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浣若君
忽而有人敲门,推门进来的是黄五,恭着腰道:“大哥,那边儿差不多了,您这儿呢?”
季明德直起腰来,抽下掖在裤腰上的直裰摆子轻轻拍着,盯着已死的老父亲看了片刻,道:“进来收拾地库,把胡魁和胡贯,胡安那几个杂碎一起丢进来。然后盘银子,待银子全挪出去,就此砌墙,将这地库封死。”
李翰和方升平已经起身离开了,季明德拉过宝如的手,回头看着涌进来的土匪们忙忙乱乱在清点帐本,整理银锭,回头再看一眼老父亲季白,那是他的生父,被他从手腕放干了血,缝好伤口,外表看不出伤来。
这间地库是他的金银库,也是他最后的归宿。他默了片刻,又吩咐道:“把季大爷的尸体摆好敛棺,勿要再侮他!”
七八个土匪,是季明德多年出生入死的心腹,也是除了李翰和方升平,唯一知道他杀了亲爹的人,齐齐目光投向季白的尸体,跪地给他磕了三个响头,去挪他的尸体了。
出地库已是三更,宝如跟在季明德身后,路过那吊着胡安的小窑时,忍不住又打了个寒噤。两个老人走在前面,她不好表现的过于亲昵,又实在是怕,正抖着,季明德的手已经牵过来了。
“你看见胡安了?”他停了停,声音就在她耳侧。
宝如轻轻点头:“太残忍了!”
默了片刻,季明德又是轻轻一笑,砂茧满满的手,不停磨梭着她那软绵绵的小手儿:“我分明提醒过黄五,叫他不要带你乱走,他竟然带你去看那等腌瓒东西,可见他也皮痒,想叫我剥他的皮了。”
宝如两手攥上季明德的手,恐惧压抑在喉咙里:“我很好,一点都不怕,黄五哥哥是好人,人皮不该乱剥的,你放过他好不好?”
季明德笑了笑。她这个乱认哥哥的毛病,竟是改不了的。
不过既黄五也算个哥哥,可见哥哥二字在她心里,分量并不算太重。他道:“这种事情以后会很多,你没有吓尿裤子就好。”
第45章 清算
宝如本想劝劝季明德叫他手段不要太过毒辣。可转念一想自己的祖父和父亲那么好的人把江山社稷的康宁安稳看的比权力更重要步步退让却活生生被烧死在赴岭南的半途上。
那时候没有人善待他们。
方升平将赵宝松扔在仙人崖的大雪里生生往死冻的时候,也没有善待过他。
人生身在这世上。有一路荣华的路,沿途繁花每日过的舒心如意,看见的都是人们竭力表现出来的善,就像她人生的前十五年。
可也有荆棘密布的路毒蛇出没时时徘徊在生死边缘,遇见的皆是人性中最恶的那一面。她堕到了这条险路上若没有季明德这样一个面黑心黑的人相帮衬就是死路一条。
既如此一起作恶就好又何必发那无病呻吟的怨忧了?
“我看到你将你的私房银子分成了两分那五十两是给我留的?”季明德忽而问道。
宝如连连摇头,忽而抱住季明德的袖子:“那是给我自己留的剩下的四千两,我打算让我哥哥拿走。算我求你我哪儿都不去此生都跟着你,做你们二房的儿媳妇。你放了我哥哥一家走,好不好?”
季明德垂袖站着,默了片刻,反问:“从此不跑了?”
宝如连连摇头。她怕若是惹恼了他,自己会是胡安或者季白的下场,举着一只手指天发誓:“无论生死,我会永远呆在咱们二房的。”
季明德笑了笑,继续往前走着。
宝如又轻拽他的袖子。
“但是能不能,能不能等我愿意了再生孩子,我知道娘很急,可我不想要孩子。”宝如轻搓着双手,抵在额头上沾了沾,敲上季明德的胸膛:“求你了,我并不是不爱孩子,我只是没有能力去养一个孩子。”
上辈子他们在洞房夜圆的房,整整一夜,她似乎说了很多遍:“求求你,不要种个孩子进去。”
季明德默了片刻,揽过宝如轻拍了拍道:“好!”
三更月明,寒鸦刮刮的叫着,宝如在院门上探了又探,不信季明德还要走,见他没有进门的意思,忍不住问道:“如此半夜,当铺还替你留着门?”
她其实一直不怎么相信他夜夜都睡在当铺里。他和胡兰茵一房睡,宝如是能接受的,毕竟皆是妻子,就算睡胡兰茵,也是季明德的份内。
可季白捉她那一天,在宝芝堂他那置着床的屋子里,分明有个黑俏俏的大姑娘。
若他住在宝芝堂,那黑俏俏的大姑娘是不是会陪着他?
季明德本已经走了,回头见清亮亮的月光下,院门半掩,宝如一点瘦俏俏的剪影,还在院门上立着。又折回来道:“关上门,闩好回去睡,我明儿就回来。”
一边是胡兰茵,一边是那黑俏俏的大姑娘,都比她大,身段儿都比她好。宝如记得上个月胡兰茵就曾说过,自己怕是有孕了。
那时候宝如心里没有季明德,听过一声,转眼就忘了。
今儿再回想起当日胡兰茵那半含羞,半满足的笑,心里拧着一股子的酸,又还有点隐隐的嫉妒,关上门,又打开门,月光照着季明德离去的背影,像她父亲的背影一样宽阔,脚步一样稳沉。
可他就那么走了,头也不回。
送罢宝如再回地库,季明德边走边脱身上的直裰,待进地库时,已是往日那身本黑短打,绑腿紧束,将直裰丢给黄五,挥手道:“都退出去,将地库的门关好,谁都不能放进来。”
库中此时已有三具棺材,除了季白,还有知府胡魁和侄子胡安,名义上是在追击土蕃马匪的路上叫马匪杀死的。
另还有胡兰茵的大哥胡贯,衣服都没穿,就叫土匪光着绳子给绑扔进了地库里,大约是给打晕了,歪躺在那木雕茶台上。
未几,胡兰茵被放了进来。她也是头一回进这地库,高高的穹顶压抑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哥哥光着身子不好直视,她走过一具具棺材,跪倒在父亲胡魁的棺材前,直愣愣的瞧着里面。
季明德停在胡兰茵身后,轻声问道:“为何不哭?”
胡兰茵两手攀着棺材盖板,满头青肿的包,就那么直愣愣盯着胡魁的脸。分明下午在书院里,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朝廷四品大员,秦州知府。
那是她的父亲,回家之后还曾亲自给她上药,替她梳头,劝她要为大局着想,不要叫小情小爱冲昏了脑袋。那么慈爱的父亲,转眼之间,竟成了一具尸体,躺在棺材里。
胡兰茵忽而暴起,扑上季明德,满手尖利的指甲,一把就要从他脸上抓下:“我不介意你娶两房,我尽心尽力在我干爷爷面前替你美言,为了给你攒去长安的银子,熬费不知多少心血,你竟敢杀我爹,你竟然敢杀我爹!”
季明德一把攥上胡兰茵的手腕,指着棺材里一刀劈过喉颈,面死灰白,唇大张着的胡魁道:“他本来不必死的,州府衙门也不必遭匪的,可你失心疯了,好好儿的居然用那等残忍的法子来辱宝如,告诉我,为什么?”
胡兰茵颓坐在地上,两脚连抽带蹬,不敢看,也不想接受面前这可怕的场景,撕着衣衽尖厉厉一声哭,跌跌撞撞四处寻着出路,想要逃离这可怕的,阴气森森死气沉沉的地方,突来突去找不到出路,跪在门上拉了半天,拉不开,又用脑袋去碰那扇厚沉沉,生铁铸成的门。
季明德就在她身后,将她扶了起来,扶坐在椅子上,屈膝半跪于地,目中似有怜悯,也有几分不忍,道:“兰茵,你是个明智的妇人,向来都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告诉我,为何你要用那么残忍的手段害宝如?”
这是他头一回不称大嫂,而叫她的名字。胡兰茵软嗒嗒像根面条一样,从椅子上溜到了地上,摇头道:“没有,我和宝如都是真心实意想去拜菩萨,谁知遇到庄思飞那么个贼子,见色起义,想强宝如。”
她两手虚兜在胸前,呼吸之间波涛汹涌:“我是为了保护宝如,才叫他打成这样的,宝如想必都跟你说过,对不对?”她押定宝如决不敢在季明德面前说自己有多粗野。
季明德边听边笑,一口白牙,阴气森森,两颊的酒窝在灯光下是两个盛满黑暗的漩涡。他忽而从绑腿上抽出把匕首来,一匕首剁了下去,胡贯挺身一个嚎叫,又躺了下去。
他摊着双手道:“我自来不喜欢人撒谎,可你总是鬼话连篇。你瞧瞧,胡知府一门俱丧,胡贯是抗击马匪并侥幸活下来的功臣,本该得朝廷嘉奖,官做不得,至少可以请封一方县公,永享荣禄,可因为你说谎,他死了。”
那柄匕首直插心窝,血汩汩无声,不停往外流着。一声没吭的亲哥哥就那么死在了胡兰茵的面前。她嘶声尖叫,欲躲无处躲,欲逃无处逃,而身后披着人皮的恶鬼还在步步逼近。
胡兰茵觉得自己今夜也许活着出不了这座坟墓,深悔自己叫胡安迷了心窍,扑回来跪倒在季明德脚下,抱着他的腿道:“明德,算我求你,放我出去,我不要呆在这个地方。今儿这地库里的所闻所见,我决不会告诉任何人,求求你,即刻放我出去,好不好?”
季明德屈膝半跪,温润润的眉目盯着胡兰茵的脸,掏了方帕子揩着她脸上的泪,柔声道:“兰茵,兰香和兰玉两个,一并你娘王小婉都叫土蕃人给抓走了,你可知道?”
胡兰茵已经没了眼泪。这个男人,她的丈夫。他终于像对待赵宝如那样对着她笑了,语调温柔无比,可得到这一切的一刻,是她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刻。
她摇头:“我不信,我不相信,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我不过偶尔一点邪念,你却灭我满门。
你不是人,你是魔鬼!你是没有人性的畜牲!”
季明德又道:“季墨是秦州道监察御史,如此灭门惨案,当然会上奏朝廷,请他们在秦州设立都护府,加强军备,保护我秦州百姓。
但你是唯一的苦主,你得东进长安,跟咱们的干爷爷诉说此事,让他知道知府大人是叫土蕃人杀的,明白否?”
胡兰茵眼珠斜瞟,转念一个游丝,到了长安,果真见到王定疆,或者可以让王定疆帮自己,杀了这个没人性的畜牲。
季明德再笑,语气寒恻恻,却又无比柔和:“若你不肯照我说的做,兰香和兰玉那么两个二八年华的小娇娥,可就真得要被卖给土蕃那些臊烘烘的马贩子了。你娘虽老了点,也能值几个价儿,我不介意连她一起卖掉。”
胡兰茵紧紧盯着季明德的脸,忽而一把攥上他的手,凄然一笑:“我明白了,你杀我全家,扣着我两个妹妹,独独留我入长安,是早就计划好的。
我没有退路,为了我娘和两个妹妹,只能被你威胁,替你在我干爷爷面前隐瞒。概因知府被杀,举朝轰动的大事,若没有一个亲人做佐证,仅凭季墨一言,朝廷压根就不会信。”
季明德低眉一笑,拉起胡兰茵道:“瞧瞧,你若不是为争风吃醋昏了头,脑子还是够用的。走吧,回去好好睡一觉,伯娘那儿,还指望着你照顾了。”
一夜之间,秦州最大的官和最富的商贾死于一室之中。胡兰茵不知季明德谋划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叫季明德拖出地库的瞬间,她忽而脑中一念,暗道:既季白死了,那这一库的银子可就全归我了。可惜方才又惊又惧,竟然没有抬头看看库中那传说中价值几百万两的银子。
她失去了一大半的亲人,可同时也得到了富可连城的财富,寒风中漫天星光,胡兰茵不知是喜是悲,任凭季明德半扶半架,一步步往前挪着,风吹过时两腿冰凉,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尿遗了裤子。
第46章 莲姨娘
宝如白白恼了半夜回家又辗转翻则良久才入睡。刚迷迷蒙蒙睡熟杨氏进来了。
她给宝如生了个炭盆子炭下煨了两只地瓜端进来便绘声绘色讲起夜里外面发生的惊天大事来。
据她说昨天傍晚一股子土蕃马匪竟然不知如何入了秦州城直杀州府后院纵了一回火。胡知府大怒,调兵出城,当然是去追马匪了。
谁知这一回竟是马匪的调虎离山之计待胡魁将兵调空,秦州城变成一座空城了,又不知那里杀出一股子马匪将胡知府家两个娇滴滴的大小姐并夫人王小婉一起抓走了。
他们胁迫知府夫人叫开城门大摇大摆出城而去。一夜之间秦州城天地变色,知府一门被杀府兵全部被诛一个活口不留。
还是监察御史季墨亲自出马请出秦州本土的匪首方升平出山才算把那窝子马匪给赶走。
胡家如今就剩个胡兰茵若非嫁的早,只怕也要受土蕃马匪的糟蹋。
杨氏扑打着地瓜上的灰细细剥净了皮递给宝如,自己也剥了一只吃着叹了一阵子又改口道:“那胡兰茵当初丈着知府家的威风,撺掇整座秦州城的山工们坐地要价,就是不肯叫我给你和明德修房子,如今她一府俱亡,我看她还拿什么嚣张。”
她还没忘记当初胡兰茵耍的鬼呢。
宝如轻吹着烫乎乎的地瓜,一点点儿的往下轻咬着:“那我大伯了,他去了何处?”
杨氏道:“他倒巧,昨儿清早出城,听说是往土蕃贩药材去了。否则有他那一帮家丁顶着,秦州城也不至惨成这样,土蕃马匪也不至于横成那个样子,知府被杀,打有我以来,也没听过的惨事呢。”
经过杨氏这样一说,宝如算是明白季明德的全盘计划了。
季白去逻些这个风,肯定是季明德放出去的。虽说季白被关在地库里,但在整个秦州人的心里,季白是去了逻些的。
往逻些一个来回,少则一年,多则两年,两年之内,只要无人开地库,季白的死就不会被揭露出来。
他把季白的金银库挪空,把钱全给了季墨,这个用途暂且不说,季墨的嘴基本就买严实了,季墨不会再管季白的死活。
胡魁那一府,应当也是季明德杀的。但他独独留下胡兰茵,是因为对她有感情,还是别的目的?
胡兰茵若知道他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今后会怎样对待季明德?
次日一早,季家大院里,冷风嗖嗖的刮着。胡兰茵脸上涂了厚厚一层脂粉,却掩不住底下那层灰败,干涸的唇上胭脂红艳欲滴,坐在正房檐廊下,亲自主持,让几个婆子给莲姨娘喂毒。
莲姨娘叫人扒光了衣服,大冷寒天赤裸裸叫几个婆子压在当院,两弯柔臂轻甩着,哀求道:“好好儿的,凭什么给我喂毒,我不吃,我要见老爷,让老爷出来见我,我要见老爷。”
胡兰茵昨夜一腔的羞愤和怒火,全发在这小姨娘身上,拍着椅子吼道:“外院这些都是死人么?来几个男人,捉住她,给她喂酒。偷人现眼的东西,不必等爹回来,今儿就是你的死期。”
莲姨娘又被几个婆子拧住了细细的胳膊,还在费力的挣扎着,忽而改了口,尖声叫道:“胡贯,胡贯你给我出来,你出来看我一眼,昨夜还一起唱白头吟来着,我求你出来看我一眼。”
不提胡贯则罢,一说胡贯,胡兰茵抱起只茶碗砸的哐啷做响:“撕,给我撕了她这张烂嘴!”
莲姨娘也不挣扎了,十月的冷天里,光着身子,没有羞耻也没有冷,竟抽抽噎噎又唱了起来:“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原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秦州人毕竟朴实,外院的男家丁们皆是做粗活儿的,看一个小妇人落到如此田地,光着身子,一无所有,眼看要死,那白玉般的身子,天上仙女也没有的美,就那么被糟蹋着,被几个恶婆子掐的青青紫紫,看也不忍心看她。
听说她昨夜偷了人,叫胡兰茵捉奸在床,所以要灌毒。
这可怜的小姨娘,也是季白打外头买来的,与季白人手一把钥匙,专管地库。
其实就算不偷情,胡兰茵不杀她,季白用上几年,待她知道的事儿多了,也会弄死她。概因他前面好几个管事的姨娘,就是在知道的事儿多了之后,被他下手弄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