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春深 第170章

作者:浣若君 标签: 种田 布衣生活 穿越重生

  临洮府一带的人善烧陶,也爱用陶器。

  储米储物,因陶器透气,又保鲜的特性,他们从古至今,一直都在用那东西。

  养一个孩子是很难的事情,头疼脑热,痢疾拉肚,小小一点病于大人没什么,就能要了一个孩子的命。有些妇人一年又一年的生,能养大的孩子并不多。

  但每个孩子于父母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临洮府的人有个习惯,会把夭逝的孩子装入陶罐中,埋在自己家院子的周围,就仿佛他们还在,也会抱着娘的腿撒欢儿,和父母一起其乐融融。

  宝如怀中就有那样一只陶罐,上面的画是她自己绘的,

  一笔一画,她栩栩如生的描绘了一个田园人家,小桥流水,秋千与织机,窄窄的两间茅屋。她把孩子装进去,与他做了最后的告别,无悲无喜,就那么去了。

  季明德一遍一遍试着她的鼻息,拿羽毛试,拿头发试,纹丝不动,她已经死了,一般死人都会体硬体僵的,可她没有,她身体一直都是软的,仿如睡了过去,怀里紧紧抱着只陶罐,无论怎样都不撒手。

  季明德一拳捣上方衡的眼睛,咬牙切齿:“若非你将她带到如此缺衣少药的地方,她怎么会死,你他妈就是个蠢货,你还我的宝如。”

  方衡早知道季明德要打他,一个蹦子窜出院子,在院子里躲来闪去的跑着:“你知不知道赵宝如是谁,你个王八蛋,她是我妹妹,你杀同罗绮,你抢劫她,你他妈连你老子都管不住,还让季白欺负她,我不带她走,难道让你们一家人欺负死她才行?”

  季明德拳头一停:“你什么意思?”

  方衡已经骑上了墙头,打死不肯下来,趁着季明德分神的瞬间,将宝如新晒的一筐子党参一股脑儿砸上季明德的脑袋:“你知不知道你入狱的那一个月,季白欺负过她多少回,你家大娘和胡兰茵几个欺负过她多少回,她本来可以跟我走的,就是因为你,因为你这个王八蛋才一直忍着,你居然还有脸跟胡兰茵睡,你居然还敢怪我?”

  季明德叫党参砸了个脑晕:“你什么意思?”

  方衡骑在土墙上,叹了口气:“我也是听宝如提过几句,你入狱后,季白没少欺负她,胡兰茵和你娘大概还做过不至一回的局,有好几番她的孩子差点都掉了,好在她还不算笨,一回回都逃脱了。

  她不是那种很娇弱的小姑娘,若非你杀了她姨娘还不肯跟她说,她是不会跟我来临洮府的。劫人财,杀人母,季明德,当夜里闭上眼睛剖白心迹,你于自己就没有一丝愧疚?你到此刻还敢把怨气全撒在我身上?”

  季明德头顶着一堆的干党参,转身进了屋子,党参从他头上一根根往下掉着,他握起她冰凉,但又柔软的手,指腹淡淡的茧,那是她学织布,切党参时留下的,指根还有淡淡的绿草汁子浸染,那大约是她在给党参地除草时染到的,时日长久,像杨氏一样就很难洗下来。

  他打了温水来替她擦身,忽而掏空了肚子的身体,干瘪苍白,和洞房夜那软玉温香的,伎乐飞天都难比拟的柔软身体全然不同,不过九个月,他将一个青春的,娇美的小姑娘糟蹋成了这个样子。

  生产时出了太多的血,他擦到她脚趾时,趾缝中的血迹怎么也擦不掉。季明德抱着那只冰冷的脚,用温热的毛巾烫着,多希望这样一烫她就能活过来,他还能有赎罪的机会。

  于一个满身污秽的死者来说,生者的擦洗会涤荡此生所有的恶业。被擦拭的干干净净的宝如,换了件很不合身的寿衣,就那样草草下葬了。

  季明德还要越关山,还要替她复仇,还想杀光长安所有追逐着他的权贵们,他单人单骑,转身便走。

  ……

  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但她有个很好的家,两间很简单的茅屋,里面布置的十分整齐,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家,于是很理直气壮的就进了屋子。

  床上有个小婴儿,这是她的孩子。宝如伸手逗了逗,小家伙咦咦呀呀,给奶就吃,看起来特别好养活。当然,这小丫头果真很好养,从来不吐奶,也不哭不闹,每天都是笑嬉嬉的,两颊还有两个小梨涡儿,漂亮的像张年画儿。

  宝如原本很担心自己会养不好孩子,她甚至连饭都不怎么会做,但有了孩子之后,她就慢慢学会这些事情了。

  米要熬到多烂才能给孩子吃,大米凉,小米热,最好有粮谷糜,那种糜子微甜,油气很重要,于孩子来说是补胃的佳品。宝如也不记得是谁给自己教的这些东西,反正她做的很在行,一天三顿,从不重样的做给自己吃。

  盘腿坐在床上,一边喝着自己炖的鸡汤,一边看女儿吃自己的奶,她还会很欣慰的自言自语:娘的汤就是娃的奶,就为这个,我必须得多喝一碗。

  等孩子慢慢长大,就可以和她一起吃饭,而不仅仅是只吃她的奶了。

第260章 番外6

  孩子叫季棠。宝如叫她棠棠,就像院子里常开的那株海棠花一样性柔,漂亮,还是她的贴心小棉袄儿,半夜有时候她踢了被子,棠棠都会特意爬起来替她盖,还总说:“唉,这个娘可真不省心啊。”

  棠棠别的什么都好,唯独断奶是个麻烦事儿。宝如很少出家门的,也没有亲戚朋友,与季棠相依为命,她吃惯了奶,到四五岁的时候都戒不掉,夜夜要啃着奶才能睡得着觉。

  宝如尝试过往身上抹茱萸,抹苦胆,抹桑椹汁儿。

  抹茱萸的一回,棠棠咂的津津有味,还道:“娘,奶有些辣辣的,真好吃。”

  于是宝如抹了苦胆,那东西苦啊,而且还是黄绿色的,瞧着就渗人。棠棠一口叨上去,哇的一声:“娘,你中毒啦,奶是苦的。”

  宝如也是眼泪汪汪:“是啊,所以往后棠棠绝不能再吃娘的奶啦。”

  棠棠连唆了几口,一脸的坚定:“要中毒咱俩一起中毒,棠棠不能让娘一个人苦,棠棠不怕。”

  最后一回,宝如抹了桑椹汁儿,以为那黑乎乎的样子肯定会吓到棠棠,谁知她吃惯了桑椹的味道,不必她挤,每天都要找些桑椹来佐着吃,一口桑椹一口奶。

  才五岁的小丫头,鬼精灵一样,每天在两间小小的茅屋里翻来翻去,还经常跑出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游泳,动不动就钻河里去摸鱼。

  叫宝如捉住,自然是一通打。因为她说,河里的鱼不干净,都是吃了死人肉的,所以不能吃。而她们吃的东西,全是人送的,就这么新奇。

  进了厨房,棠棠一揭米缸盖子:“娘,咱家的米缸又满了,谁添的米?”

  布机哐当哐当,宝如正在屋檐下织布:“是那边的人给咱送的。”

  “面也是她们送的?”

  “是你奶啊,还有那些银元宝,估计是她自己掐的,送给咱们,咱们才能换盐换酱油,否则,就娘这点小织机,换不来太多钱的。”人界分两边,宝如不记得别人,唯独记得自己有个好婆婆,将家操持的很丰盛,从来不需要她操一分半点的心。

  棠棠又翻到一条裙子,银红色的撒花裙,瞧着格外漂亮,可惜她还太小,于是捧到宝如身边:“瞧瞧,这是给娘的,快穿上叫我看看漂不漂亮。”

  小女孩么,爱美,看着漂亮的撒花裙子,一颗心都要化了。

  宝如看着那条裙子发呆,下意识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她已经很多年没有穿过这种衣服了,也讨厌这种艳丽的颜色:“也不知谁烧错了东西,误烧在咱家的地界儿上,快扔了它。”

  棠棠格外可惜,她和娘只有布衣可穿,可她觉得娘生的那样美,穿着锦罗制成的衣服,才会更漂亮呢。

  随着慢慢长大,棠棠对这个世界有了更多的不解。

  她很喜欢出门的,喜欢看小溪里的鱼游来游去,喜欢看偶尔飞过的鸟,还有那只总是嘴里叨着东西的狐狸,和他胖乎乎的狗熊同伴儿,可惜他们很久很久才会来一次。

  而那个惹人讨厌的货郎,隔三差五就要来一回,他的脸太白,舌头太长,说话总是流着口水。拿走娘织的布,就会给几角碎银子,以物易物,扣的要死,每次换糖都要缺斤少两。

  她还不喜欢那个信使,脸像猪肝一样红,舌头也很长,他每来一次,娘都要伤心很久。

  有时候她想,大概这就是童年吧,寂寞,无趣,但又找不到什么新鲜的玩处。可只要有娘,只要她停下织机张开怀抱,棠棠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飞奔过去,投进她的怀抱。香香的娘,甜甜的奶,有这两样,棠棠就格外满足了。

  娘要织布,要种党参,忙忙碌碌,攒了很多银票,然后一沓沓挪在一处。

  她总说这地方银票不值钱,一千两银子一斤青盐,不是抢是什么?

  两千两银子一兜糖,娘只敢往棠棠的粥里放一勺子,因为糖实在是太精贵了,好在娘不爱吃糖,她宁可吃自己不小心烙糊了的干饼子,也不肯吃一口糖,于是棠棠就得到了所有的糖。那一陶瓮糖,还够她吃很久呢。

  娘攒银子是为了两张船票,她们一人一张,就可以去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看望她们的亲人。

  季棠还没有见过除了娘以外真正的人,所以格外期待能和她一起出游,去见见别的人。

  上一回来的时候,信使说,娘只需要再攒二十年,大概就可以成行了。

  棠棠粗略算了一下,如今娘有二十万两,这样算的话,两张船票需要一百多万两银子,而她手中这只小玩偶尔,只需要一百两银子,棠棠坐在小桥上,望着清清流水中的太阳,老而在在一声叹:“什么世道啊,钱不当钱,当纸花啦。”

  清澈的小溪里有鱼儿游着,天上有鸟在飞,暖洋洋的天时,棠棠就在桥栏上晃着自己两条小短腿,这时,她看见有个人朝这儿走来。

  这人瞧起来很不好,脸色苍白,唇线很薄,很瘦,但穿的袍子很漂亮,像太阳一样耀眼的颜色,刺的叫人睁不开眼。

  哦,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提线木偶一样的仆人,一看就是卑躬屈膝的奴才,那种奴性都快从头发丝儿冒出来了。

  棠棠格外新奇,从栏杆上跳了下来,问道:“你找谁?”

  来人望着那两间茅屋,道:“这是赵宝如的家?”

  棠棠抱臂,倔着小脸蛋儿:“那是我娘。”

  一个奴才说:“小丫头,这是皇上,见了皇上要跪的。”

  棠棠自打生来,也不知道皇上是个什么,才不跪呢。她道:“我娘不见人,快走快走。”

  来人止退奴才们,学着棠棠的样子坐到了栏杆上:“我是她的哥哥,我找了她很久。”

  棠棠想起来了,娘攒那么久的银子,不就是想去见家人么,娘的哥哥,她得要叫舅舅的啊。她立刻就笑了,拉着这人便要进院子去找娘。

  来人却不肯进。他道:“我无颜见她。”

  “为何?”棠棠问。

  这句话问住了面色苍白的陌生人,他从河畔的垂柳上摘了瓣柳叶下来,轻轻的揉着。

  他叫尹玉钊,确实是赵宝如的哥哥,可他并不是个好哥哥。

  大魏王朝江山倾覆,他借着齐国府,在短短的四五年内迅速崛起,并取代了皇位,开创新朝。西海湖畔的野孩子做了天子,他得到了他梦想得到的一切,可他一点也不开心。

  他没有一夜安睡过,每每闭上眼,就会想起站在满地是碑的坟地里,那个茫然无助的小姑娘,他策马离去,当时心里有多痛快,过后心里就有多悔。

  为帝之后,他一直在找她。从成纪的破窑洞,到临洮府的茅草屋,再到那点孤伶伶的坟,他得到了一切,可也失去了一切。若当时在赵放家的墓地里回头,若伸出自己的手拉她一把,她就不会死,他就还有亲人。

  棠棠见母亲出来摘茱萸,招着手道:“娘,娘,你哥哥在这儿,他要见你。”

  棠棠以为,娘那般辛苦的攒钱买船票,见了亲人会高兴的,可她也很茫然:“您是谁啊,瞧着还很年青的,怎么会是这身行头,怎么又会来这儿?”

  随即宝如就明白了,这人只是走阴而已。他印堂明亮,两颊生气,显然还是个活人。

  ……

  棠棠多聪明的人啊,娘和舅舅说话的时候,她就在院子里捉蝴蝶,捉蜜蜂,看似在玩,该听的却一句都没落下。

  原来这舅舅真是个有钱的,他有不计其数的银票,多到数不过来,而且不止一张船票,他的钱多到可以让她们母女俩从此离开这个小小的院子,和娘的家人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永远都不必分开。

  娘本该高兴的,可她看起来却很为难:“我只想见见我爷爷我爹他们,搬去同住就不必了,我还是住在这儿更习惯。”

  尹玉钊道:“我可以让人把你的坟地整个迁走,迁入赵家祖坟,到那时,你仍可以住在这所房子里,不过从甘州挪到秦州而已。”

  宝如随即摇头:“我不能搬家,我若搬了家,他就找不到我了。”

  “他是谁?”尹玉钊反问。

  宝如目光投向门口,那里挂着三双草鞋,是她和棠棠下河洗衣服,下地种党参时穿的。两双早已磨平了后根,还有一双,干干净净,完好无损的挂在那儿。

  死的时候,她就把前尘后事全给忘光了,所以她不认识面前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等的那个人是谁,她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得等着他。

  尹玉钊站了起来:“就这么决定了,我替你迁坟,迁到秦州赵家祖坟之中,你等的那个人永远不会来了,忘了他吧。”

  ……

第261章 番外7

  这夜有雨,淅沥沥下了一夜。棠棠不肯好好睡觉,在娘的怀里拱来拱去。

  娘一直都是欢欢喜喜的,可今天她的心情似乎很不好,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奶就会有一股子淡淡的苦味儿。

  棠棠觉得她肯定是在思念某个人,那个会穿那双草鞋的人。棠棠心说,我还可以看鱼看鸟,还有一只狐狸和狼做朋友,娘什么都没有,每天埋头在织机上,想必很累吧,她大约是想找个可以依靠的人,就像那个舅舅一样,高大,沉稳,得是个男人。

  她试着爬上枕头,学着娘往日的样子将她搂入怀中,假装自己是个男人一样拍着她:“我会一直陪着你的,秦州听着就比甘州好,还有那么多亲人,为什么我们不搬家了?”

  娘深深叹了一气,反过来将棠棠圈入怀中,低声道:“他会来的,等他来了,咱们一起走。”

  棠棠拱来拱去,闹腾了好一会子才睡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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