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行有道
魏太后淡淡道:“她要怨就怨吧,横竖人死不能复生,哀家还管她做什么?”
纵使她对魏语凝从前多有薄待,可若没有承恩公府做底子,加之她这位太后的扶持,魏语凝如何能坐上昭仪之位,安享尊荣许多年。她若连这点都看不清楚,也无非是个浅薄之人,死不足惜。
许是秋来夜凉,魏太后忍不住嗽了两声,“柳成章呢?哀家记得他那里有一种止咳的丸药,润肺最效。”
崔媪给她倒了半盏温水,麻溜的沿着唇角喂下去,“陛下召柳大人去太和殿了,大约一时半刻不会回来。”
魏太后握着瓷杯的手不禁一晃,险些将茶水打翻在地,“叫他去做什么,皇帝向来有黄松年伺候。”
“许是黄太医年纪太大的缘故吧,舍不得来回奔波,反正咱们柳大人的医术也是不差的。”崔媪道,她并不知昔年经过,只觉太后娘娘太过小题大做,区区一个太医而已,给谁看病不都是一样么?
魏太后似也意识到自己举止有些奇怪,掩饰着将杯中残茶饮尽,正要让崔媪扶她躺下,忽见帘栊摇晃,却是皇帝一阵风似的进来,面色阴沉的可怕。
崔媪虽不明就里,却直觉有些不好,正要上前拦阻,“太后娘娘已经睡下,陛下您不如……”
话尚未完,魏太后已轻声打断她,“你出去吧。”
崔媪担忧的望了魏太后一眼,到底没敢多说什么,只轻轻朝皇帝一鞠躬,继而提心吊胆的掩上门出去。
昏黄的烛影下,魏太后那张保养得宜的面孔似乎立时苍老了十几岁,神情却显得异常平静坦然,“皇帝漏夜前来,想必柳成章已经什么都和你说了,何苦还来烦扰哀家。”
楚镇脸上显出难得的固执,声音冷彻,却掺杂了几分哀恳之意,“他一人之言做不得数,既事关昔年情状,朕自然得亲自向母后讨个说法。”
魏太后轻轻笑道:“什么说法,齐氏早就死了,而你却活生生站在这里,追究过去还有意义么?”
楚镇神情复杂,“如此说来,当初那碗落胎药当真是母后您故意服下,您根本不想儿子生下来?”
魏太后侧首望着墙壁,烛火的影子一下下在上头跳着,恍如活了一般。她木然颔首,“你本不该来到这世上。”
从她怀这个孩子的伊始,她便知晓它是个错误。生下他,便等于成全了昭宪,魏太后怎能眼见如此?她用了一生的气力来憎恨这个女人,好不容易初见成效,结果却一朝前功尽弃,她不甘心。
没有哪个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可要她将自己的亲生骨肉拱手相让,还眼看着昭宪一点一点积累起慈母之名,魏太后只觉心中寒透。与其终日为了这块肉汲汲营营,还不如趁早斩断干系,长痛不如短痛。魏太后遂下了狠心向柳成章要来那碗药,一举摧毁了与她不睦的齐氏,无奈这孽障的生命实在太过顽强,魏太后还是为她人做了嫁衣,让昭宪拣了便宜。她能怎么办?她只觉得此生从未有过的绝望,与其日日看昭宪的眼色,再让她利用母子之情来牵制自己,魏太后只能当没生养过这儿子——她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只是没想到这秘密多年之后会再度被人撕开,还引来皇帝一番质问。
真相始终是鲜血淋漓的,哪怕明知会刺痛人心,魏太后还是缓缓说了下去。此时此刻,她不想骗人,这段埋藏在尘灰中的往事憋在心头已太久了,如今能够宣泄出来,魏太后竟意外感到几分轻松。
皇帝脸上却显出痛苦之色,不知是烛火的明灭亦或是肌肉的震动,他声音微颤的道:“这些年,您难道一次都没后悔过?”
纵使当时情非得已,可在他渐渐长大的那些年,魏太后亦从未去椒房殿探视过他,是无心,还是不忍?
魏太后神情平静,“从来没有。”
也许是有过的,可那时的她太过年轻,更在意的是帝王的宠爱以及权势的巩固,其他都如雁过无痕;如今到了这把年岁,魏太后更不愿做些虚情假意的张致,倘若皇帝要记恨她,那便恨吧——这样,魏太后良心上反而能宽慰些。
楚镇捏紧了拳头,似乎想要叱责些什么,但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去。
室中更空落了几分。
崔媪悄悄推门进去,愁眉紧锁的向帐内道:“陛下方才出去时,脸色似乎不怎么好看,太后您莫非为昭仪娘娘求情了么?”
“怎么会?那些罪都是她该受的。”魏太后端坐在黑暗中,忽然嗤地一笑。
正如她曾经犯下的罪孽,如今也将得到报应。从今以后,她便真正失去这个儿子了。
上天真是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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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若秋睡至半夜,忽然感觉脸颊上有些潮润,仿佛有一两滴露水溅落在眼皮上,起初没当回事,继而却想起,她是在室内,又非睡在园子里,哪来的夜露沾身?
这么一想,林若秋顿觉毛骨悚然,急忙披衣起身,果然就见床头坐着一个鬼影,脊背稍稍佝偻着,很像是着了魔的情状。
好在她及时辨认出楚镇的脸,否则难免会以为鬼压床,因拍了拍胸口埋怨道:“陛下怎么三更半夜又跑来吓人?臣妾的胆子可不是铁打的。”
还好之前听雨楼经历过一次,心中先有了戒备,否则迟早给吓出病来。林若秋一面嘀咕一面就开始系前襟上的纽子,也许皇帝的来意十分纯洁,可她总得留个心眼,男人精虫上脑那是什么都顾不得的。
楚镇却并不看她,只轻轻哂道:“朕方才去见母后,她竟什么都肯据实相告,连骗一骗朕都不愿意。那时朕便知道,朕只能做一个皇帝,而非母后的爱子。”
林若秋听得糊里糊涂,“骗谁?”
室内没有点灯,只从窗外投入丝丝缕缕的月光,如流泻的水银一般,浅淡无影踪。林若秋惊奇的在皇帝眼中看到一点水泽之意,他是……哭了么?
她还以为方才是口水滴到自己脸上哩。
林若秋顿觉老大不好意思,正踌躇要不要将手帕递过去,腰肢已被男人紧紧抱住。
楚镇抵着她的肩膀,声音如同梦呓,“若秋,不要背弃朕,这世上朕唯一能信任的,就只有你了。”
林若秋虽不知发生何事,只觉得皇帝此刻脆弱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大抵是母性本能发作,她返身搂住他的臂膀,浅浅拍打着,心中不由猜测其中缘由若何。
第79章 姨娘
夜凉如水, 又还不到烧地龙的时候,林若秋在一室静谧中不禁缩了缩脖子。其实这屋子十分和暖, 门窗也关得严实, 冷风都是皇帝方才开门时带进来的——林若秋当然没法为这点小事指责他。
可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
楚镇发觉了, 抱歉道:“朕忘了你刚起来, 是朕的疏失。”一面打量着她光裸的肩膀, “可是你穿得也太少了些。”
林若秋平时也不这样, 只因孕期体质燥热,她又有好蹬被子的毛病, 若热出一身汗来, 更得生病,因此红柳特意用杭绸为她做了几件薄薄的寝衣, 好歹睡中舒坦,也能老实些。
其实她也不算刚起——皇帝若不来, 她仍躺得好好的呢。不过楚镇此时正心中烦闷, 林若秋个人的一点不愉快就无关紧要了。
楚镇试了试她的额头,还好只是温热, 并没有发烧, 心下稍安, 也懒得翻箱倒柜寻衣裳,径自将自己的大氅取下,为她披于肩上。
虽说只是件常服, 可它与龙袍的意味是共通的, 林若秋踌躇要不要接过, 楚镇却已强硬的为她系好颈带,这下她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狐狸的毛皮牢牢贴着肌肤,那点凉意很快便消退,林若秋来了点精神,方能从容打量楚镇的模样,他应该来了有一段时候,眼皮浮肿,面上有些失神,林若秋醒来之前,他大概一直在想自己的心事,没打算打扰她。
林若秋也没打算打扰他,只是安静的陪他坐着。他要说,她便听;他无话,她便一同沉默。比起絮絮叨叨追问个不休,她知晓此刻男人更需要的是静一静,而非几句口舌上的无谓关切。
两人相顾无言,终是楚镇先按捺不住,“你不想问问朕发生何事?”
“陛下若愿意告诉臣妾,自然会说的,您若不想告知他人,臣妾问了也是白问。”林若秋专注地望着楚镇面庞,似乎想从细微的表情发现一点端倪,却极力压抑住,避免引起对方不快。
她平素极有好奇心,但此时此刻,她只是一个被爱意占据的女人,为此,她将自身的同理心发挥到极致。
倘若皇帝希望从她这里得到安慰,她当然是很乐意去做的,问题是,他需要吗?身为天子,他太过自律,戒心太重,也就注定了不会轻易与人分担痛苦——即使这样能令他好受些。
林若秋心疼他,却无能为力。
许是她眼中蕴含的柔情打动了楚镇,楚镇轻轻拉起她的手,自嘲道:“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朕总以为当年那出是场意外,倒低估了母后的心胸。”
因将昔年魏太后与齐氏的一场风波娓娓道来。
林若秋听了并没觉得如何惊讶,倒不如说……她其实早就猜到这点,从胡卓当时给她讲这段故事的时候,她便觉得蹊跷,胡卓描述中的齐婕妤是一个再平庸不过的女人,纵使因争宠而心生嫉妒,又怎会糊涂到给人送落胎药,魏太后的手段她却都看在眼里。只因当初的魏太后是个绝佳的受害者,这桩公案又早就落幕,谁也没法再翻出来罢了。
如今亲耳从皇帝口中听到,林若秋证实了曾经的猜想,自然难有震惊。她却仍昧着良心问道:“陛下是否弄错了?太后娘娘不像这样的人。”
楚镇冷笑,“柳成章亲自写下的证言,朕也亲自去问过母后,还能有假?”
林若秋没话可说了,难怪皇帝这样晚还跑来琼华殿,想必是在长乐宫中受了刺激,她几乎能想象魏太后脸上的表情——冷肃的,决然的,然而没有半分愧疚。
楚镇蓦地看向她,眸黑而深,几乎要望进她心底的通道中去,“若秋,换了是你,你当如何?”
林若秋设身处地想象,发现她不能说魏太后所为一定就错,相反,从权衡利弊的角度而言,魏太后选择了一条对自己最佳的路,只是命不由人,到底还是在最后一环出了岔子,打从楚镇生下来的那刻起,这对母子间的裂痕就已注定了。
魏太后自然有她的道理,可若林若秋处在这等位置,也许她最终也摆脱不了同样的命运,但至少,她会尝试寻求其他可能,或是到先帝跟前博他怜悯,或是放下身段,恳求昭宪皇后好歹体谅一下母子之情,而非这样仓促的决定扼杀一条生命——魏太后根本没想到这些,她在意的,只是权势荣辱而已。
其实皇帝内心也并未真正怨恨这位母后,即使她当初用亲骨肉的性命设下毒计,即使皇帝的残缺很可能是由当年那场意外造成,他依然不十分怪她,他唯一所求,只希望魏太后尚有稍稍恻隐——可她却连骗一骗都不愿意,而是用那样残酷的实话斩断一切念想。
魏太后的坦率也许是对的,可她究竟是出于不愿欺骗,还是仅仅想让自己良心好过一些,就不得而知。林若秋抱着皇帝的后颈,那毛茸茸的触感令她想起婴儿初生的胎发,任何的安慰此刻都显得徒劳,林若秋唯有紧紧拥着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您还有我呢,我会永远陪伴您的。”
她永远也成为不了魏太后那样手段卓绝的女性,可她也有自己珍视的家人与至亲,有楚镇,有婳婳,还有她腹中揣着的这一个。为了这方小天地,林若秋会拼尽全力守护它的安宁与美好,她发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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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太后与皇帝明面上并无任何矛盾不快,可有些事在悄然变化中,却是谁都看得出来。皇帝仍旧每日到长乐宫晨昏定省,却只坐一刻钟不到就出来,魏太后也不留皇帝儿子说话,不知是没那么多话好说,还是懒得费精神——魏太后的安神汤吃得更多了,柳成章成天待在长乐宫里,似乎半步也不敢离开。
与此同时,承恩公府的动作却不小,先是诚惶诚恐地上了一封奏章,表示魏氏的恶行全属她一人所为,跟娘家没半分干系,后又将生养魏语凝的那名姨娘五花大绑送进宫里,责其教女不善,任凭皇帝处置。
未央宫中的太皇太妃得知之后只嗤了一声,“这些人手脚倒快,也真拉得下脸。”
程氏微微一笑,“事到如今,面子哪有里子重要,看来承恩公府能屹立至今,其中不乏圆滑之辈。”
什么清高风骨,在生死面前都是屁话,魏家急着撇清干系实属明智。但不管怎么说,魏语凝这次孤注一掷之举让娘家的声望跌到谷底,谁也不信承恩公府与谋害龙胎一事全然无关,就算没有切实的证据,这层污名是洗刷不清了。
皇帝也没手软,魏家稍稍一表态,皇帝转头就将那姨娘押进了暴室,亦是杀鸡儆猴,好教承恩公府知道厉害。
程氏轻轻叹道,“女债母偿,那姨娘或许真正无辜,可谁叫魏家纳了她,又生养了罪人,也只好归咎到她头上。”
又望着林若秋感慨,“说来那魏氏何必如此恨你?你也不曾得罪她,若说是嫉妒,满宫里无宠无子的不止她一个,怎么独独她存有这份坏心?”
林若秋自然没法体会死刑犯的感受,她只觉得魏语凝是个疯子,临死还要来这么一场自爆式的袭击,连魏太后和承恩公府都被牵连,这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推测。
太皇太妃将一大朵菊花娇艳地簪在鬓上,脆声道:“这有什么难解的,有时候你过得比她好,已经足以让一个人想杀死你。”
林若秋一想还真是,太宗皇帝的第二任皇后不就是这样嫉恨着元后?魏太后对昭宪皇后也未尝没有过类似的心思,可见当你成为一个人的心尖宠时,也必然会有许多人将之视为眼中钉。
无奈林若秋已经走上这条路,便再没有退缩的道理,不能因为有这些顾虑,就放弃楚镇对她的好——凭什么?宠爱,安全,作为一个成年人,她全都要。
林若秋静静沉思的片刻,太皇太妃正对着铜镜顾影自怜,惋惜山花插满头却无人欣赏,忽一眼瞥见林若秋装饰朴素,头上半根插戴也无,因突发奇想,“我也给你簪几枝吧,皇帝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林若秋急忙推辞,连说不必。
太皇太妃嗔道:“羞什么,你人年轻,随便怎么着打扮都好看,也没人说你老来作怪。等你到了我这把年岁,想戴都没脸戴呢。”
林若秋心道那您现在头上五彩缤纷的是什么,连头发都快看不到了。其实她之所以抵触头上戴花,倒不单纯是觉得俗气的缘故,更重要的是,那是“菊花”呀!
这个词已经被污名化得太厉害了。
奈何却不过太皇太妃一腔盛情,林若秋还是由得老太太在耳边簪上了一朵粉紫色的菊花,等她满面娇羞的去向楚镇献美时,那坏东西果然笑出声,“怎么想到戴这个?还真挺有意思的。”
林若秋对着镜子照了照,立刻连枝叶带花瓣拔了个干干净净,她这样健康的肤色果然不太适合艳俗打扮,加之孕期面如满月,简直跟杨二车娜姆一模一样。
楚镇努力忍住笑,“朕明明夸你,怎么反倒不高兴起来?”
林若秋撅起嘴,没好气的往他怀中一倒,半点也不理会这男人的装腔作势。不过她能感觉到,楚镇的情绪在日渐好转,这当然是好事,生命始终是要向前迈进的,何况那件事已过去多年,皇帝该趁早忘了它,何必白白引起不快呢?
林若秋在心中默默算着日子,大致到明年春末夏初,这孩子就能出世了,一个新生命的诞生,必定能抹去所有忧伤的记忆。
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它到来。
十月底,王氏又一次进宫探视,却告知林若秋一个惊人的消息,“佟姨娘有身孕了。”
林若秋还真被震惊了,虽不知佟姨娘的具体年岁,可根据林若夏来推算,佟氏少说也是三十大几的人,这对古人而言,简直和老蚌孕珠一般。可想而知家里欢喜到什么地步,那佟氏的尾巴该翘上天了吧?
但据王氏说来,“佟姨娘这回却谦卑得很,她还说沾了你喜气的缘故。”
林若秋听着只觉莫名其妙,这跟她有什么关系,就算她天生锦鲤运,这运气还能隔物传功不成?
她不由起了狐疑,“佟姨娘到底想做什么?”
透过王氏的眸子,她发觉这位嫡母跟她想得一模一样,王氏道:“她想让林若夏进宫来答谢你,顺便,照顾你平安生产。你也晓得,你二姊的婚事至今都没着落,只怕是想让陛下帮着在京中挑户好人家。”
林若秋想起那位雄心勃勃的姨娘,总觉得这母女俩的目标没那么低端,再说,哪户人家能比皇宫更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