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上都
于是,当段嫣捕捉到了殷疏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茫然之时,恶劣的心思就起来了。
包裹严实的人,在自己面前露出脆弱一面。即使这也让段嫣想起来前世的一些事情,却终究还是戏谑占了上风。
于是她装模做样,满口大话空话假话,企图充当迷途羔羊的指路人。
殷疏在宁平伯府长大,没有生母护持,也无忠仆跟随。在那样的环境里能活到现在,并养出那样的手段可以说是幸运,也可以说是不幸。
若殷疏只是个三观全无的人,或许对他而言这就全然是幸运了。但恰恰相反,殷疏以这种手段为耻。
他认定了所使手段的不堪,同时否定了自己。
阴暗之处生长,向往另一处明光。
而当自小作为生存根本的手段失效的时候,就是他崩塌的时候。
积年累月暗示而形成的壁垒,如今一触即溃。
所以殷疏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段嫣想不通殷疏把她困在此地的目的,于是这送上来的突破点,突然生起的好奇与试探,便组成了她有所动作的契机。
不求一定有效,就算殷疏当场揭露她话中的漏洞,也无甚大碍,两三句敷衍过去就是。而如果殷疏一时间被那些话蒙蔽,想象一下届时殷疏那模样,段嫣就觉得心情畅快。
自己的话已经说完,殷疏却还是没有什么反应。段嫣挑了挑眉,心下略疑。
或许殷疏已经瞧出破绽,这时正想着是不伤面子地反驳还是装聋作哑地附和呢。
她添了把火,刻意催促道:“殷伴读怎的不说话了?”
殷疏回话倒是很快,段嫣听到他语气自然,“公主不觉得我那些手段上不得台面?”
段嫣一怔,随后道:“都是为了达成目的,并无优劣之分。”
殷疏那种说句话都要绕三圈的性子,这回竟然如此直接。她稍稍有些惊讶,规矩置于腹前的双手,指尖轻点。
“那便是说,不管什么手段,都不必遮掩。众生平等,手段不分三六九等,残忍也好,冷血也罢,只不过一时器具。犹如手中剑身上衣,为事成而生。不必为手执丑陋之物而心生惭愧,不必为所穿之污衣而惶惶不安。”
“行事,事成,则可称光明磊落,坦坦荡荡。”
“公主的意思,我懂了。”
听到这番话,绕是段嫣也不禁脑中布满问号。
明明是想看殷疏被忽悠的样子,怎么现在演变成这样了?
她的意思,他真的懂了?
第59章
自从那晚的谈话之后, 殷疏就没再谈起这件事了,但段嫣还是能感受到他的变化,并不明显, 只是一种浅浅的感觉。
段嫣的伤口在慢慢愈合,算下来, 在这王家村竟然待了十数日。如今的段嫣穿着粗布裙, 长发不好打理,只随便一挽。即使这般简陋的衣着, 都遮挡不住从内透出来的贵气。粗布之外的肌肤雪白,眉眼美好得仿佛是六国最负有盛名的画师所画,每一笔都恰到好处。不似寻常的柔美, 反而是种冷清的美感, 风流雅致, 一举一动都会让人联想到木屐宽袍的山间隐士。
王婶的态度越来越差, 看过来的眼神也越来越奇怪。
段嫣脑中略微一琢磨,联想到自己此时的处境,便心中大致了解王婶在想什么。
她同殷疏两人势单力薄,王婶却是能叫来整个王家村的人撑腰。如果王婶心有不轨, 联合整个村子的人做些什么,就不妙了。段嫣能想到这些,她认为殷疏不会想不到。可他却没任何动作, 就好像在等着什么。
段嫣一边默默戒备王婶, 一边观察殷疏。
殷疏照旧在教王礼文习字, 教来教去,到如今竟然才开始第三个字。王婶就更加横眉冷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各种难听的话通通说了一遍。
声音大得连段嫣都能听到, 有时殷疏回来的时候,段嫣还能从他裸露出来的地方看到伤口。
随着一日的过去,这冷气便增上一分。
段嫣躺着,每吸一口气就感觉混着冰渣子塞进肺里,她皱着眉掩嘴,断断续续咳了起来。
就在这时,茅屋破败的门扉被推开,响起吱呀声,一只软底马靴出现在段嫣半阖的视线中。
……
王婶的男人回来了。
那是个长脸黑瘦看起来沉默老实的男人,唯独眼睛像是被人扯着,极大弧度的往下垮,看人的时候阴沉沉。
王婶一看到他,原先的强势就消散了,她殷切地给王二栓递水,哪还敢摆出那副死人脸。
“让人给你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待王二栓休息好之后,王婶终于忍不住了,凑过去压低声音问道,“那死丫头看着病殃殃的,可看那模样,恐怕家里有钱得很哩。”
王二栓喝了一碗又一碗水,咕噜咕噜,像是几辈子没喝过水了。王婶也不敢催他,只是抓着手里随便拿来的东西,脸色焦急地看着自己男人。
沉默半晌,屋子里的吞咽声终于停了下来。
“你没看错?”王二栓的声音很哑。
王婶听了,连忙道:“你还信不过我吗?长得那叫一个金贵!还有她那兄长,我拿他写的东西给秀才老爷看过了,说是比镇子上那些学生写得还好呢!”
王二栓那双下垮的眼睛闪了闪。
“虽然看着比咱们礼文大,有些委屈礼文了。但要是她家里真像咱们想的那样,就先委屈委屈礼文,以后等把人稳住了,想找哪个喜欢的就找哪个。”
“要我说啊,就先把事情给办了,到时候她已经是咱们礼文的人了,名声不干不净的,她家里还敢抢人?要是不想事情闹大,就得把她家那些好东西都给送过来!我都打听好了,她们家只有这两个孩子,到时候把她哥给……”王婶隐晦地给了个眼神,继续道,“那她家的东西不给咱们,还能给谁?等她家家产到手了,再给礼文娶上十房八房的,你孙子都抱不过来!”
王二栓依旧没说话,那眼神却可以看出来有些意动了。
王婶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咱们先给她弄个那啥卖身契,以后就算别人问起来,就说是买的。捏着卖身契,也不怕这两人敢跑,让他老老实实待在这儿教咱们礼文读书写字。那小娘皮,就说是给礼文买的童养媳,反正这村子里也没人见过她。卖身契在手,她家里就算再有能耐,还敢动咱们?”
“再说了,咱们可是姓王的,能跟着咱们礼文,那是她的福气。”
“他爹啊,等以后有了那些银子,礼文买个官,出人头地了,哪个姓王的不来巴结咱们?说不定那京都的王家也要求着来见咱们呢!”
似乎被这句话说动了,王二栓终于放下手里的水碗,他道:“要是那丫头家里死光了咋办?”
王婶毫不犹豫,“那就转手卖了,正好给礼文再娶媳妇儿。”
王二栓终于做下决定,他站起身,“我去躺二大爷家,你看着那两人,别让人跑了。”
王二栓做惯了体力活,赶起路来不消一会儿就到了那位二大爷家。
二大爷在王家村辈分高,很受人敬重。于是王二栓一进门寒暄几句,就把自己想着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听了王二栓的话,二大爷干瘦的脸上闪过激动的神情,他抖着手捋胡子,欣慰道:“二栓,这可是咱们王氏复兴的好机会啊!按照咱们传下来的族谱,你家可是嫡系啊,你知道那是啥不?只要咱们发达,你的身份就了不得啊!到时候你就是咱们王氏嫡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王二栓被他说得手也开始发抖,吞了吞口水。“二大爷,我觉得这事还是叫咱们王家村的人一起来稳妥些,就我和礼文他娘两个,怕是会出意外。”
“不错不错,这可是咱们王氏千载难逢的机会,一定要小心为上。等会儿我就叫上全村人,先把那卖身契给定了。让他们想跑也跑不了!”
听到这些话,王二栓还是有些犹疑,他欲言又止。二大爷问他:“二栓咋了?有事就说,你二大爷可不是外人,我一直向着你们家呢。”
于是王二栓定了定心神,只是脸上依旧带着难色,他道:“二大爷,您也知道。村子里有些人瞧不起我,觉着我没本事。那到时候他们不甘心,想让他们家儿子娶那丫头咋办?我也不是不愿意让,但都说我是嫡系,这种事情要是让那些贱胚子抢了好处,嫡不嫡,庶不庶的,不就乱了体统了?”
二大爷沉吟片刻,“你说的有道理,那几家人一直就不安分。不过别怕,我和你叔能压他们这么多年,威信还是在的,到时候我镇场子,量他们也不敢做什么。”
“好,那我就先回去了。”
“行,好好准备着。咱们王氏,能不能起来,就看今天晚上了。”
王二栓急冲冲赶回了家,二大爷也连忙叫了自己儿子,让他赶快跑到各家各户传消息去。
日落西山,暮野四合。
王家村的光线一点点暗下去,那些人家屋内却没有点灯,往日准时升起的炊烟也没了动静,再仔细一看,便会发现这些人家内没有人,都是空的!
而此时,通往王二栓家的路上,走着一长条的人。他们神情各异,手上提着灯笼,没有一个人说话,静得吓人。
王二栓家内,段嫣罕见地被王婶招呼着进了她家的门,桌上堆着满满的菜,还有这乡野之地难得一见的鱼和肉。桌子那边已经坐了个人,大冷天穿着件青黑色短打,尖嘴猴腮,一副精明利落的模样。
“别客气别客气,快来吃,这些日子苦了吧?”王婶热情地招呼段嫣两人,好似之前的冷眉冷眼是另一个人。
段嫣看了殷疏一眼,发现他垂着头,状若乖顺地坐着,仍人摆布的模样。随后段嫣又透过门扉看了眼外面,已经漆黑下来的夜色里,闪过一片火光,正慢慢逼近。
她回过头,眼神落在王婶夫妇脸上,指尖动了动。
桌子上说是大鱼大肉好酒好菜,但其实也就点肉末,大概用水过了几遍小心留下油腥,此时颜色都发白。那个青黑色短打打扮的人已经开始大吃大喝,时不时看段嫣两人一眼,仿佛两人是他下酒就着的菜。
王婶还在一旁招呼,王二栓则是闷不吭声坐在主位,眼睛动不动往这边瞥。
段嫣将这些看在眼里,也给王婶面子坐了上去,却没动筷。王婶有些焦急地扯了扯王二栓的袖子,使了个眼色。王二栓往门外看了眼,没说话,于是王婶耐不住又开始劝说殷疏:“今天当家的回来,才做了这么多好菜,现在不吃日后可就没这个机会了。”
大概是被人看了笑话,终于不再提“良人”二字。
殷疏倒是搭理了她,抬起头笑了笑,直笑得王婶心里发慌,脸色不好。
段嫣在一旁看得挑了挑眉,刚才殷疏的表情是很少见的,与往常假装出来的温顺怯懦不同。就好似,露出了獠牙。怪不得那王婶一时间都怔住了。
想到那日夜间的谈话,段嫣觉得自己好像懂了点殷疏说的话,心里抖了抖,牙根也有些痒了。
这还真是个人才……
这个时候,王婶也没耐心同他们说话了,连样子都不愿意装。像是要找回场子一般,她气急败坏朝门外喊了声:“二大爷!”
于是一大群提着灯笼的人就涌了进来,一些人手上还拿着绳子,领头的是个白发长须的老者,穿着还算干净。他一进门,浑浊苍老的目光就落在段嫣身上。打量一番之后,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似乎是评估完了。
二大爷背着手,走到段嫣面前,貌似和蔼地问道:“姑娘家在何方,家中几口人,是做什么的?”
分明心中脏得恶臭,却偏要学人做菩萨模样。段嫣将手搭在膝盖上,微仰起头,好整以暇看着他,随后歪了歪头道:“家在京都,行商人家,父母远游,借住亲戚处。”
那二大爷又问:“那亲戚姓什么?”
“姓王,琅琊王氏。”段嫣笑吟吟说出这句话,顿时屋内的人都静了一静,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又猛地爆发出更大声响。
尤其是王婶同王二栓,他们脸色更难看了。
“这杀千刀的,怎么偏偏就是王家的人?咱们也是王家人,同姓可不能婚配啊!那她不就不能配给咱们礼文了?”王婶一下子急昏了头。
“别叫了,她兄长不是姓刘吗?估计同京都王家是姻亲。”
王二栓说完,王婶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胸脯,脸上又浮现出庆幸的神色,“王家,王家好啊!咱们祖上还是亲戚呢,就算没有那死丫头,他们合该多帮扶咱们。”
屋内吵吵囔囔,都在谈论京都王氏。虽然这里是乡野之地,可王氏的名声却是传遍各处的。更不要说也以王氏自居的王家村了。他们时常身份不离口,逢人便要扯几句自己和那琅琊王氏的关系。
于是这回听到段嫣的话,有些人盯着段嫣的眼神就更火热了。
二大爷拿着手的拐杖往地上重重一敲,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来。
众人噤声。
“王氏好啊,老夫还记得,我们王家祖上同琅琊王氏也交情不浅啊。”二大爷对那个一开始就坐上桌的青黑色短打打扮的人使了个眼色,然后继续说道,“如今我们王家救了你们兄妹两,也不求别的,只要你们签下这个,按个手印,一切就扯平了。”
穿着青黑色短打的牙人立即从衣襟里掏出两张纸来。
段嫣斜斜瞥了眼,心下嗤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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