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行有道
给了景婳两块糖让她自己耍去,林若秋方蹙眉朝着红柳道:“阿瑛似乎很亲近李氏。”
红柳道:“德妃娘娘没孩子,一向对大皇子视若己出,大皇子爱往昭阳殿去亦是情理之中。”
林若秋自嘲的笑了笑,“他是有些怕我呢。”
红柳忙劝,“娘娘不也是为了大殿下着想么?等他再长大些,总能体会娘娘的苦心的。”
林若秋不否认,她对楚瑛比对其他孩子要更严苛一些,但那也是因为抱有过多期许的缘故:一个明君可使国祚延长百年,若是昏聩之人坐上皇位,只会加速江山衰落,楚瑛身为长子,理所当然肩上的担子要比旁人更重一些,故而林若秋丝毫也不敢放松警惕。楚镇忙于朝政,教导子女的重责无疑便落到她头上,林若秋既不想皇帝有后顾之忧,也不想孩子们的前途毁在自己手上,故而心上的弦始终紧紧绷着,实难松懈。
她轻轻叹道:“但愿如你所言。”
主仆俩干坐到黄昏,奈何始终不见楚瑛回来,饶是素来镇定的红柳亦有些沉不住气,道:“奴婢去昭阳殿看看。”
然则她才刚起身,就见安然牵着大皇子回来了,忙行礼道:“贤妃娘娘安好。”
安然摆了摆手,示意她起身,这才领着孩子上前,向林若秋笑道:“我方才去昭阳殿跟德妃姐姐说法,可巧见大殿下也在那儿,顺势就把他给带回来了。”
林若秋感激地望她一眼,来不及答谢,先命人取了戒尺来,满以为楚瑛会和往常一样背着手站立在墙边,谁知他却脆声道:“母后不必打儿,孩儿明日就去向先生告罪,总不让父皇母后因儿臣蒙羞便是。”
说罢,便一溜烟的回房,连门闩也得堵上了。
林若秋一怔。
安然道:“大殿下这样懂事,姐姐可欣慰了?”说罢便自顾自的坐下,又为自己倒了盏清茶。她与琼华殿来往频繁,熟得跟自家人一样,众人皆见怪不怪。
林若秋知道她并不是在夸自己:阿瑛若真的懂事,就该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而非什么不让父母蒙羞——这样有目的性的道歉,自然算不上真诚。
安然叹道:“恕我直言,姐姐有时候对大皇子太严苛些。”
这点林若秋无从辩驳,她自己也认同,“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若一味放肆溺爱,反倒是害他。”
安然嗔道:“可是姐姐,大殿下终究只是个小孩子,你用这样严格的教条却约束他,却默许他会心甘情愿接受,不觉得太强人所难了吗?”
林若秋无言以对。
“小孩子的心思都是极赤纯的,只认外在,不究其里。谁天天对他笑,给他好吃的好喝的,他便乐意亲近谁,姐姐好歹是一国之后,莫非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得么?”安然轻声道。
林若秋愈发沉默,她当然懂得,可就算懂得,她也不能如此去做——若阿瑛只是寻常人家的孩子,或非嫡长所出,她可以放心地任其玩乐,但在其位则谋其政,已经被这层身份给框住了,叫她怎么宽纵得下来?
安然也明白她的为难之处,唯有一同默默叹息,凝思半晌后,她却蓦然说道:“姐姐不觉得李氏对大殿下太好了么?”
林若秋疑惑的看向她,“你什么意思?”
她当然知晓李蔷对楚瑛的疼爱,哪怕对别的孩子也并不这样,可她觉得那是因为两人自小熟络的关系——安然此举,似乎有挑拨离间的嫌隙。
到底是相伴多年的姊妹,林若秋不愿为此生隙,轻轻笑道:“你对婳婳不是也很好?”
安然摇摇头,“大公主跟我是因为性情相投的缘故,不怕告诉姐姐,我把她当妹妹看呢。”说罢却意味深长的道:“可是李姐姐不同,哪怕是自家孩子也没有疼爱到这份上的,大殿下回回过去,李姐姐都糕点果品的伺候着,要什么都由得他,反观大殿下在您宫里却处处受制,长此以往,您说大殿下该怎么看您?”
林若秋脸上的笑容有些凝固,“你的意思是,德妃想从本宫这里将阿瑛夺走?”
这太不可思议了,她知晓李蔷对于楚瑛的疼爱有些逾分,可她觉得那是因为李蔷长日寂寞的缘故,才想在孩子身上寄托愁思,若是引得楚瑛与她离心,对李蔷又有什么好处?她的家世容貌摆在这儿,终其一生到德妃也就到头了,就算哄得楚瑛事事顺着她,她也不可能当上太后的,有礼法在呢!
安然见她一脸骇然,知她此时还不能深信,遂淡淡道:“我可没说她非要跟姐姐过不去,不过是觉得她为人古怪罢了。姐姐可知,方才那些话就是她教大殿下说的,说等大殿下从先生那儿回来,她还要做几样糕点亲自犒赏他呢,大殿下自然就乖乖认错了。”
倘若说林若秋之前还有些疑心,现下便已信了一半。她知晓李蔷的聪慧,加之这些年协理六宫,更非不通事理之人,何以在阿瑛一事上却这样宠纵?李蔷明知这样的做法能得一时之利,长久来看绝非好事,可她还是哄着他、纵着他,她想让楚瑛变成一个昏君么?还是,仅仅为了让楚瑛跟自己生分?
安然将碗中茶饮尽,深深望她一眼,“姐姐,防人之心不可无,纵使您这些年并无亏待德妃的地方,可宫中人心驳杂,咱们总得擦亮眼睛盯着,否则,难免后患无穷。”
安然走后,林若秋只觉心绪复杂,便让红柳去房中看看楚瑛的情况。
红柳回答说,大殿下已经睡下了,还笑着拿手比了比,“肚子撑的圆滚滚的,可见在德妃娘娘宫里吃了不少东西,奴婢走过去的时候,大殿下还打了个饱嗝,那模样真是爱煞人。”
她描摹得绘声绘色,林若秋却有些笑不出来,倘若李蔷的目的是取代她这个生母的地位,那她差不多已经成功了——楚瑛犯了错不敢回家,而是径直躲去昭阳殿中,显然在他看来,李氏那儿才是安全的避风港,而林若秋则成了凶神恶煞的母大虫。
其实她哪舍得认真罚他呢?回回责打之前,林若秋都会在自己手背上演练一遍,确认不会力道过重,甚至戒尺都不会落下来,多半时候都只是虚张声势而已。
可是在楚瑛眼中,这样的形象已足以将她拉到低谷了罢?
林若秋默默地将戒尺收起,转头放回抽屉里。
晚上楚镇过来,见她一脸抑郁,不禁笑道:“怎么了,这才一日不见就如隔三秋,就这样舍不得跟朕分开?”
林若秋缺乏开玩笑的兴致,只闷闷不乐的上前为他宽衣。
楚镇察言观色,“是不是那小子不肯听你教训?”说罢便要揎拳掳袖代她上阵。
林若秋忙拦着他,嗔道:“您急什么,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深吸一口气,她才缓缓将阿瑛方才所言告知。
楚镇听到他愿意去先生那里和解,脸上不禁露出欣慰之色,可随即便皱起了眉,“这叫什么话?合着认个错就当没事了,他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
林若秋默然不言。真是这点难办,在楚瑛看来,他答应去请罪只是场利益的交换,心底却毫无半分愧疚之心——是谁教得他这样的?
楚镇半散着衣襟,在殿中踱着步子,恼怒的道:“去把那小子叫来,朕要亲自教他。”
林若秋劝道:“阿瑛已经睡了,还是等明日再说吧。”
至少现在楚瑛答应去顾先生那里赔礼道歉,好歹全了顾先生的人情,把课程稳住,至于其他,再慢慢安排。
楚镇勉强同意这个决定,却依旧愠怒道:“早知如此,朕就不该让他跟那些个王府世子一同进学,好好的孩子都得带坏了。”
林若秋有些无语,这就有些无理取闹的意味了,再说,当初各王府的公子上京,不也是皇帝同意的么?对楚瑛而言,也的确需要些年纪相仿的孩子作伴,至于利弊权衡,横竖都是些小孩子,日后有的是时间纠正。
况且,她也知晓楚镇的打算,别看这会子都是些斗鸡走狗的顽童,长大了却是要取代他们的父亲继承爵位的,若楚瑛登上皇位,将来免不了要与这些郡王亲王们打交道,有幼时的情面在,应对起来总会方便一些。
思及此处,她蓦地问道:“陛下属意阿瑛为太子么?”
楚镇蹙眉,“为何这样问?”
林若秋轻轻拥着他,“臣妾只是想知道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
因着后宫不得干政的戒条,她从来不问皇帝日后的决策,可孩子们渐渐大了,总会有那么一日,她只是希望楚镇能给她一个明确的回答,好让她清楚今后该怎么做。
第209章 乌鸦嘴
楚镇面露犹疑, “阿瑛年长,性子却偏懦善,才智亦为平人,倒是阿珹……”
阿珹虽比阿瑛晚一年进学,但先生却对其极为称道,楚镇考较过此子的功课, 差不多的诗词都能信手拈来,就连策论亦偶有涉猎, 反观阿瑛,一卷四书都够他背十天半月的,二子才智,实不可同一而论。
林若秋深吸一口气,“陛下的意思, 是想立阿珹为太子吗?”
本朝并没有定立嫡长的规矩, 嫡长决定了次序的优先,可最终的选择权仍握在皇帝手上。林若秋知道,未来太子必出在楚瑛与楚珹之中, 阿瑾年纪幼小, 是断不能与两位哥哥相争的,可硬要她选出一个人来,她却实在难以抉择,手心手背都是肉, 挑中哪一个, 剩下的那个都难免有所不平, 但林若秋唯一的所愿,只是他们二人一切安好,永无损伤。
楚镇也是这么想的,故而迟迟不理会朝中言论,近些年,朝中已陆续有人提出册立太子之事,可都被他视而不见略过去了,他不愿两个孩子过早的确立君臣之别,这对二人日后的发展都不是一件好事。
皇帝叹息一声,缓缓抚上林若秋的手背,“再等等吧。”
尽管在儿子们成年之前,储君的名分得提早确立下来——否则朝臣们就得蠢蠢欲动,各自站队,反而引起厮杀——可楚镇惟愿拖延些时日,非得他能妥善地权衡利弊,他才肯决定承继自己基业的人选。
林若秋知晓皇帝肩上的担子比自己更重,他既是人君,又是人父,比起林若秋单纯作为母亲的顾虑,楚镇比她更多些考虑:他身后站着的,是大周百年江山,断不能葬送他人之手。
林若秋所能做的,就是不给他拖后腿,更不能干扰他的判断,因此她只点点头,“那我都听陛下的。”
楚镇在她额头覆上一个清浅的吻,温柔道:“朕知道你对阿瑛这孩子爱之过深,反而责之弥切,他如今年纪尚小,自然不懂得你的用心,等他再长几岁,自然会明白的。”
林若秋苦笑道:“只怕到那时他更得将我这位母后视若仇雠了。”
有李氏这位温柔体贴的娘娘比着,怎不显得她凶悍如虎?但就连这种话她也不能对皇帝说出口,既是怕他取笑,也是宁愿自己多心——难道血缘的联结竟脆弱至此,还比不过一个外人三言两语的挑拨?
尽管她也觉得李氏未必是存心挑拨。林若秋看得出来,李蔷对楚瑛的疼爱是真的,可楚瑛因此对她愈发疏离也是真的。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内心愈发寒凉。
她吁声对楚镇道:“若陛下您不是皇帝,只是个寻常王爷倒好了。”
那就用不着这样胆战心惊的,要么误一子,要么误一国,这种选择题叫她怎么做呀?
楚镇笑道:“朕是王爷,难道就不用争世子之位了?”
林若秋撇撇嘴,“那却轻省容易得多了。”
做个闲散王爷毕竟比做皇帝简单,也用不着太担心才智,不是她说,脑瓜子笨点的呢,才更令上头那位放心呢!况且规矩摆在那儿,王府世子一般都由嫡长继承,其余人亦各有去处,不像皇家是最不重规矩的地方,反而让人无端生出许多隐忧来。
林若秋轻轻叹道:“孩子们长得再慢些就好了。”
她多希望这几个孩子能多享受一些少时的愉悦时光,不必早早地面临嫁人或参政这些犯难,奈何时光匆匆,孩子们终究还是如雨后春笋一般日渐茁壮,而她也在日复一日老去——岁月不饶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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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林若秋就牵着楚瑛的手去太医院看望顾先生。顾先生的伤其实并不算重,简单包扎一下、又敷了些药膏便好了,之所以赖在太医院不肯出来,无非是觉得颜面受挫,非等着这群王孙公子亲自去给他致歉不可。
及至见皇后娘娘都大驾光临,顾先生顿觉受宠若惊,一骨碌就从竹榻上爬起来。
林若秋亲自向他鞠了一躬,款款说道:“我儿顽劣,不想伤了先生尊面,因此今日特携他前来告罪,还望先生海涵,既往不咎。”
顾先生作揖不迭,“怎敢劳动皇后大驾?老夫实在生受不起。”
两方各自谦辞一回,林若秋又让楚瑛规规矩矩上前赔礼,但见他一言一行莫不合乎体度,半点也挑不出错来——大约是李蔷劝他的那些话起了作用。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顾先生要的只是个形式,能有台阶下便可,当下摸着楚瑛的头笑眯眯的道:“不是我说,大皇子生生是叫那两个顽童给拖累的,真不知邺王府为何要送他俩进宫,累得老臣教导起来亦颇费力。”
林若秋只得赔着笑脸,又说了番辛苦先生的大道理,其实她哪愿意那两小子进宫,尤其是那个大的——从前楚兰听了魏语凝的挑唆,贸然来撞她的肚子,就算他是个孩子林若秋不跟他计较,可心中难免耿耿于怀。奈何她身为各王亲的长嫂,务必得一视同仁,更不能在下一辈身上显出偏颇来,也只好不予计较。
加之楚瑛虽与楚兰楚萱两堂兄弟时常打打闹闹,可一同进学的孩子里头,也数他们几个最为要好,许是血缘最近的缘故。看在这层好处上,林若秋姑且宽容以待。
顾先生答应了明日照常上课,但为了显示伤情的严重性,他决定在太医院多留一天,林若秋只好先带着楚瑛回去。
楚珹见哥哥今日有空,也便叽叽喳喳找他作耍,两个孩子年岁差得不远,虽一个内向一个活泼,可玩乐的心思倒是一致的。
林若秋放手让他们交流感情,因方才赔礼说法费了太多力气,正打算回房眯眯眼,就看到李蔷行不动裙的过来了。
上前朝林若秋施了一礼,她便笑眯眯地向楚瑛招手,“大殿下,快过来,李娘娘做了些好吃的东西,都是你素日最爱的。”
楚瑛果然欢呼着跑来,李蔷便让侍女将手中一包东西递给她,又将他搂在怀中摩弄他的头。
无奈楚瑛还惦记着适才的游戏,往嘴里塞了两块糕后,就忙不迭的跟楚珹跑到屋外去了,李蔷只好恋恋不舍的放他离开。
林若秋看在眼里,不禁说道:“妹妹对阿瑛真是关切。”
李蔷听出她言外之意,只浅浅道:“我自小看着大殿下长大,疼他自然比疼别的孩子多些,若知二殿下也在,我就命人多做一份过来了。”
林若秋便不再言语,两人静默的看着窗外两个孩子戏耍,恍若一对彼此投契的母亲。
李蔷看了半日,恍若无意问道:“我听说近来朝中已有立太子的风声,不知姐姐以为如何?”
倘在平时,林若秋只会当成一句闲谈,可经过安然那番忠告,她却不得不往深层解读——李蔷此举,会是在试探她吗?
因此她只淡淡道:“后宫不得干政,陛下自有打算,本宫哪能管得了多少。”
李蔷笑道:“话虽如此,可姐姐得陛下专宠多年,既是诸皇子的生母,也是嫡母,这家事总能议论一二吧?”
她轻轻叹道:“立嫡立长,此为古训,姐姐若真心疼爱大皇子,不若早些奏请陛下立他为太子,如此也好使朝野安稳。”
林若秋锋利地望她一眼,冷声道:“有陛下在,朝政自然安稳。且陛下说过,储君之事不急,若太早明确君臣之别,反而不利于诸皇子亲近,我知姐姐一心为阿瑛思虑,可也不必操之过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