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行有道
崔媪在旁陪笑道:“太医说过了,太后娘娘得的只是寻常风寒,不妨事的。只是贤妃娘娘一日三趟的过来,太后光顾着换衣裳去了,这一会冷一会热的,病怎么能见好?”
湘平公主便知其底里,双眸炯炯的望着魏太后。
魏太后梗着脖子不肯说话。
都什么时候还这样倔强,湘平公主忍不住叹道:“您若不喜她,不叫她侍疾便是了,何苦来哉!”
魏太后要强了一辈子,临老还是这样不肯放松,处处都想掺和一脚。照湘平看,都这个岁数了,安心享福才是正理,理会宫中乱七八糟的纠纷做什么?
湘平公主麻溜地将空碗收拾好,又端来热水为母后擦身,口中絮絮道:“贤妃那糊涂性子是成不了气候的,一天到晚在您跟前打旋磨子,倒害得您老不得安生。您总不至于想帮她成为皇后吧?陛下肯定不会立她的,若说是贵妃倒还有几分可能……”
魏太后不声不响,显然并不打算讨论这些。
湘平觑她一眼,终是小心翼翼道:“其实以女儿的意思,最好是您举荐林淑妃为后,横竖宋家都站出来了,您老锦上添花做个顺水人情,陛下只会记着您的好,那林淑妃也并非忘恩负义的,如此岂非皆大欢喜……”
魏太后淡淡打断她,“哀家累了,你回去吧。”
真是,人一老,这脾气也跟着又臭又硬。湘平悄悄朝她扮了个鬼脸,到底没好意思久留,只略思忖一番便离了长乐宫。
她却并未立刻回去,而是去了琼华殿中。
魏太后的性子是绝不肯跟林氏握手言和的,可湘平为了长远计,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周旋一二。
林若秋久不见这位公主小姑,乍一见面也觉得欢喜得很,她跟湘平意气相投,倘若没有魏太后这层关系,两人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湘平并不隐瞒来意,开门见山的道:“方才我去求见母后,母后的意思,似乎并不愿帮忙。”
林若秋脸上的笑容丝毫未淡,她本就没指望魏太后出言支持,只要她不拦阻就够了——是充分条件而非必要条件。
不过林若秋仍是谢过湘平的好意,“本宫自有区处,公主无须担心。”
反正立谁做皇后都是楚镇说了算,魏太后再不情愿又能如何,又不是她老人家娶媳妇。
湘平叹道:“母后性子倔强,一时难改,可她并非存心针对于你。来日你若为后,还望您莫与母后为难。”
林若秋道:“公主真是说笑,本宫怎么敢对太后不敬?”
她从来也没把魏太后当成敌人,不为别的,只为她是皇帝的母亲,楚镇身上的血有一半来自于她。只是若魏太后始终不待见她,那她也犯不着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大不了各人自扫门前雪便是了。
湘平所求亦是如此,她太清楚眼前的女子在皇帝心中分量,若林若秋当真要与魏太后为难,魏太后还真不一定抵挡得住——明着不敢怎么样,暗地里要算计也便算计了,何况说起来皇后才是这六宫的主人,太后多半是颐养天年的,等林若秋执掌了后宫权柄,孰强孰弱更加一目了然。
相比之下,相安无事自是最好的结果。
湘平沉吟片刻,蓦地说道:“淑妃娘娘大约不知,我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了。”
“真的吗?”林若秋惊喜不已,忙向对面看去。恰如一切生育过又有孩子的女人,她对这方面格外敏感,且容易感到兴奋。
不过从外表还真看不出湘平有快四个月的肚子。
湘平公主轻抚着腹部,神情眷眷地道:“太医说我母体孱弱,本来不容易怀上身孕,所以这一胎也就格外珍稀可贵。”
“那可真是件大喜事,公主该好好庆祝才是,想必这回一定是个小世子。”林若秋由衷为她高兴,她太知道湘平对于子嗣的渴望,何况陈家那位婆母拿此事刺过湘平不少回,湘平如今总算能一扫之前郁闷。
此刻她脸上便是一副幸福满足的神情,浅笑道:“谢嫂嫂吉言。”
林若秋先是一怔,继而有些不好意思,“本宫怎当得公主叫一声嫂嫂……”
何况楚镇并未下旨立后,这叫得也太早了些。
湘平却并不打算改口,“事已至此,嫂嫂以为还有别的人选么?”短短片刻间,她已下定决心,“我本该多谢嫂嫂才是,这个孩子,是我去行宫之后才怀上的,对外我也无须隐瞒。”
林若秋渐渐懂得她的意思,“但这……”
湘平美丽的脸上一片坦然,“我并未撒谎,至于旁人爱信不信,那是他们的事。”
林若秋无话可说了,她看出湘平仍是不放心,怕她得势之后会为难魏太后,因此才选择用自己的方式予以报答——湘平对于风水之说其实半信半疑,可世间总是愚民居多,此言一出,信的人便多了。
结果不出林若秋所料,短短半月之间,她便成了新一任的送子娘娘。
湘平所嫁的丈夫虽不怎样,她自己在京城的贵妇圈子里却颇受追捧,谁叫魏太后只这么一个女儿,逢人都得给她三分薄面。何况湘平又生得好口舌,经她这么活灵活现的一渲染,京中很快便知道她到行宫走了一遭后有感而孕的故事。
湘平尤其强调,是那汪泉池所起的作用——林若秋对这种说法颇表怀疑,她又不是仙女下凡,泡个洗澡水都能灵气入体。
她觉得这样夸张的言辞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但现实恰恰相反。
行宫驻地很快有雪片般的信笺寄来,都是附近的达官贵妇请求到泉池沐浴净身的,甚至有人不远千里来到京城,希望能亲眼目睹那方灵验无比的泉池——据说当今淑妃娘娘就是在里头泡过身子后怀上龙裔,且一举得男。
连行宫里头的水都被炒成了高价,市面上甚至出现了一两银子一瓮的“送子泉水”,说是从行宫偷运出来的——当然是谎话,行宫里的一草一木都是不许人擅动的。
横竖喝不死人。
但还真有求子心切的人买了这种泉水,也不知是机遇还是偶然,凑巧其中有几个验出喜脉,如此一来,众人愈发对此泉的灵效深信不疑。
民众的想象力是无穷无尽的,便有人聪明的想到,从前可没听人行宫一带的水有此神效,唯独淑妃娘娘去过之后便屡现奇迹,那么,或许不是泉水的功劳,而是淑妃娘娘的功劳,淑妃娘娘不会是神女转世吧?
陆续便有人在家中竖起了长生牌位,保佑淑妃娘娘长寿康健,如果可能的话,最好给家里带来一大笔财富,再添两个孩子。
似乎林若秋这个新神比观世音和灶王爷都来得有用些,不止管天管地,还管生孩子挣银子——这管得也太宽了些。
无论湘平所使的法子多么荒唐,可林若秋的名声实实在在打出来了。现在的她除了宋太傅口中的贤名,连福运之说也渐渐兴起。
毫无疑问,她林若秋若被立为皇后,大周朝的国祚将能绵延昌盛,荫庇子孙——不少人都是这么想的。
今年的除夕宴上,淑妃林氏可谓出尽了风头。王亲们向她敬酒的时候,目光可谓真诚极了,尤其几位膝下无子或是孩子夭折了的王妃,巴不得现场向她讨教一番育儿经。
林若秋窘迫难言,只得含糊对付过去,可见一个人太出名也不是好事,她可以预感到今后的忙碌生活。
赵贤妃眼看着对面热闹,暗暗咒骂了几句,到底无可奈何,只在灯影下喝着闷酒。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之前她还觉得林若秋是妖孽呢,这下可好,妖精没收成,反倒修成正果羽化登仙去了——那林若秋一看就是个狐狸精,只有一帮乌合之众把她当天仙供着。
奈何天下的乌合之众实在太多,像赵贤妃这样的只好众人皆醉我独醒。
谢贵妃的气度就比她好多了,笑盈盈的上前斟酒,“难得如此佳节,本宫敬妹妹一杯。”
林若秋诚惶诚恐地接下,“姐姐言重了。”
谢贵妃望着她粉光脂艳的面庞,亦不免感慨:林氏真是越来越像个皇后了。
第111章 春耕大典
明知自己已接近一败涂地, 可回想起来, 到底有些不甘心罢。她那样费尽苦心营造来的名声, 轻而易举就被人比下去了, 她能说什么,说林氏运气太好, 还是老天太过不公?
如今人人都站在林氏那边,眼看着她离凤座越来越近,到时自己会是什么下场?这宫中可还有她的立足之地么?
谢贵妃心中叹息, 面上则仍旧笑着,将杯中苦酒一饮而尽。
林若秋着实同情这位贵妃娘娘,她也曾尝过灰心失意的滋味,自然知道极不好受。可理解归理解, 并不代表她会在这关头拱手相让。宫中只可有一位皇后, 纵使谢贵妃在此之前将宫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纵使她立身端正,生平从未犯过原则性的错误——至少没被人抓住把柄, 即使如此, 林若秋还是会与她相争。
说她济济于名利也好, 说她野心勃勃也罢, 林若秋既与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她自然不会退让。
隔着万丈灯火, 隔着熙熙攘攘的人头, 林若秋看到楚镇在不远处向她举杯, 她亦盈盈举起杯中酒, 此时无声胜有声,哪怕两人此刻根本说不上话,可他们的心是连在一起的。
谢贵妃看着面前这双璧人,神色愈发黯然。
又是一年新春,宫中渐渐热闹起来。宋皇后假死之后的余波亦渐渐消退,众人的“悲痛”也缓和了不少,姊妹间见面时,亦能有说有笑,不必强作哀恸,行动间都得向椒房殿那位表示惋惜。
何况椒房殿也该有一位新主子了。
林若秋的日子如常过得有滋有味,民众对于神女的盲目迷信虽慢慢淡去,可林若秋的声威已经巩固,自然不需要靠这些歪门邪道来造势。何况神鬼之说是把双刃剑,倘若将自己拔得太高,将来反噬起来只会愈可怕。
她要做这个皇后,但是不必着急,是她的总归是她的,旁人抢也抢不走。林若秋遂安心待在琼华殿教养儿女,景婳已渐渐能说几个简单的字音了,而楚瑛也比去岁白胖了不少,叫人越看越爱。
而她之所以能如此清闲,皆因宫中事务处理起来比先前轻松了些——从前也没多么麻烦,只是那几位时不时会给她使点绊子,才导致简单的东西复杂化。可如今却不是争锋斗气的时候,就连赵贤妃那样小心眼的都变得谦虚恭顺起来,不止将自己分内的任务完成得井井有条,额外还会帮谢贵妃或林若秋处理一些杂事,可知她心里的想法已经变化。
赵贤妃任劳任怨地服侍了魏太后小半年,魏太后也没松口帮她,赵贤妃虽然埋怨,却更清楚自己立后的机会已十分渺茫,她面临的抉择是该站在谁那边——人总是要朝前看的,今后谁能得势,她自然就该跟着谁。
如今情势呈现一个稳定的三角形,因此才得以暂且风平浪静,但这种平衡一旦打破,宫里只怕会闹腾得更厉害。
新年过后,皇帝照例要举行亲耕大典,一则劝诫百姓勤于农桑,二则,也是祈求这一年风调雨顺,最好老天爷能保佑来个无灾无难的大丰收。民以食为天,历代国君都对此分外重视,楚镇自然也不例外。
男耕女织,皇后的亲蚕礼自然也是必不可少的。因宋氏常年卧病,以往这项差事都交由谢贵妃举办,今年楚镇则特意问了林若秋的意思,似乎有意将重责移到她肩上。
林若秋从善如流谢过他的好意,继而推辞不受。还未到正式封后的时候,谢贵妃的位分仍居于她之上,林若秋自然不会与其争一时之长短。
楚镇捉着她的柔荑叹道:“朕知你等得焦心,朕何尝不是?只是此事急不来,还得再等等,朕只觉日子一天天过得慢极。”
纵然有宋氏的信笺证明林若秋的品德,可若不等上一年再下诏封后,终究有损她的名誉——人心叵测,有些事是不得不防的。
林若秋倒反过来劝他,“臣妾都不着急,陛下您慌什么,心急都还吃不了热豆腐呢。”
她并没觉得一个亲蚕礼有多么了不起的,更不会因此而委屈,倒是谢贵妃兴许会有些芥蒂——在她看来,林若秋这招更像是以退为进,明摆着让众人知道:她半点没有觊觎后位的意思。
殊不知这后位已被她视为囊中之物。
可谢贵妃能怎么办呢?她自然不能有样学样,也来个拒不受命——万一皇帝真收回成命怎么办?这些年都是她负责的亲蚕礼,忽然不叫她办了,那众人更会疑心宫中情势有变,她这位贵妃愈发形同虚设。
所以她也只能硬着头皮站到人前,至少,在胜负还未揭晓的时候,她绝不会主动认输。
谢贵妃望着镜中形如槁木的自己,忽然感觉从未这样累过。
明芳正在为她梳发,不经意瞥见一根银丝,正想着如何藏起来,谢贵妃已发觉了,淡淡道:“拔掉吧。”
明芳因怕她吃痛才不敢擅自动手,如今谢贵妃既已说了,她只好壮着胆子将那刺眼的物事扯去,一面讪讪道:“偶尔一两根白发不算什么,奴婢的母亲还怀着奴婢时就已经有白发了呢。”
谢贵妃扯起嘴角,露出一个淡如白水的微笑,“至少她曾经生养过,不像本宫,如今却是什么都没有的。”
明芳不敢接茬了,这话谈下去未免太危险。
好在谢贵妃并不打算为难她,只平静起身,“为本宫更衣罢。”
作为亲蚕礼的主持人,谢贵妃自然是要按品大妆的,林若秋想那自己就可敷衍过去,可谁知楚镇接着传来的一道口谕,迫使她不得不慎重对待。
原本男耕女织各司职分,可今年楚镇想破个例,他打算将林若秋带去春耕大典上——只带她一个当然不妥,但即使都去,皇帝的用心何在,那是一目了然的。
林若秋一听说要面见文武大臣心下便生出几分胆怯,从前她也只跟这些大臣的夫人打过交道,可女人之间凭借聊孩子就能成为无话不谈的密友,男人却不同。
想到那些大臣会如何看待她这个腥风血雨的淑妃,林若秋便觉得头疼,遂谨慎的问道:“我能不去吗?”
“不能。”楚镇斩钉截铁的道,继而在她额头上亲了亲,温声道:“就当是为了朕,朕想让他们见一见你。”
反正等做了皇后,总归是要打交道的,提前认识一下也无妨。
他这人最擅长软硬兼施,可林若秋偏偏就吃这一套,只得无奈的点点头,“那好吧。”
她忽的又想起一事,“我没种过地。”
要是在百官面前出丑怎么办?固然千金小姐没几个扶犁耕种过的,但既是春耕大典,太儿戏也不像话吧?
楚镇亲昵的抵着她的鼻梁,“无妨,朕教你。”
林若秋注意到男人闪烁的目光,心想楚镇的教和她盘算的教恐怕不是一个意思,她想找地方实践一番,可楚镇却净灌输理论去了,还是在那样不合时宜的场所——但也许意外的应景。俗话说得好,只有累死的牛,没有耕坏的地,她看这人倒像是累不死的。
不提琼华殿中两人胡闹,此刻披香殿中,赵贤妃同样愁眉紧锁。她倒不怕出丑,可她怕田里的蚂蟥——以往的皇帝都只在旱地上摆摆架子,他们这位倒好,连水田也要亲自试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