐回温。
唯有脑瓜子还是僵的。
也或许,纵使春暖花开、和风阵阵,红药那脑瓜子也仍旧转动不开。
她抬手搓了搓脸,似是要籍由这个动作,将杂念也一并搓掉。
说到底,红菱与陈长生的关系,与她顾红药无干。
方才出于好奇才跟在陈长生背后瞧了瞧,也不过发现了一座石塔罢了。
那又有什么?
六宫也有好些才总角的小太监、小宫女,小孩子家么,搭个石塔玩儿也很寻常。
红药禁止自己去想旁的,而其实,她也并无那个心力再去多想。
还是办差要紧。
她朝自己用力点头。
对,差事要紧。
她已然耽搁了一会儿了,常若愚虽也说“不急”,可眼瞧着午错时分将至,若再拖延下去,就赶不上吃饭了。
凝下心神,红药深深地吐纳了几息,将情绪尽皆拢下,仍旧取道东首长街,约半炷香后,便离了六宫地界。
过角门、转夹道,沿慈庆宫的外墙行至文华殿,那文华殿外一带碧水,正是围绕着整座皇城的玉带河,河上架着三宝桥,下桥后再走上半炷香,便是东华门。
出得门外,便是蛛网交错般的宫道,虽然东拐西绕地,却好在每一条道儿皆是横平竖直,倒也不算难行。
说起来,此处已是外皇城的地界,印绶监、都知监、御马监、司礼监并光禄寺、尚膳监等内府各衙,皆设于此。
红药走了自重生以来最长的一段路,方才抵达内承运库的大门,站在门外时,她已然出了一身薄汗,斗篷也摘了搭在臂弯。
在门房交出腰牌并公函,经由一名老监验明后,那老太监说了句“等着”,便尖着嗓子探头往里喊:“谁去报一声儿,乾清宫来人了。”
“小的去,小的去。”一个小太监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拔脚就跑进去传话了。
红药闲闲立于门边,一面缓着气息,一面不着痕迹地四处瞧。
她两辈子皆不曾来过这里,委实是有几分好奇的,便顺势往院子里看了看。
有花、有树、有石、有月洞门,除房舍比旁处大了几圈外,倒也无甚出奇。
扫了两眼,红药复又垂眸立好,很快便有个穿灰鼠袄、戴黑棉布耳罩的中年太监跨出门槛,见了红药,十分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尖着嗓子问:“你就是顾红药?”
红药忙应了个是,心底却微觉讶然。
腰牌和公函都验明了,如何连名字也要问?
从前她在外皇城当差时,可没这个规矩。
正思忖着,那中年太监已然递过个小锦囊,上头还盖着一份公函,不大经心地道:“这是你要领的东西,拿好了,跟杂家走。”
语罢,径自向外行去,竟是没给红药开口的机会。
红药忙接过锦囊,以眼尾余光扫了一眼公函,见印鉴无误,略放下了心,便将东西放进身后负着的小褡裢里,方随在他身后离开了内承运库。
那太监对此地路径极熟,脚程亦快,三绕两转,早便不知离了内承运库多远,约一炷香后,便将红药领到了一所小院儿门前。
那院落孤零零地立在夹道尽处,玄漆门虚虚掩着,露出里头的青石照壁,照壁之下,衰草丛生,透过两侧间隙,隐约可见院中凋蔽的花木。
像是一所荒院。
红药心头紧了紧。
这是要做什么?
不知何故,她有一种隐约的预感,仿似心底深处早便知悉了这一切的因由。
“进去罢。”中年太监侧立于院门外,朝门里歪了歪下巴。
红药双唇轻抿,心揪得紧紧地,迟疑不前。
害怕么?
有一些,却也不尽然。
事实上,此情此景,早已存在于她的意念之中,她亦曾无数次地想过,迟早会有这一日。
然而,当想象中的那刻真正来临,她却本能地萌生了退意,甚至还有几分惶悚。
第154章 梅影
“呼”,穿堂风忽地掠了过来,照壁之下,枯草起起伏伏,似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拨弄着。
红药下意识去看那太监,冀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快着些儿,杂家还等着回去办差呢,就你们老常事儿多。”中年太监不耐烦了,尖利的语声刺得红药两耳嗡鸣。
也或许,那嗡鸣之声,其实是从她的脑海深处发出的吧,非关这太监的语调。
“啧,小丫头就是麻烦。”见红药抿唇颦眉,面色微白,总也不肯挪窝儿,那太监似是极为不满,朝着红药用力翻了个大白眼儿。
看得出,他极为不耐,却也没敢上手推搡。
当然,那神色之间,已经带起了强烈的警告之意。
红药用力咬了一下嘴唇,一瞬间,记起了常若愚来之前的交代:
“一切听那边的吩咐。”
此语几乎点在了明处。
即便有谋算,亦是阳谋,并不曾瞒着红药,甚至还提前知会了她。
或者不如说,这一番谋算,常若愚,亦在其中。
只不知,他便是真正谋划之人,还是他的身后还有别人?
无论如何,此时逃避非但没有意义,且也是愚蠢的。
说白了,她顾红药也不过是个三等宫女,常若愚一句话,便能决定她的生死,她根本无力违抗。
“但听公公吩咐。”红药向那中年太监躬了躬身,深吸了一口气,提起裙摆,跨进了门槛。
“哐”,红药的双足才一踏进院中,那院门在便她身后重重关起,随后是“豁啷啷”落锁之声,并一阵踢踢踏踏渐远的脚步声。
那太监显是离开了。
红药安静地站着,心底深处,居然并无太大波澜。
该来的,终究会来。
自知晓那日所见之人的真正身份,再看看如今遍及京城的“眼镜”、“玻璃”,她便猜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刻。
再缓了缓气息,红药徐步转过照壁,眼前现出一小片天井,十字甬路以白石铺就,砖缝间杂草不生,东南角植着三两树梅花,此际正是花期,满树铅黄点缀,风中携来冷香,越添幽寂。
外面瞧来很荒凉的院子,内里倒也颇为整洁。
看着砖地上新刮出来的笤帚印儿,红药的脸上,涌起一丝淡笑,旋即举首张望。
不出意外地,她见到了一个人。
梅影深处,俊美的少年郎负手而立,清亮幽深的一双凤眸,正望住她。
徐玠。
红药下意识地朝后退了半步。
而随后,憋在腔子里的那口气,便长长地吐了出来。
一刹时,红药的鼻端,已然盈满了幽幽梅香。
她想起话本子里瞧来的一句话:
“头顶的那只靴子,终于落了下来。”
她蹙紧的眉心松了松。
是啊,这眼前少年,不正是那只经由漫长的等待之后落下的靴子么?
他的出现,早在她预料之中,而今猜测得以证实,他到底出现在了她的面前,而她接下来要做的,无非是兵来将当、水来土淹。
所以,也没什么好怕的,只因怕也改变不了任何事。
只能鼓勇面对。
然而,这想法终究止不住她疾跳的心,以及她渐渐急促的呼吸。
红药怔然望向前方,不说亦不动。
她并不知自己此刻是何表情,甚至也搞不懂自己真正的想法。
她只是僵立于照壁前,仿佛要将身后那面青石,当作她最后的恃仗。
“你一定奇怪,何以常公公会叫你来见我,是也不是?”徐玠启唇笑问,抬手拂开眼前花枝。
红药眼前晃了晃。
北风呼啸着摇动枝桠,满树黄花似开上少年的衣袍,有暗香盈盈,逐风而来。
强抑下了转身逃跑的冲动,红药的拳头却不自觉地捏紧。
这一刻,一阵战栗正不受控制地席卷而来,惧怕、情怯,这两种情绪互相交织,她的身子亦颤抖起来。
有那么一瞬,她希望是自己想错了,徐玠出现在此处,不过是偶然。
但他紧接着说出的话,却击碎了红药仅存的这一点点幻想。
“顾管事,你猜我此时是如何想的?”徐玠笑吟吟地看着她,刻意压低的公鸭嗓,竟有着一种垂暮老者才有的沧桑:“又或者,其实你此刻想的,与我想的,是一样的,是也不是?”
他的重音放在了最后四字之上,凤眸之中,陡然迸出利箭般的锐光。
那箭芒刺向红药,她感觉到了,却并不觉得怕,唯剩下茫然。
她长久地怔忡着,不知该如何作答,亦不知该如何反应,垂落于身畔的手一时捏紧、一时松开,满握皆是寒凉。
她在想什么?
她不知道。
许许多多的画面与声音飞快掠过,走马灯一样,她甚至没法控制它停下,只能任由那些掺杂着前世与今生的人与事,充斥于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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