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浣若君
夏日天热,他就在廊下一张竹椅上躺着,指着这边一张躺椅道:“二嫂坐,咱们聊会儿,如何?”
宝如不肯坐那懒懒的躺椅,在檐廊的阔木上坐了,道:“我和你二哥今夜就回曲池坊,往后,刮掉胡子精神起来吧,你这样子,晴儿便在天上看见了,也于心不忍的。”
李少廷大约笑了笑,胡茬乱翘:“古人云,妻去,当守孝一年。晴儿与我虽未成亲,胜比妻子,我这丧礼,至少得守够一年才行。”
他伸了伸手臂,麻衫颜色黯淡,带着股子浓浓的汗腥,和着男子的体汗味,熏的宝如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阮芷居然替尹玉良那厮生了个儿子。”李少廷又道:“上月初十生的,我前儿去看过一眼,相貌竟颇有些肖似晴儿。阮芷高兴的什么一样,抱着孩子给我看,问我他生的好不好看。”
他忽而发怒,紧攥着拳头一拳捶到身后木壁上,咬牙道:“那孩子的命,是拿我的晴儿换来的,她居然还敢问我,生的好不好看。”
第155章 秋瞳
宝如垂眸不知该说什么。
尹继业膝下唯独尹玉良和尹玉钊两个儿子。尹玉钊还未成亲尹玉良眼看三十膝下孩子生过不少女儿皆能养得活儿子却一个都没长成过。
前妻死后填房的阮芷前面生得个女儿这一胎请多少太医相看,也皆说是女儿,所以尹玉良才放了劲儿往死里打。
阮晴恰是怕尹玉良要打死阮芷才被迫在草堂寺诱她一同往藏经阁。
如今阮芷生得嫡孙,在齐国府地位当是稳了,阮晴却死了。
待李少廷站起来宝如才知他有多瘦用皮包骨头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
他走到院子中央回头看着宝如低低叫了声二嫂指着苑中唯剩青叶的芍药丛道:“听说你要回府满荣亲王府中最高兴的便是晴儿。
是她特意叮嘱的我,说二嫂初来府中诸人便不喜,我们俩也必须欢迎你清清早儿便吩咐丫头们剪最盛的芍药给你送过去。”
宝如由衷道:“对不起。”
不过一夜的时间她原本打算第二天去看阮晴的,谁知李代瑁早晨差人去退婚,转眼阮晴便跳了井。
可怜的小姑娘,虽是自杀,但太多的人,一人踩了一脚,将她踩入无望的深井之中。
辞过李少廷出来,隔壁便是李悠容的院子。院门紧闭,使着苦豆儿上前问过,才知李悠容和顾氏一起,去洛阳了。
既这般,宝如便将李悠容的东西全放在了李少廷房中,去给老太妃辞行。
颇意外的,出来的是衔香。她说,老太妃这两日大约是吃的太沉消化不好,也躺倒了,此时睡着,不好打扰。
转了一圈子,闷闷回到海棠馆时,天都已经黑了。
自后花园的月门上进的院子,苦豆儿直接进了后罩房,去收拾自己的东西了。
宝如意兴怏怏,两步跳上台阶,见门外连只箱子也没摆着,心说秋瞳和嫣染两个怎的还未将东西收拾出来。才要迈步进屋,忽而便听屋子里一声呻吟。
这种声音,大多来自于男女之欢。
这院子的男主人昨夜才回来。宝如心中咯噔一声,后知后觉,心说坏了,秋瞳娇而嫣染美,两个大美人儿,我怎的把她们丢在屋子里,自己走了?
从琳夫人到胡兰茵,宝如所知道的,季明德似乎颇喜欢年龄大些的女子们,恰恰,嫣染和秋瞳都比她大呢。
只是,究竟是秋瞳还是嫣染,若他睡了,将来是不是得跟到曲池坊去。
曲池坊那点窄门小院,再来个姨娘,或者说妾,要往何处安排?
宝如脑子里乱乱的,明知季明德的事情,自己绝不能好奇,两只脚仍还是忍不住,脚步轻轻,就挪到了西窗下。
窗下灯火燃燃,窗棱上投影出两个影子来,一高一矮,高的肩阔,背侧,女的溜肩,婉转,瞧着,颇像个簪花抚鬓的姿态。
忽而便听季明德说:“过来我瞧瞧,伤的可厉害?”
宝如心说坏了事了,季明德这当是硬上弓不成,把人给打了。
丫头虽说是婢,但一样的也是人,有些大丫头想给主子们做妾,但也有节气高不肯沾染主子的。更何况秋瞳和嫣染皆是李少源的丫头,不想叫季明德染指也是有的。
于男子来说,这不过房中一点风流轶事,传出去也无甚大碍,对小丫头们来说,却是天大的委屈。做为一房主母,最先要做的自然是压下事情,并且善后。
宝如想都不想,褪着镯子拨着簪子,便冲了进去。
早些时候。秋瞳和嫣染两个在卧室里帮宝如整理衣服。
季明德一直在后面花园里,听野狐和稻生两个说宝如在草堂寺受险的情况。
事实上当时他俩连草堂寺的山门都未进,后来还是宝如托人带话,说自己回长安了,俩人才追回城的。
便后来知道尹玉钊救了她,也是从苦豆儿嘴里套了些零星的话出来。
不过寥寥几言,季明德便知自己走之后,宝如在长安过的一点也不太平,反而危险处处,防不胜防。他冷冷盯着两个傻小子,忽而撩袍帘,野狐脖子一歪双臂一抱,便是要死忍的架式。
稻生更怂,直接扑通一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任打任罚。
“所以,尹玉良两条腿都折了?”季明德忽而问道。
稻生连连点头:“小的去看过几回,是真的折了。”
“你嫂子可曾再见过尹玉钊?”季明德又问。
他究竟分辩不出,尹玉钊是敌是友,或者说,尹玉钊究竟知不知道同罗绮是谁杀的。总之,满长安城中,尹玉钊是叫他最头疼,但偏偏又除不掉的那个眼中钉。
这下,俩人同时仰天起誓,异口同声:“我替大嫂发誓,绝计再不曾见过。”
季明德叫这俩傻小子逗笑,转身回屋,眼看天暮,宝如居然还没有回来。
他本在书房,提了笔却找不到自己那块青砖,蘸笔入笔洗,里面亦是空的。久不在青砖上写过字,季明德颇想念自己那块青砖,转身自书架上一目目往下巡着,巡到最上面一格,才见它被压在几本厚厚的书本之间。
他转身的功夫,后面不知叫谁猛然一撞,一块大方砖掉落,就砸在了个丫头的头上。
瞧衣服,是那两个大丫头中的一个。季明德见过她们,但具体不认得人,似乎这一个,是三个大丫头里最本分的一个。
他先退了一步,问道:“可是砸破了脑袋?”
是秋瞳,一双圆溜溜的杏眼儿,她爬了两番未能爬起来,忽而松手,血自鬓侧往下流着,自己一把揩了,还强撑着笑:“无事,不过是砸破了脑袋,缝两针就能好了。”
毕竟女儿家,头亦是叫他砸破的,季明德伸手将这丫头拉了起来,道:“过来我瞧瞧,伤的可厉害。”
恰是青砖的钝形三角,在她发际之间,砸了个钝角形的伤口。
秋瞳鬓角满满的血,自己拿个绢帕疾疾揩着,见季明德的手再伸过来,往后一退,裙角一绊,又栽倒在了地上。
季明德将她拉了起来,小心剥开发丝,再瞧一回,吩咐道:“去找苦豆儿,告诉她这个须里外缝合两层,她擅缝伤,会替你缝好的。”
秋瞳抬眸,离的太近,这二少爷瞧起来格外的高大,胸膛宽阔,身上淡淡一股佛手清香,呼吸沉稳,虽私底下婢子们都知道他是土匪出身,原本在永昌道上杀人劫道的,但每每看一回,皆要惊叹一回:她们来府太晚,不曾见过荣亲王年青时有多俊俏,但二少爷这般模样,说他是自幼在锦绣云堆中长大的浊世佳公子也不为过。
生成这般模样,说他做匪,谁会信呢?
她再往后退一步,回头,便见二少奶奶不知何时走了进来。
宝如脸儿圆圆,双手揪着方帕子,一脸的讪笑:“让我瞧瞧,可是明德不小心砸伤了你?”
季明德转身出了书房,往卧室去了。
宝如自手上撸了只虾须镯子下来,又自头上拨了只卷须翅的流苏凤钗,一并儿塞给秋瞳,低声道:“委屈你了,快去让苦豆儿替你缝去,她缝伤缝的顶好的。”
秋瞳接了如此封厚的赏赐,暗暗觉得宝如怕是误会什么了,却也不好说什么,手捂着帕子,转身便走。
宝如寻进卧室与前厅之间的小隔间,地上摆了满满的箱子,季明德就在罗汉床上,饭是早摆上的,一样样,他先揭开盖碗,见宝如在门框侧愣着,问道:“为何不进来吃饭?”
宝如指了指门外,小声道:“咱们是不是该走了。”
季明德往对面的饭碗里压了块玉兰片,端碗便刨了起来:“天都黑了,不得吃了饭再走?”
宝如坐到他对面,也端起饭碗来,悄眼觑他,一本正经,脸上看不出丝毫的难堪来。
她盛了一碗汤送过去,望着他的脸色,试着说道:“我以后不会再那样那样了。”
季明德抬眉,双眼定定盯着宝如:“哪样哪样?”
宝如抿了下唇,一字一顿道:“不会再拒绝你了。”
季明德唇角抽了抽,大约是想笑,随即又板了脸,挟了一筷子樱桃肉炒山药给她,低声道:“吃饭!”
俩人默默吃完饭,卧室里也是一堆的官皮箱,无处下脚。
宝如坐在床沿上,手抚过这张紫檀木大床,睡了两个多月的床,这下是真该走了。她走到窗前,便见秋瞳缝好了伤,头上缠着块帕子,与苦豆儿俩个大约是收拾好了,也提了只柳皮箱子出来,在院子里闲聊着。
瞧着丫头的架式,似乎是想跟他们一起到曲池坊去。宝如有些犹豫,见季明德抱了几本书进来,连那青砖一起捆扎着,低声道:“咱们曲池坊的院子太小了。”
季明德不明究里,道:“是有些小,若你想换处大的,这两日打问一下,看好宅院,问好价格,我让稻生付银子。”
宝如低声道:“我并不是嫌院子小,只是觉得住不了太多人,况且,秋瞳自己也不定愿意……”
看她一顿饭吃的心神不宁,季明德一直不知道是为何,此时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为了那个丫头。
他转身将窗扇合上,又关了卧房的隔扇门,行至宝如面前,低声道:“你方才说,以后都不会拒绝我了?”
宝如用力点头。她原来所担心,是怕俩人万一果真有血缘,要生出不好的孩子来,从李代瑁那儿确认过,明知俩人无血缘,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天天拒绝他,岂不是脑子抽了?
但以为俩人是兄妹,一回回叫他诱着犯了错儿,每日起来悔的撞墙,月信要来那几天的提心吊胆和绝望,她皆一个人吞了,也永远不打算告诉季明德。
第156章 暮色
烛影高高满地的箱子她两只脚并在浅灰色荷花纹的莲裙里交在一处轻晃着。咬牙很久忽而崩出来一句:“并非我爱拈酸吃醋实在是曲池坊的院子太小便你纳个妾进来难道让她住厨房?”
季明德转身再笑,回头时依旧绷紧着脸,弯腰望着宝如。
宝如手中一方小帕子使劲儿的绞着,仰面望着季明德,两月不见大约叫他唬的少了胆子越来越大:“并非人人都愿攀龙附凤,秋瞳不愿意你便砸破了她的脑袋若再来个性子烈的打了你你岂不要割了她的脑袋?”
她以为是自己强秋瞳未遂才会砸破秋瞳的脑袋?
季明德不知道宝如那时呆时滞的脑瓜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头一回见她如此上心自己有心要逗逗她,轻声的笑着:“原本你连胡兰茵都不在意的如今怎的为一个小丫头便闹了起来?”
宝如咬唇许久道:“胡兰茵是与我一起娶进来的,是自愿给你做妻的。我房里的丫头可不一样,她们或者做婢,但总得人家愿意,欠才能纳不是?你更是主子,也不能随意欺负她们。”
季明德忽而一扯腿,便将宝如放平在了床上。
“你觉得我跟胡兰茵睡过?”他低声问道,浓眉下两眼笑的弯弯,便笑出来的褶子,亦是那般动人好看。
既不是血亲,他又生的这般好看,在床上便折腾的她欲死,却也欲仙过,宝如深觉得自己是个傻子,浪费了那么多的好时光,此时又笑弯了眉眼,伸手抚上他的眼角,柔声道:“我并不在意的。”
她并不知道,恰是因为她真的不在意,他才格外恼火。
季明德索性整个儿压伏了上来,拨过宝如的手,牙尖轻轻咬上:“你还觉得我跟琳夫人睡过。”
宝如亦是连连摇头:“那个我也不在意,毕竟那会儿还没我呢。”
身为庶出,自幼又是叫嫡母带大。段氏胸怀那般宽广,宝如忆及慈母往日的谆谆教晦,深觉自己不该妒,可方才在窗子上看到季明德阔肩碍上秋瞳的那一刻,她心中不知是酸是楚,总之难受的要命。
但转念一想,这才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